八月的夜里,蟋蟀闷声乱叫,把树叶上的露水吵得溅了满庭。
祝昭提着剩下的一坛酒,心头烦闷,又不想回房,便索性爬上了房顶。坐在瓦上,凉意缓缓攀蔓上来,才冷得她清醒了些。
她心里仍是乱糟糟的一团,茫然问自己道:
今晚这是怎么了?
一只小雀从瓦上树梢试探地蹦了下来,浓醇的桂花香裹着清冽的酒气,把它勾得伸长了脖子,探嘴便要一头扎进酒坛里——好在祝昭及时发现,在它变成醉雀前把它拎了起来。
那小雀有些晕乎,被祝昭提在手里,对着她大眼瞪小眼。
祝昭盯着它:“我哪儿惹谢珩了?”
小雀一动不动,静静地假装自己是标本。
祝昭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小脑袋:“你也觉得他不可理喻对不对?明明我都,我都......”
小雀忽然啄了下她的指尖,不疼,反倒有些痒。它从羽毛里抖落一小片干枯的桂花,正好落在祝昭的酒坛边沿。
祝昭又问:“谢珩是不是脑子有病?”
小雀好像听懂了,扑楞了下翅膀,像是应了这句话。
祝昭这才满意,松手让它歪歪斜斜飞走了。
祝昭向后一伸腰,便顺着屋檐躺下了。她静静地看着夜空,一会儿想也许是今天自己问他问得太紧了,一会儿又想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而后她眼前又浮现起了谢珩的眉眼,不自觉烦躁地想起白天出手教训官府的事。
祝昭脑里有两个小人打架,一个人说“剑客便该是这样的!用剑荡平天下不义!”另一个人又说“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蜀门长老,才这么自负敢随意出手吗?听人家追捧你几句递给你几坛酒,就真以为自己是正义化身了吗?”
头疼欲裂。她伸手探向身后背的那把剑,只觉得冰冷硌手。白天阿苗疯魇时说的那句“包括你手头的剑”虽还没有参破,此刻却也重重地敲在了她的心头。
可她又想:
纵然是这样,谢珩又哪来的立场去居高临下指责自己?
好歹她敢行动,敢为此承担后果。可谢珩呢?
她犹在任由脑中思绪疯长,却忽而听到庭院里传来几声清脆的琵琶音。
祝昭顺着声音看下去,正见阿苗坐在一个一楼厢房半掩的窗边,低眉信手闲弹。她想了想,跃身跳了下去,敲了敲窗。
阿苗一惊,抬眼见是祝昭,又松了口气,赶忙把房门打开迎她进来。
祝昭也不客气,跟着阿苗进了厢房。厢房陈设简单古朴,虽小,但却雅致,摆着些占筮用的东西。
阿苗冲祝昭福身,轻声问到:“您怎么这般晚还没有睡?”
祝昭苦笑摇头:“方才同我……同我徒弟吵了一架。心里烦闷,便出来转转。”
阿苗了然,笑道:“你们修士讲究炼心,都想得太多顾虑得太多,吵架也是难免的事。但都是剑客,大概等下次一起耍耍剑动动手,也就没什么嫌隙了。”
祝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苗倒是个想得通透的。”
阿苗轻笑摇头:“不敢,只是见的人多些。”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忽而起身朝祝昭行礼道歉:“我醒来后听掌柜的说了今日我发疯事......真是让您受惊了。”
祝昭摇了摇头,笑道:“哪里的话,你没事便好。”说罢,她携起阿苗的手,问道:“这个毛病,你可曾找人看过?我看不像是寻常癔症,倒像是有些奇怪的东西。”
阿苗轻轻摇头:“未曾,不过这并不罕见。兴许是传承吧,村里以前一直有人有这种癔症。上任村长就也有这毛病。”
祝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闲聊了几句,她便告辞回房了。
-
祝昭是被一阵喧哗吵醒的。睁开双眼,宿醉的头痛让她缓了许久神,才从床上离开。
她来到大堂,刻意压下自己习惯性地寻找谢珩身影的冲动。许多人乌泱泱地聚在了门前,似乎是在看什么告示。好多人扯下了告示,大声奔走嚷道:“又开了!又开了!这回总让我赶上了!”
祝昭也凑了过去,眯起仍有些花的眼睛,细细打量。
可这一看,她便立刻清醒了。
——那是新的矿洞招人的告示。已有许多人揭了告示,打算回去收拾收拾动身上山了;甚至还有人一脸喜气洋洋,打算回去告诉自己的亲戚一起抢新的名额。
祝昭大脑一懵。她随手拉了个领了告示的人,问道:“这矿洞仍是新开的,恐怕也很危险。何苦去送命呢?”
那人瞥了她一眼,似乎认出来了她便是昨日仗义出手的长老:
“长老啊,您是一番好心,我们情领了。也多亏了您,以后我们家眷领到的抚恤金兴许会多些。”
“可如此穷山恶水,不去采矿,村民们又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呢?”
说罢,他便挣脱了祝昭的手,告辞道:“人固有一死,我们这些草芥的命,还不如拿来换些金银呢。”
只留祝昭愣在原地。
一阵风卷起几片落叶,天上仍是毒辣的太阳,祝昭却有些发冷。
身侧忽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昨日的事我听说了。那死于矿难的阿西是为了凑钱给她老娘治病,才明知危险仍执意去下矿的。”
“涣川镇偏僻,先前人少还好,近些年随着矿业兴隆,人丁也渐渐兴旺起来。可是深山里土壤稀薄,要想养活自己,便只能赚钱去山外买粮。”
正是阿苗,她走到了祝昭身侧,低声说道:“长老是天之骄子,没想过这些也正常。在您眼里,大道三千,道道都可通长安。可村民们此生都难走出这座山头,纵然知道眼前是死路,也不得不一头撞上去。”
她说罢,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我们的命数啊。”
祝昭茫然地听阿苗说了这么一席话,面色煞白。
她想:谢珩说的没错,自己才是那个自负的、自诩正义的神经病。
祝昭勉强地冲阿苗道了声谢,便冲回酒楼领了追风出来,策马狂奔上山。
山风里送来硫磺刺鼻的气味,树林阴翳,打马林中,抬头根本瞧不见天日。
祝昭发狠纵马狂奔,污浊的空气灌满肺腑,呛得她几乎窒息。她停了下来,回身正见一个露天矿洞。几个官兵站在矿洞边上,正遥遥指挥着几十个若细尘般微小的佝偻人影钻入那斜斜的矿道。
轰然一声巨响,那条斜斜的矿洞在祝昭眼前塌了。她赶忙下马冲了过去,指尖凝起一团内力,帮忙清开了那矿洞入口。
好在,这次只是入口塌了。洞里的人正惊恐地无助地抱作一团,看着祝昭劈开一线天光,他们都纷纷喜极而泣,庆幸着自己得救。
然后,惊魂未定地转身继续挖矿。
祝昭只觉一股浊气堵在胸口,她一把拉住一个面色蜡黄的矿工:“入口刚塌过,你们不怕再塌一次吗?”
那矿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麻木,他哑声道:“大侠,怕,怎么不怕?可今天不下去,明天家里就断炊。死在山里是死,饿死在家里也是死。好歹……死在矿里,还能指望有笔抚恤。”
一旁的监工抱着臂,冷眼旁观,此时才阴阳怪气地插嘴:“听见了吧,大侠?他们是自愿的。您啊,还是去行侠仗义别处吧,别耽误了我们干活,也耽误了他们挣钱买命。”
他又虚虚伸手指向山下镇子的方向:“您要真慈悲,不如去给他们每家送十两银子,保证比在这儿当救火队员强。”
祝昭的手无力垂下。她根本拦不下他们,更不敢拦。
她只能无措地徘徊在这几座山头上,见有矿难,便冲上去搭把手。大多数人被她救下来了,可还有些人,甚至连尸骨都不见。
她明天就该离开了,可战事不会停。只要还有战事,就还要人来挖硫磺矿,就还会有人遇难。哪怕有一天战事停了,可到那时候,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祝昭第一次觉得自己手上的剑这么没用。剑能威慑人、能杀人,可却救不下人,也换不来一个幸福的未来。
她一个人在山头乱逛,看着太阳沉沉落下山头。矿工们收工了,慢吞吞地拿着工钱下了山回到镇上。星子稀稀落落挂在天上,掩在乌云后面懒懒得闪烁。
她远远地跟在这些人后面,抬眼看向天空,心想:今晚看不到月亮了。
又在山林里呼吸了一会儿清冽的空气,祝昭终于收回视线,打马回到镇里。前路有些看不清,她郁闷地想:没有月亮就算了,怎么路旁的村户家里也不亮灯。
等等,怎么没有一户人家亮着灯?
祝昭悚然抬眼,终于发现——
这镇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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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轻于草芥贵若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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