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溯的梦是云安之的梦的延续。
云安之来这里第一天的梦是一个小孩趴在窗边,亲眼见证了泥石流吞噬了大半个村子,幸存下来的村民搀扶拉扯着自家老幼,看着眼前的惨剧,放声痛哭。
李溯梦到的就是后面的事情。幸存下来的村民停止哭泣后,商量着死了这么多人,毁了这么多屋舍农田,以后他们要怎么办?这时候,人群中一个孩子睁大双眼,指着隐约还能听见声音的,被泥石流吞噬的地方问,“不需要先救人吗?那里还有声音,不是说明还有人活着吗?”
现场的大人神色莫名的对视一眼,那个孩子被他的奶奶捂着嘴巴拖到人群后,让他和剩下来的小孩一起去玩,大人的事就别参合了。其他人也默契的都把年纪小、不懂事的小孩赶到一边让他们玩去。但是如此灾难面前,再小的孩子也不可能马上就嘻嘻哈哈的玩起来。
所以小孩子们虽然被远远的赶开,他们只是聚集在那里,大的拉着自家的弟弟妹妹,没有心思玩,只能就那么站着发呆。眼睛时不时看向被泥石流掩埋住的地方,那里还能听到各种声音,那里住着的自己的小伙伴其实也还有可能是活着的对不对?小孩子们就那么傻傻的站在原地,也就没意识到他们中有几个小孩脱离他们的范围。
有些小孩偷偷跑向泥石流的范围,他们的好朋友在那里,他们想去救自己的朋友。而李溯意识所在的那个小朋友则偷偷溜回大人那里。她肚子饿了,她想去找她娘。
对小孩子的动向没那么关注的大人们继续商议着,先把就近的农田清理出来,别到时候影响收成。
这个时候的雾隐村还算得上富庶,不少人都把孩子送去私塾读书,有的机灵的半大的小伙子也会在农闲时去凌霄城找一份临时工,所以算得上有点见识。就在大家商量着的时候,在凌霄城药铺里打过临时工的一个小伙子站了出来,脸色青白的指着还隐约能听到呼喊和求救声的废墟说:“就这么掩埋着是不行的,到时候万一腐烂引发瘟疫,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那你什么意思?去救人?怎么救?那是泥石流,不小心陷进去命都没了,你要去自己去,死了别怪我们。”一个神情凶煞的壮汉瞪大眼睛看着出来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吓人,以至于对方被吓得连连后退,拼命的摇手摇头,不敢再说什么了。
有人清两下嗓子打破眼前这个局面,现存居民中人口最多的那家的男人站出来,拍拍壮汉的肩膀,“周大,哎呀周大你放松点,知道你是担心大家的安全,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心。不过这眼前的事嘛,本来就该是大家一起商议的。”
他转头又看向那个年轻人,“小田你在药铺工作过,你懂这些。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你说腐烂会引发瘟疫,那,我们远远的搬走行不?”
来人转头看向那片废墟,叹口气,“本来我们也没办法继续住在这里,都知道那片地方全是……我们怎么还可能继续住在这里呢,所以,所以我们一起搬走吧,搬到别的地方再建一个雾隐村,大家说,行吗?”
周围一圈的人都点点头,是啊,只能如此了,他们怎么都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搬走就好了,最多麻烦点。
在药铺打工的小田捏紧拳头,沉默半天,还是鼓起勇气摇摇头,小声的说,“周叔,搬走肯定是要搬走的,但是除非搬到很远很远,彻底远离的地方。否则瘟疫是会扩散的,搬到附近肯定是躲不开的,真的是这样。”
村里的幸存者都不说话了,所以,光是搬走还不行,还是会被拖累,那该怎么办呢?所有人转头看向废墟,久久沉默不语。
李溯的梦就定格在这个画面上,所有人转头看向废墟沉默不语的背影上,他就这么醒来了。
李溯说完自己的梦后,云安之也说了她的梦。来雾隐村两天了,他们两人分别梦到的都是当年雾隐村在那场泥石流后的情景。云安之的梦还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幻境,但李溯的梦完美的接引上了,两人还共同比划了下,梦里他们意识所附生的那个孩子的高度。高度近乎一致,所以是同一个孩子吗?修士们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曹规和云安之几乎同时开口,“周大、周叔、小田”,这三个称呼是李溯梦境里出来说话的三个人,然后其他几个修士紧接着瞪大眼睛反应过来。
雾隐村失踪事件里,老周家失踪的周家贵,村长家失踪的镇宅姑奶奶(未嫁人自然跟自家姓,也就是姓周),田家老四娶的媳妇儿(嫁人后从夫姓,也就是田某氏)。
这些还真的就对应上了,是巧合吗?还是……
李溯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一把抓住堂哥李宿的手,“对了,我梦里,那个周大,周大有个儿子,他之前一直抱着才两三岁的儿子,直到大家都把孩子赶到一边玩大人继续商量‘正事’的时候,他才把自己儿子也放到地上,让儿子去跟哥哥姐姐们玩去。他那儿子的五官,就,就,跟周家贵的父亲很像,五官比例很像。”
云安之点点头,跟着补充一句,“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当初对雾隐村做过调查,雾隐村大灾后,原村长死于那场灾难,后来就把村里幸存下来的几家人中,人口最多的周家定为后来的雾隐村村长。李溯梦里,出来稳定局面的那个周叔也就是现存居民中人口最多的那个,还真的就对应上了。”
然后,雾隐村只有一户人家姓田。除非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李溯梦境里的那个小田一家搬走,后来又正好那么巧的只有一户姓田的重新落户在雾隐村。那么更大的可能性是,现在的这个田姓人家,就是梦里那个小田的子孙后代的延续。
于是三家也算是对应上了。
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场泥石流后,的确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被深深的隐藏起来,至少云安之等人调查的资料里,这件事被完全的掩藏住了。而且从年龄上推测,知道那件事的人都已经很老很老。是周家贵的爷爷那一辈的事,盘算起来也就是镇宅姑奶奶那一代的事。
现在村子里,镇宅姑奶奶和周家贵爷爷是仅存的那一辈的人。镇宅姑奶奶失踪了,周家贵爷爷在当年那起惨案时不过是两三岁不记事的娃,所以想从现在的人嘴里调查出当年的事就难度倍增了。当年的人有心掩藏,那就势必不会再告诉自己的后人。
那么修士想要调查当年的事,也许要去周围的村落问问最老的那些人,他们都不是雾隐村的人,想要知道怕也是不容易。而最后的希望,大概就是接下来的梦,看看还有谁能梦到当年发生的事的延续了吧。
到这里,其实大家心里都有预感,泥石流吞噬村庄已经是很惨烈的,但是后面肯定还发生了同样惨烈的事,惨烈到,幸存下来的村民不约而同都把这件事死死埋在心里,谁都不愿意提及。同时,还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他们都参与到后面的这件惨事中,他们就算不是计划做事的主犯,也是共同参与的同案犯。否则这些人不会每个人都守口如瓶。
能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守住的秘密就只有一个条件:他们都是犯人,一旦说出来谁都逃不掉。
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修士已经钻出帐篷,大家都看向现在的雾隐村。这里已经不是一座再普通的村落了,这里是,当年所有犯罪者的血脉延续者。当年的幸存者怕是制造了场不亚于泥石流的惨案,而寺庙之所以建筑在当年的雾隐村遗址,如今看来大概率就是镇压。
所以当年的幸存者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了不让后面可能出现的瘟疫,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修士们都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们现在看到雾隐村都觉得心有余悸。他们要做的调查大概率会揭露当年被隐藏下来的那件事,那件事被揭露出来,可能就能解决这次的失踪案了。
按照原计划,云安之、曹规和陆氏姐妹前往寺庙调查,李氏兄弟留在雾隐村调查,也要重点观察老周家、村长家和田家。这时候云安之拿出她昨天一晚上的劳作成果,对周家祥的详细的尸检结果、凶器的形状模型,还有她对于杀害周家祥的凶手的推测。
修士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手段,满心佩服的同时后背发凉。这么说来,杀害周家祥的凶手怕是很亲近的人了。可是,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动机才能让人当面跟你称兄道弟,背后对你狠下杀手呢?
云安之提醒李氏兄弟,虽然我们是修士,比凡人强大。但在雾隐村的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人心不可测,人心不可知,人心不可考,自己小心。
已知寺庙的基石下面就是当年雾隐村的遗址,并且能够推断出,雾隐村的这片残骸下还发生过第二起惨绝人寰的惨案。已经来过一次寺庙的曹规和陆烟,这次再不觉得这所寺庙有多清净出尘了。
从雾隐村出发到寺庙,就是沿着一条走的人多了自然走出来的路。到路的后半程,开始出现碎石子路。这是寺庙的僧人在闲暇的时候自己找来碎石子拼凑出来的,看起来也就更规整一些。同时,看到这些碎石子路也就让过来上香的人心里更有数,知道自己走的是正确的路,且离寺庙已经比较近了。
云安之等人盘算了下距离,以他们的脚程,从雾隐村出发,走到寺庙的时间大概也需要将近一个时辰。镇宅姑奶奶是年过百岁的老人,脚步肯定比他们慢。她每次去上香的时间又都比较固定。
镇宅姑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在辰时初(早上七点)出发,她一个人挽着了篮子一路上悠悠晃晃,遇到认识的人就停下聊两句,走累了就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休息休息,拿出小篮子里的食物和水吃吃喝喝。到寺庙的时间一般是在辰时末或者巳时初(上午九点左右),主持会亲自带着她去专门给香客休息的厢房里休息闲聊一下,然后再带着镇宅姑奶奶把庙里的菩萨都拜一拜。
接着差不多时间了就招待镇宅姑奶奶用一顿素斋,用完餐后,根据当时的天气情况和镇宅姑奶奶的身体状况,决定是让姑奶奶回厢房睡个午觉还是直接回雾隐村。反正最后都是主持亲自把镇宅姑奶奶送到碎石子路的尽头,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后才会寺庙的。
那天主持如同往日一般静静的等在那里,可是等到巳时中(上午十点)都还没看到那个风雨无阻的身影。主持不放心,亲自顺着姑奶奶来的方向走到了碎石子的尽头也依然没等来老人家。用过那顿素斋后,主持实在不放心,让两个庙里的小沙弥顺着路一路找找,告诉小沙弥要一路找去雾隐村为止,到了雾隐村就赶紧去找村长,把镇宅姑奶奶失踪的事情告诉他。
这段话,主持在几天前已经对着曹规和陆琰也说过一遍,他二人在一边依旧竖着耳朵听,对照之前的记忆,确认主持说的别无二致。主持这次还把两个小沙弥也叫上了,这俩小沙弥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大点的那个已经是少年持重的样子,小的那个还一脸天真懵懂。
两个小沙弥来这里的时间也不过两三年,对于每个月都会来,来了之后还会偷偷给他们带甜点的镇宅姑奶奶很熟悉。所以主持才会把找奶奶和通知她失踪的任务交给他们。小的那个说到他们找了一路都没有半点镇宅姑奶奶的身影的时候已经泪水涟涟的,说到奶奶这些天还依然没有消息的时候,大的那个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主持叹口气,让两个快要忍不住的小沙弥退下,他自己也是沉默了许久,才抑制住喉咙里的哽咽。主持自嘲起来,“让诸位见笑了,贫僧明明修的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想来这修行的也实在是……唉。虽然早已做好要送姑奶奶离开,可,可贫僧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贫僧却完全没有真的做好准备。”
主持半侧着脸按按眼角,他对面的四个人要么低头喝茶,要么转头看向窗外,都默契的没有去看主持此刻忍不住的小失控。等到主持彻底收拾好心情才继续说道:“镇宅姑奶奶已经年岁过百,这样的老人家几天找不到,那她会是什么情况大家都已经心里明白了。贫僧,贫僧只希望诸位道友能够让她老人家能够入土为安。另外两个失踪者要是还能找到那就再好不过……总之,能够找到他们,能够让他们的家人不在彷徨就好。”
这么说的意思,潜台词就是,至少在主持眼里,失踪的这些人应该都是凶多吉少了,修士们的只要能找到他们的遗体让他们的家人能够好好的安葬他们就可以,接下来的就交给时间,时间会抚平大部分的伤痛。
云安之按照曹规的意思,留下来又和主持闲聊许久,其他几人又把寺庙检查一遍。曹规高估了云安之,云安之虽然是一门宗主,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对于旁敲侧击、点到为止的那套话术一点都不擅长。所以在他们离开后,云安之一口茶喝下去就直接开诚布公了,“主持,您在这里也超过五十多年,这片地安静吗?没有一点动静,对于在佛宗的人来之前,当地人就把寺庙的地址定在原雾隐村的遗址这件事,您就一点都没有想过吗?”
云安之问的一脸理所当然,却让主持失态的把一口茶直接喷出去,然后还咳个半死。就在云安之看不下去要帮主持拍拍后背的时候,主持总算是缓过那口气,之前那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也彻底从他身上褪去,主持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云安之一眼,云安之回以一个傻笑。
“来这里这么久了,不仅雾隐村的村民,其他村落的村民也有说过当年雾隐村的那场大灾,虽然不知道全貌,但陆陆续续听了不少,贫僧也知道这庙的位置就这么建在遗址之上,心里当然不可能一点芥蒂都没有,”大概是云安之的直球出击把主持打蒙了,他也放弃了自己平常的玄而妙的说话方式,学着云安之的样子“正常”说话了,“不过,贫僧已经是第二任主持,贫僧来的时候寺庙都建立了不止三十年。第一任主持为什么同意在遗址之上继续动工,他当年向宗门汇报时说,在他带人过来的时候,寺庙已建筑了大半,这个时候强行停工让他们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的话,资金肯定是不够的,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至于贫僧来这里的这些年吧,有时候暗无天日的深夜里也的确听到过几次呜咽的声音,但要是用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似乎也能解释。再多的异样,恕贫僧修为不济,实在是察觉不出来,也有可能是前任主持之前的功劳。前任主持在这里三十多年,他佛法高深、修为精湛,佛宗一开始以为他能留在这里至少百年。结果三十年后忽然急病而亡,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别的什么,贫僧来这里的时候也做过调查,遗憾的是,一无所获。现在想来,会不会是过度消耗呢?至于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消耗过度,贫僧觉得云施主,您应该已有答案了吧。”
到最后,主持还是用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作为结尾,他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云安之再想多问几句,主持就已经念着佛珠开始颂起《心经》,云安之也就知道从主持这里打探不来更多了。而此时,主持是闭着眼睛的状态,所以他也没有发现,云安之是在用一种探究的复杂眼神一遍遍的扫过他的眉眼五官。然后又在主持察觉到不对前,云安之收起之前精光四射的眼神,只是静静的与主持道别后,转身离开了厢房。
主持在云安之离开有一段时间后,再度开始念经,只是,他这次念的是《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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