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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林溪视角

雨点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沉闷又持续的轰鸣,像无数只手在徒劳地拍打。别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着过分炫目的光,将这空旷的奢华映照得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油香气,本该是温暖的味道,此刻却混合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我站在客厅中央,脚下是一片狼藉。昂贵的进口奶油蛋糕,几个小时前还精致得像艺术品,现在已成一滩色彩浑浊的废墟,粘稠地糊在深色的手工羊毛地毯上,几颗鲜红的草莓滚落在碎片边缘,像凝固的血滴。

沈砚就站在我对面。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扶手上,衬衫领口扯开了,露出紧绷的颈线。他看着我,那眼神……又来了。那种透过我,拼命在寻找另一个影子的眼神。炽热,却又空洞得让人心底发寒。

三年了。

我是林溪。至少,在沈砚的世界里,我是林溪。

三年前,我在海边城市的医院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医生说我遭遇了严重的车祸,头部受到重创,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关于我是谁,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大脑像被格式化过一样,一片混沌的虚无。只有后颈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昭示着那场几乎夺走我一切的灾难。

没有身份证明,没有记忆,没有来处。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弃的幽灵。我带着“林溪”这个医院临时给的名字,和一片空茫的大脑,开始了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日子。直到一年前,在一家嘈杂的酒吧做服务生时,遇见了沈砚。

他当时的样子,我至今记得。西装革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又像濒死的困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骤然凝固了。然后,他大步走过来,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跟我走。”

我就这样被他带进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他给了我“林溪”这个名字一个合法的身份,锦衣玉食,挥金如土,条件只有一个:模仿他死去的爱人——顾屿。

顾屿。这个名字像一个烙印,被沈砚无数次地、带着刻骨疼痛和病态执念地刻进我的生活里。他给我看顾屿的照片,强迫我穿顾屿风格的衣服(那些剪裁考究的衣物总让我有种微妙的、说不出的熟悉感),喷顾屿惯用的那款冷冽木质香水(那味道钻进鼻腔时,偶尔会激起一阵莫名的眩晕)。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这对浅灰色的美瞳。

沈砚说,顾屿有一双非常特别的浅灰色眼睛,像雨后的天空,又像冰冷的琉璃。而我的眼睛,是深褐色的。

“戴上它。”第一次,他把那个小小的盒子递给我时,语气不容置喙,眼神却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玻璃,“你的眼睛……不像他。”

不像他。这三个字成了我在这座牢笼里生存的紧箍咒。我必须像他。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甚至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沈砚像一位苛刻的导演,而我,是他精心挑选却又永远无法满意的赝品演员。每一次的模仿,每一次被那双寻找替身的眼睛审视,都像在凌迟我仅存的那点微薄的自尊。我到底是谁?林溪?还是那个叫顾屿的、已经死去的男人的影子?

时间久了,一种扭曲的麻木感渐渐滋生。我学会了戴上完美的面具,扮演那个“七分像”的林溪。用浅灰色的美瞳遮掩住自己真实的瞳色,用模仿来的温顺和沉静掩盖心底日益增长的、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感。有时候,对着镜子里那张被刻意雕琢成另一个人的脸,我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这层伪装彻底埋葬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沈砚定的。他说,顾屿的生日就在这几天。巨大的蛋糕,昂贵的礼物,烛光晚餐。一切都按照他记忆中顾屿喜欢的样子布置。他看着我,眼神迷离,透过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正在吹灭蜡烛。他叫我“小屿”,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那一刻,看着烛光跳跃在他带着虚幻满足的脸上,看着这精心布置却只为祭奠亡灵的“生日宴”,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三年来的压抑、被当作替代品的屈辱、对自己身份的空茫和恐惧,如同窗外骤然狂暴的雨势,瞬间冲垮了那层名为麻木的堤坝。

“啪——!”

我猛地抬手,狠狠将那个象征着“顾屿”的生日蛋糕扫落在地!粘腻的奶油和蛋糕胚飞溅开来,弄脏了昂贵的地毯,也彻底打破了沈砚精心营造的幻梦。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闪电撕裂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室内,也照亮了沈砚骤然阴沉、暴怒扭曲的脸。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甜腻的浊气涌入肺腑,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瞬间被怒火点燃、却依旧在寻找“顾屿”的眼睛。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强行戴上的浅灰色美瞳,在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冰冷的微光。唇边似乎沾上了一点奶油,甜得发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玻璃碴,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清晰地砸向沈砚:

“沈总,这场戏,” 我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您还没演够吗?”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暴雨的喧嚣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沈砚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可怕,像被触怒的野兽。他几步跨过地上的狼藉,带着一股暴戾的气息,狠狠攫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让我毫不怀疑他能捏碎我的骨头。

疼痛让我瞬间蹙眉,但心底那股冰冷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砂石,带着刺耳的刮擦感。他离得极近,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绝望的疯狂。“眼睛!我说过多少次了?你的眼睛不像他!”

又是眼睛!又是“不像他”!

他粗暴地摸出一个熟悉的、小小的美瞳盒子,硬生生塞进我被迫摊开的手掌里。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掌心。

“戴上!” 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下颌骨在他铁钳般的手指下传来阵阵剧痛。我被迫仰着头,看着他那张因失控而显得陌生的、扭曲的脸。那对浅灰色的美瞳像冰冷的弹珠,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样子——一个被执念和痛苦彻底吞噬的可怜虫。

心底那点荒谬感达到了顶点。像他?不像他?我到底是谁?!

时间仿佛在暴烈的雨声和这死寂的对峙中无限拉长。屈辱、愤怒、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悲哀,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心脏。最终,我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也遮住了那对虚假的、属于“顾屿”的浅灰色。

然后,在沈砚暴戾的注视下,我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顺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个小小的盒子。

指尖触碰到了里面柔软的、水润的镜片。它们像两片小小的、冰冷的、不属于我的皮肤。

戴上它,我就还是那个“七分像”的林溪,是沈砚用来填补空洞的止痛药。

可是……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尖锐地嘶喊:我到底是谁?!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牢笼,将整个世界都困在了这场无望的告别里。

镜中·鬼影

指尖捻着那两片薄薄的、水润的浅灰色镜片,冰凉的触感沿着神经一路刺进心底。窗外暴雨如注,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打着这栋别墅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沈砚钳制着我下巴的手已经松开,但那冰冷的压迫感依旧残留,如同无形的枷锁。

他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影被窗外泼墨般的夜色吞噬了大半,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僵硬的轮廓。昂贵的丝绒窗帘没有完全拉拢,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他侧脸上未消的戾气和眼底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痛苦。

那痛苦如此真切,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我空茫的心口缓慢地切割着。不是为了我——林溪,而是为了那个叫顾屿的、死去的幽灵。这份认知让胃里再次泛起酸水,混合着地毯上弥漫的甜腻奶油味,令人作呕。

我垂下眼,不再看他。镜片冰凉地贴上眼球,带来轻微的不适和熟悉的异物感。视野被强行染上了一层不属于我的、疏离的浅灰。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眉目被刻意修剪得温顺柔和,唇角被要求保持微微上扬的弧度,连眼神都被这对美瞳强行改造成了另一个人喜欢的模样。

林溪。一个被精心雕琢的赝品。一个承载着他人无尽哀思的容器。

三年了。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在这座金丝笼里扮演着“顾屿”的碎片。沈砚用金钱和权势为我打造了一个虚假的身份,一个看似光鲜亮丽的人生,代价是彻底抹杀“林溪”这个名字下可能存在的、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一点真实。他需要的是止痛药,是幻影,唯独不需要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的林溪。

有时候,在深夜惊醒,望着天花板上华丽却冰冷的吊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会攫住我。我拼命回想,试图在那片空白的记忆深渊里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片段,一个熟悉的气味,一个名字的呼唤。可回应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那道后颈上狰狞的疤痕在隐隐作痛。我是谁?我真的只是“林溪”吗?为什么沈砚眼中那个“顾屿”的某些习惯,会让我感到一种诡异的、源自本能的熟悉?为什么偶尔在镜中看到自己某个不经意的表情时,心脏会像被针扎一样刺痛?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会将我拖入更深的迷茫和恐惧。而沈砚的偏执,像一层厚厚的冰,将这恐惧和迷茫冻结,也冻结了我试图挣脱的勇气。直到今晚,那个被他当作祭品的“生日蛋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砸碎它的那一刻,砸碎的也是我长久以来勉强维持的顺从假象。

指尖还残留着美瞳盒冰冷的触感。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甜腥的浊气混杂着沈砚身上残留的、属于顾屿的冷冽木质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窒息感。

“林溪。”

沈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和疲惫,像被砂纸打磨过。“明天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这个词对我来说有些陌生。除了必要的、被他牢牢掌控在视线范围内的外出(比如去他指定的、顾屿曾经喜欢的餐厅),我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这座别墅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藏品。

“去哪?”我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戴着灰色美瞳的眼睛看向他僵硬的背影。

“见个人。”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愿多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助理会来接你。三点,收拾好。”

他没有给我任何询问或拒绝的余地。这又是一道命令,如同过去三年里的无数道命令。扮演顾屿,戴上美瞳,保持微笑……以及,现在,像个物品一样被带出去“见个人”。

心底那点刚刚砸碎蛋糕时燃起的、微弱的反抗火苗,被这冰冷的命令轻易地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荒谬感。见谁?另一个需要被“顾屿”抚慰的、沈砚世界里重要的人吗?还是又一个用来刺激他、提醒他亡者已逝的旁观者?

我没有再问。问了也没有意义。在这座牢笼里,我的意愿从来都不重要。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我转身,沉默地走上楼梯,将那片狼藉和那个沉浸在痛苦与偏执中的男人抛在身后。脚下的地毯柔软而昂贵,踩上去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回到那间被布置得如同“顾屿”纪念馆的卧室。巨大的穿衣镜立在墙边。我走过去,看着镜中的“林溪”。浅灰色的眼睛,温顺的眉形,刻意维持的、带着几分顾屿影子的沉静表情。我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冷的镜面,触碰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影像。

“你到底是谁?”无声的诘问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镜中人沉默着,那双虚假的浅灰色眼眸里,只有一片空洞的迷茫和深藏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楚。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大雨过后的潮湿水汽。

两点五十分,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别墅门前。驾驶座上下来的是沈砚的助理,陈默。一个三十岁左右、永远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表情一丝不苟得像精密仪器的男人。他对我微微颔首,态度恭敬却疏离,眼神扫过我时,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完好无损。

“林先生,请上车。沈总在目的地等您。”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我沉默地坐进后座。车内的空气带着冷冽的皮革和清洁剂的味道。陈默发动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座华丽的金丝笼。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熟悉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陈默专注地开着车,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试图从那片空白中抓住一点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碎片,却依旧是徒劳。这座城市对我而言,庞大而陌生,只有沈砚别墅周围的方寸之地是“熟悉”的牢笼。

车子最终停在了市中心一家装潢低调却处处透着奢华的咖啡馆门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隐约能看到里面柔和的灯光和雅致的绿植。

“林先生,沈总在里面靠窗的位置等您。”陈默为我拉开车门,语气依旧公式化。

我深吸了一口外面微凉的、带着水汽的空气,抬步走了进去。温暖干燥的咖啡香气混合着甜点的气息扑面而来,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空气中。这里与别墅里那种刻意的、压抑的奢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真实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很快便锁定了靠窗卡座里的沈砚。他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装,侧脸线条冷峻,正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眉心微蹙,似乎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务。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光边。

就在我准备朝他走过去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不是香水味。

是阳光晒过干净棉布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干净的皂角清香。

这味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的神经末梢。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悸动感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循着那微弱气息的来源,转头望去。

目光越过几盆茂盛的绿植,落在了不远处另一个靠墙的卡座里。

一个穿着米白色宽松针织衫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的方向坐着。他的背影清瘦,肩颈的线条流畅而放松。他微微侧着身,正将面前一小块精致的、点缀着抹茶粉和红豆的蛋糕,轻轻推到他对面一个笑容温煦、气质儒雅的男人面前。

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普通的、在咖啡馆里再常见不过的互动场景。

可就在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男人侧身递蛋糕的瞬间,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他的动作……他手腕微微抬起的角度,小指无意识微微翘起的习惯性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沉重而锈死的锁!

嗡——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却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涌、尖叫!

视线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个背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跳出来!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感同时席卷了我!

就在这时,我清晰地听到沈砚那个方向传来“啪嗒”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落在地毯上。

我猛地回神,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砚。

只见他僵直地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得如同见了鬼魅,那双总是透过我寻找亡魂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惊骇,越过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背影!

他的平板电脑,正狼狈地躺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连灵魂都在震颤。

而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男人,似乎被沈砚这边的动静惊扰,也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转过了头。

阳光透过玻璃窗,恰好落在他转过来的侧脸上。

清晰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微微抿着的、形状优美的唇……当他的脸完全转过来,那双温和的、带着些许询问意味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时——

轰隆!

我的世界,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那张脸……那张脸……

镜子里被我模仿了三年、被沈砚刻骨铭心铭记了三年的脸……此刻,正鲜活地、带着真实的困惑,出现在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顾屿?!

他……他没死?!

巨大的冲击像海啸般将我吞没,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那对强行戴上的浅灰色美瞳,此刻像两片冰冷的玻璃,清晰地映出那张属于“顾屿”的、活生生的脸,和他看向沈砚时,那全然陌生而礼貌的询问眼神。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荒谬中,我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

是沈砚。他不知何时已经踉跄着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像个提线木偶般,一步步朝着那个“死而复生”的爱人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刀尖上。

而那个坐在顾屿对面的男人,也微微蹙起了眉,带着审视和警惕看向失态的沈砚。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砚和那个“顾屿”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我。

没有人注意到“林溪”的存在。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麻木。看着沈砚那失魂落魄、眼中只有那个“真品”的背影,看着那张和自己此刻顶着的那张“赝品”脸一模一样的、却带着鲜活表情的脸,看着这荒诞到了极致的一幕……一股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沈砚可以沉溺在痛苦里,把我当作替身肆意揉捏三年?!

凭什么那个“顾屿”可以忘记一切,安然无恙地开始新生活?!

而我……我到底是谁?!是林溪?还是……那个被全世界遗忘、连自己都找不到的游魂?!

就在沈砚颤抖着嘴唇,似乎要对着那个失忆的顾屿说出第一句话时——

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

不是走向沈砚,也不是走向那个“顾屿”。

而是站定在沈砚的身侧,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绝望的气息。

然后,在所有凝固的视线中,在沈砚那惊愕转头的瞬间,在顾屿那困惑不解的目光注视下——

我抬起手,毫不犹豫地、近乎粗暴地,用手指猛地抠向自己的眼睛!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眼球表面的水润镜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异物感。但我没有停顿。狠狠一抠,再用力一扯!

两片薄薄的、水润的浅灰色美瞳,带着一丝生理性的泪液,被我生生从眼眶里抠了出来!

视野瞬间模糊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原本的色彩——深沉的、属于“林溪”的、或者说,原本就该属于“顾屹”的、深邃的褐色。

我将那两片小小的、沾着湿意的镜片,随意地丢弃在脚下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它们像两片死去的蝉翼,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我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沈砚。

他那双总是盛满对“顾屿”思念和痛苦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极致的震惊、混乱和一种世界崩塌般的茫然。他看看我,又看看几步之外那个同样震惊、满脸写着“这人是不是疯了”的、活生生的顾屿,英俊的脸庞因巨大的冲击而扭曲。

我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剧烈颤抖。

心底那片冰冷的、被压抑了三年的荒原,终于燃起了燎原的火焰,带着毁灭般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我微微倾身,靠近沈砚因震惊而微微僵硬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句话。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嘲讽,却又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和痛楚:

“沈总……” 我顿了顿,褐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的样子,“现在,我和他(过去的顾屿,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像了……”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

然后,我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问出了那句足以将他彻底拖入地狱的终极拷问:

“您……还要我吗?”

破碎·镜面

那句“您还要我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砚混乱不堪的意识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震颤,仿佛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盛满对“顾屿”偏执思念的深邃眼眸,此刻被极致的震惊、混乱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彻底占据。他看看我——这个被他强行戴上灰色美瞳、模仿顾屿三年、此刻却撕掉所有伪装露出真实褐色眼眸的“林溪”,又看看几步之外那个活生生的、带着全然陌生困惑的顾屿(或者说,过去的“我”?),英俊的脸庞在巨大的冲击下扭曲变形,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时间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原本流淌的舒缓钢琴曲成了刺耳的噪音背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痛。所有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脚下那片浅灰色美瞳镜片被我不经意踩踏的细微碎裂声,沈砚喉间发出的、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以及……

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的“顾屿”,他微微蹙起眉,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纯粹的不解和被打扰的不悦。他转向护在他身前的男人——那个气质温煦儒雅的男人,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带着依赖和寻求解答的语气低语:“砚清,他们……认识你吗?” 他的声音温润,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干净,像从未被阴霾沾染过的晴空。

砚清?许砚清?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起微弱的涟漪。很陌生。但那个“顾屿”看向他时,眼神里流露出的信任和依赖,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脏骤然缩紧。

许砚清安抚地拍了拍“顾屿”的手背,动作轻柔自然。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僵立的沈砚,锐利而冰冷地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沈砚的混乱和震惊,只有清晰的审视、警惕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在看一个危险的、精神失常的闯入者。

“这位先生,还有这位……”他的目光扫过我因强行抠掉美瞳而微微泛红、带着生理性泪意的褐色眼睛,以及我此刻苍白而混乱的脸,语气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我们不认识你们。请你们立刻离开,不要骚扰我的伴侣。” 他刻意加重了“伴侣”两个字,像一记重锤,宣告着主权,也彻底划清了界限。

伴侣……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空茫的心脏。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感再次席卷而来。我的伴侣?那个被沈砚当作替身禁锢了三年的“林溪”的伴侣?还是那个失忆的、拥有了新人生的“顾屿”的伴侣?我到底……是谁?!

沈砚像是被许砚清的话刺醒了。他猛地收回钉在我脸上的、混乱不堪的目光,重新投向那个失忆的顾屿。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积蓄着巨大的力量。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不堪、却饱含着三年血泪和绝望的字:

“小……屿……”

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卑微和痛苦,瞬间穿透了咖啡馆粘稠的空气。

“顾屿”脸上的困惑更深了,他甚至下意识地向许砚清身边靠了靠,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抗拒。他摇了摇头,语气礼貌却疏离:“抱歉,先生,您认错人了。我叫顾屹。”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得更清楚,“屹立的‘屹’。”

顾屹……屹立的‘屹’……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我脑海中的混沌!不是“屿”!是“屹”!

顾屹!

几乎是在这个名字响起的同一瞬间——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烈的、仿佛要将整个头颅生生撕裂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我脑中炸开!那感觉不像普通的头痛,更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了我的太阳穴,并且还在疯狂地搅动!

“呃啊……” 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椅背才勉强站稳。

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碎片像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冲撞着我的意识!

——模糊的画面: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有人从背后温柔地环抱住我,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呢喃:“小屹,看,万家灯火……” (那声音……像沈砚,却又比此刻的他温暖千百倍……)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冰冷的仪器贴在皮肤上,医生模糊的声音:“脑部重创……记忆功能区受损严重……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剧烈的颠簸,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挡风玻璃碎裂成蛛网,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腥味灌进来……一只沾满泥泞的手无力地垂下,手指上一抹冰冷的金属反光……(戒指!)

——还有……还有沈砚的脸!不是现在这样扭曲痛苦的,是更年轻一些,带着炽热的爱意和专注,他捧着一个丝绒盒子,眼神亮得惊人:“小屹,嫁给我……”

小屹……不是小屿!是……小屹?!

这些碎片混乱、无序、带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切割着我的神经。每一片都带来更猛烈的剧痛,也带来一种灭顶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它们像沉船残骸,从记忆的深渊底部被这个名字——“顾屹”——强行打捞上来,带着冰冷的、锈蚀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分量!

“唔……” 我死死咬住下唇,试图抵抗那几乎要将意识撕碎的剧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扶住椅背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林溪!” 沈砚的惊呼声传来,带着一丝尚未从混乱中抽离的惊疑。他似乎想朝我这边迈步。

“够了!” 许砚清厉声喝道,他护着顾屹(那个失忆的顾屹!)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形成一道保护的屏障。他看向沈砚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声音冷得像冰:“沈先生!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但请你们立刻停止这种恶劣的骚扰!否则我立刻报警!” 他又转向我,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还有你!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模仿阿屹的样子,这种行为都令人作呕!收起你那套把戏!离我们远点!”

“阿屹……” 顾屹(失忆的那个)也站了起来,他担忧地看着许砚清紧绷的侧脸,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砚清,我们走吧,这里好吵……” 他的目光扫过我因剧痛而扭曲苍白的脸时,带着一丝纯粹的不解和……怜悯?那眼神像针一样刺在我心上。

许砚清立刻收敛了面对我们时的戾气,温柔地揽住顾屹的肩膀,语气瞬间放得柔和无比:“好,我们走。别怕。” 他最后警告性地瞪了我和沈砚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然后小心翼翼地护着顾屹,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快步从我们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留下那半块精致的抹茶蛋糕,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

他们走了。

带着那个叫做“顾屹”的新名字,和那个叫做许砚清的“伴侣”。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脑子里持续不断的尖锐嗡鸣,还有沈砚沉重而混乱的呼吸。

剧痛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种被撕裂、被掏空的感觉却更加清晰。我缓缓直起身,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视野还有些模糊,但我能清晰地看到沈砚。

他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目光失焦地望着顾屹和许砚清消失的门口方向,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他精心构筑了三年的幻梦,他用来填补空洞的“赝品”,以及那个“死而复生”却已全然陌生的“真品”,在这一刻,全部以最残酷的方式在他面前分崩离析。

助理陈默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处,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冷静,但眼神深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他沉默地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摔落的平板,被丢弃的灰色美瞳碎片,失魂落魄的老板,以及……我这个状态诡异的“替身”。

我抬手,用指腹用力按了按还在突突跳痛的太阳穴。那剧烈的头痛虽然退潮,却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沙滩,上面散落着那些冰冷、沉重、带着血腥和雨水泥泞气息的记忆碎片。

顾屹……顾屹……

这个名字不再是别人的代号。它像一个沉重的烙印,带着脑颅深处的剧痛和那些混乱的碎片,狠狠地砸回了我的身上。

我是谁?

我是林溪?那个没有过去、被沈砚捡回来当作替身的可怜虫?

我是顾屿?那个沈砚刻骨铭心爱着、却又“死”在三年前暴雨里的白月光?

还是……顾屹?那个在许砚清身边、拥有了新名字和新生活的陌生人?

混乱的认知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我看着沈砚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看着地上那两片被我丢弃的、象征着“顾屿”的浅灰色美瞳碎片,再想想刚刚那个被护着离开的、叫做“顾屹”的男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和冰冷席卷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沈总,”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和疲惫,“戏演完了。”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补充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又像是在为这荒谬的三年做一个冰冷的注脚:

“我的眼睛……本来就是褐色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地上那摊狼藉和陈默探究的目光。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混合着剧烈的头痛余波和灵魂被彻底掏空的疲惫。

我转过身,踉跄了一步,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与沈砚相反的方向,朝着咖啡馆外面那片灰蒙蒙的、潮湿的天空,一步一步地走去。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走进那片微冷的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脑子里是那个失忆的“顾屹”被护着离开的画面,是许砚清冰冷厌恶的眼神,是沈砚绝望空洞的脸,还有那些不断翻涌、带着血腥味和冰冷雨水的记忆碎片……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扭曲。咖啡馆明亮的灯光和外面灰暗的天色交织成一片眩晕的光斑。

就在我即将走出咖啡馆大门的那一刻——

“呃……”

一阵更猛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声音和光线都急速远去。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像断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前栽倒。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之前,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沈砚一声变了调的惊呼,还有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像三年前那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海水,再次将我彻底淹没。

撕裂·回响

意识从冰冷的深渊里挣扎着浮起,像溺水的人终于触碰到水面。首先感知到的,是后脑勺钝重的闷痛,以及太阳穴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恼人的抽动。鼻腔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清洁剂的冰冷气味。

我缓缓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适应了几秒,才看清头顶惨白的天花板和吸顶灯单调的光晕。手背上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低头看去,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吊瓶,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注入我的血管。

是医院。单人病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记忆的碎片像退潮后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凌乱、冰冷、带着锋利的边缘。咖啡馆里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顾屹?),许砚清冰冷的警告,沈砚失魂落魄的绝望,以及……那场几乎将我头颅撕裂的剧痛和混乱闪回的画面——雨夜、车祸、戒指、年轻沈砚炽热的眼神……还有那个名字,像烙印一样烫在灵魂深处:顾屹。

我是顾屹。

这个认知不再是模糊的冲击,而是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尖锐的痛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我不是林溪。那个被沈砚捡回来、被他用金钱和偏执雕琢成“顾屿”影子的、空白的“林溪”,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我只是一个失忆的、被命运开了个残忍玩笑的顾屹。一个被自己的爱人当作亡魂替身、禁锢了三年的……顾屹。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药物,而是因为这荒谬到极致的现实带来的恶心感。我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画面和尖锐的情绪压下去,但徒劳无功。后颈那道狰狞的疤痕似乎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场几乎夺走一切的车祸,也彻底夺走了我的过去,让我成为了沈砚病态执念下的完美祭品。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医生或护士,而是陈默。沈砚那个永远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仪器的助理。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平静,但眼神在触及我时,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顾先生,”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刻意用了这个称呼,而不是过去的“林先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是情绪激动和低血糖导致的短暂晕厥,加上一些……神经性的头痛反应,需要静养观察。” 他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沈总吩咐准备的粥。”

顾先生。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上。他知道了?沈砚告诉他了?

“他呢?”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

陈默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沈总……他守了您一夜,刚刚公司有紧急事务,不得不去处理。他……状态很不好。” 他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状态很不好?我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他的世界崩塌了,他的止痛药变成了活生生的、带着尖锐讽刺的创伤源,他的“小屿”变成了陌生的“顾屹”,还拥有了新的“伴侣”。他当然不好。这与我何干?

我没有碰那保温桶。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陈默离开。我需要安静,需要消化这荒诞的一切,需要……离沈砚,离所有与过去三年相关的人和事,都远远的。

陈默无声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沉默的幽灵,在医院里静养。沈砚没有再出现。陈默每天会来,送些东西,传达一些无关紧要的医嘱,然后沉默地离开。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不再称呼我为“林先生”,我也不再问任何关于沈砚的问题。仿佛过去三年只是一场荒诞的梦魇,如今梦醒了,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两个遍体鳞伤、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的陌生人。

只有脑子里的疼痛和那些不断翻涌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提醒着我,那不是梦。

出院那天,天气阴沉,空气里带着湿冷的寒意。陈默开车送我回那座囚禁了我三年的别墅。车子驶入熟悉的庭院,看着那栋在阴云下显得格外冷硬压抑的建筑,胃里再次泛起熟悉的恶心感。这里不再是“家”,而是一座巨大的、充满屈辱记忆的坟墓。

我没有立刻下车。坐在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直到陈默打破了沉寂:“顾先生,沈总今晚……有个推不掉的应酬,对方点名要去‘夜色’KTV。他……希望您能一起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传达,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一起去?去KTV?沈砚在想什么?在经历了咖啡馆那场足以毁灭一切的闹剧之后?让我这个刚刚撕下“赝品”面具、露出真实伤口的“正品”,去陪他应酬?去扮演什么角色?继续做那个沉默的、戴着灰色美瞳的“林溪”?还是以一个“死而复生”却失忆的“顾屹”身份,去接受那些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

荒谬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

“呵……”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去。为什么不去?既然他沈砚想看,既然这出荒谬的戏码还没有落幕,既然我心底那片荒原早已被点燃了燎原的野火……

那就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一些吧。烧毁这虚假的牢笼,烧毁所有不堪回首的伪装。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

“夜色”KTV的豪华包厢里,灯光迷离变幻,巨大的液晶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和男男女女放纵的嬉笑叫嚷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味、酒精味和廉价香水的甜腻气息。

我被安置在角落的沙发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摆设。沈砚坐在主位附近,被几个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商场老油条的男人围着敬酒。他穿着挺括的衬衫,领口微敞,脸上带着应酬时惯有的、疏离而客套的笑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灯光落在他英俊却难掩憔悴的脸上,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他偶尔会朝我这个方向瞥一眼,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探究,有挥之不去的痛苦,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

我避开他的目光,只觉得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那些推杯换盏的嘴脸,那些谄媚的笑声,那些落在身上或好奇或暧昧的视线……都让我感到极度的不适和厌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作为“林溪”时,被沈砚带出来“展示”的屈辱感。

一个穿着花衬衫、油头粉面的男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沈砚身边,大着舌头说:“沈总,光喝酒多没意思!让……让您身边这位小美人儿唱一个呗?看着就……就赏心悦目!” 他猥琐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脸上、身上逡巡。

沈砚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去,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了那人一眼。那人似乎被他的眼神慑住,讪讪地缩了回去。

但这句话,却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我心底压抑了一整晚的、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

唱一个?

好啊。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引得旁边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沈砚也立刻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没有看他,径直走到点歌台前。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手指在触控屏上滑动,无视那些吵闹的口水歌和网络神曲。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冷而疏离。我的目光在歌单上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苏打绿。《我好想你》。

这首歌……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一种强烈的、带着痛楚的情绪共鸣。它属于谁?属于过去的顾屹和沈砚?还是属于这三年顶着“林溪”外壳、在无望中挣扎的我自己?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重地点下了“点歌”。

前奏响起。悠扬而带着淡淡哀伤的钢琴声,像清冷的月光,瞬间穿透了包厢里浑浊喧嚣的空气,带来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的静谧感。原本吵闹的说话声和嬉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有些诧异地看向点歌台,看向那个站在屏幕光芒里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沉寂的人。

我拿起麦克风。冰冷的塑料触感贴着掌心。

开口的瞬间,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风霜:

“开了灯眼前的模样

偌大的房寂寞的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粗粝的颗粒感。我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屏幕上滚动的歌词,又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遥远的、一片空茫的过去。

偌大的房……是沈砚那座空旷冰冷的别墅吗?

寂寞的床……是那间被布置成“顾屿纪念馆”的、从未让我感到归属感的卧室吗?

“关了灯全都一个样

心里的伤无法分享”

视野似乎有些模糊。是屏幕的光太刺眼了吗?还是……别的什么?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荒凉。关了灯,戴上那灰色的美瞳,扮演那个温顺的“顾屿”,和现在撕掉伪装、露出真实褐色眼眸的顾屹,在沈砚眼里,在所有人眼里,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不过都是他填补内心空洞的工具罢了。心里的伤?那场车祸夺走的记忆,那三年被当作替身的屈辱,那咖啡馆里直面另一个“自己”的荒诞和剧痛……这千疮百孔的伤,又能与谁分享?谁又能懂?

歌声在继续,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相对于之前的喧嚣)的包厢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平静:

“生命随年月流去随白发老去

随着你离去快乐渺无音讯

随往事淡去随梦境睡去

随麻痹的心逐渐远去”

“随你离去……快乐渺无音讯……” 沈砚离去过吗?他从未离开那座用痛苦和偏执筑起的牢笼。离去的是谁?是那个在三年前暴雨里“死去”的顾屿?还是那个被车祸夺走记忆、从此成为“林溪”的顾屹?快乐……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随着记忆的丧失,随着这三年行尸走肉般的扮演,快乐早已被埋葬。麻痹的心?是的,早已麻痹了。用顺从,用麻木,用那层虚假的灰色美瞳。

唱到这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痛楚猛地炸开!不是生理性的头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被这歌词彻底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那些咖啡馆里闪回的画面——年轻的沈砚捧着戒指的炽热眼神,雨夜冰冷的戒指反光,许砚清护着“顾屹”离开时那刺眼的温柔……像无数碎片,疯狂地切割着神经!

我握着麦克风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声音里的沙哑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哽咽的破碎感取代:

“我好想你好想你

却不露痕迹

我还踮着脚思念

我还任记忆盘旋

我还闭着眼流泪

我还装作无所谓”

“我好想你……好想你……” 这声嘶哑的呐喊,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哀鸣,瞬间击穿了所有的伪装!我想念谁?是那个拥有完整记忆、被沈砚深爱着的、过去的我自己吗?是那个在许砚清身边、拥有了新名字和新生活、却将我彻底遗忘的“顾屹”吗?还是……想念那个在我失忆后,本该认出我、却把我当作替身禁锢了三年的沈砚?!这想念是如此扭曲,如此绝望,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和不甘!

“却不露痕迹”……这三年,戴着灰色美瞳,扮演着另一个人,将所有的痛苦、迷茫、屈辱都死死压在心底,可不就是“不露痕迹”吗?

“我还踮着脚思念”……像个可悲的影子,仰望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幻影,模仿着他的一切,可不就是踮着脚、卑微地思念吗?

“我还装作无所谓”……每一次被沈砚用寻找“顾屿”的眼神审视,每一次被强迫戴上美瞳,每一次深夜惊醒面对空茫的记忆,不都是装作无所谓吗?!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冷的,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我闭着眼,任由泪水肆虐,歌声彻底破碎,只剩下哽咽的、不成调的呜咽在麦克风的放大下,回荡在死寂的包厢里:

“我好想你好想你

就当作秘密

我好想你好想你

就深藏在心”

秘密?这满身的伤痕,这被篡改的人生,这荒谬绝伦的真相,如何能当作秘密深藏?!它们早已刻进了骨血,化作了此刻撕裂心肺的歌声和冰冷的泪水!

最后一句唱完,音乐声还在继续,但我已无力再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手指一松,麦克风“咚”地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世界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包厢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性悲伤的歌声震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角落里那个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无声恸哭的身影。连震耳的音乐声都显得那么遥远。

我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直到——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沈砚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水的味道,猛地将我笼罩。

一双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一种近乎绝望的颤抖,猛地从背后将我紧紧抱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将我生生勒进他的骨血里,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沙砾一样消散。

滚烫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颈侧。

然后,一个嘶哑的、破碎的、饱含着三年血泪、无边悔恨和巨大痛苦的哽咽声,贴着我冰冷的耳廓,清晰地响起:

“小屹……”

不是小屿。

是小屹。

那个在咖啡馆里,那个失忆的“我”亲口告诉他的名字——顾屹。

这个称呼,像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我崩溃的泪海,直直劈进灵魂最深处!身体在他怀中瞬间僵硬如铁!所有的哭泣、所有的颤抖、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在这一声呼唤中,被冻结成了最尖锐的冰凌!

替身的坠落

包厢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带着酒气和甜腻香水味的毒胶,死死糊在口鼻上。那首歌……《我好想你》……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空茫的心底最深处。唱到“我好想你,好想你”时,喉咙里涌上的酸楚和绝望,几乎将我撕裂!眼泪根本不受控制,冰冷的液体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迷离变幻的灯光,也模糊了周围那些或惊愕或探究的脸。

我不是顾屿。我扮演了他三年,却从未真正成为他。我是林溪,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空壳。可这一刻的痛,却真实得让我窒息。为谁而痛?为那个被沈砚深爱却“死去”的顾屿?还是为这个被当作赝品、被囚禁在幻影中的、可悲的自己?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灭顶的悲伤溺毙时——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背后袭来!浓烈的酒气和沈砚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水味瞬间将我吞没!他的手臂像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我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肋骨勒断!滚烫的、带着酒气的液体滴落在我裸露的颈侧皮肤上,灼烧般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颤。

“小屹……”

一个嘶哑的、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哽咽声,紧贴着我的耳朵响起。

小屹?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起微弱的涟漪。不是“小屿”!是那个在咖啡馆里,被另一个男人护在羽翼下、拥有新名字和新生活的……顾屹?沈砚在叫我?用那个人的名字叫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在干什么?!他把我当成了谁?!那个活生生的、失忆的顾屹吗?还是……他又找到了新的寄托,要把我这个刚刚撕下面具的“旧赝品”,再套上另一个“顾屹”的壳子?!

“放开我!” 我用尽全力,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被冒犯的、冰冷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拼命挣扎,指甲狠狠掐进他箍住我的手臂肌肉里,试图用疼痛唤醒他的理智,或者……至少让他松开这致命的禁锢!

沈砚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他的脸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酒气,带来令人作呕的粘腻感。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破碎的词句喷在我的皮肤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不知道我失忆了?不知道他捡回来的、被他百般雕琢的替身,就是他以为早已死去的爱人?多么可笑!多么荒谬绝伦的借口!这三年,每一次他强迫我戴上那该死的灰色美瞳,每一次他用那种穿透我寻找亡魂的眼神审视我,每一次他让我模仿顾屿(那个过去的幻影)的一举一动……那些日复一日的屈辱、压抑和自我否定的痛苦,岂是一句轻飘飘的“不知道”就能抹去的?!

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用另一个人的名字来称呼我?!又凭什么用他的眼泪和忏悔来玷污我这仅存的、撕掉伪装后的真实?!

“放开!” 我再次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窒息感而扭曲变形。身体在他怀中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扭动、挣扎!

包厢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迷离的灯光下,沈砚抬起头,那双总是锐利深邃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模糊,盛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哀求:“别走……听我说……求你……”

他的眼神,他的泪水,他的哀求……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沾满蜜糖的蛛网,散发着令人晕眩的诱惑。有那么万分之一秒,在那片混乱的泪光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源自身体本能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但下一秒,更汹涌的冰冷和恐惧瞬间将这点微弱的悸动扑灭!留下来?听他说?听他用所谓的“不知道”来粉饰这三年对我灵魂的凌迟?然后呢?继续留在这座用谎言和偏执构筑的金丝牢笼里,扮演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怪物?看着他因为愧疚和补偿而对我流露的、属于“顾屹”的温情?不!那比戴着灰色美瞳扮演顾屿更让我感到恶心和恐惧!那意味着我林溪,连最后一点作为“赝品”存在的、可悲的清晰定位都彻底失去了!

就在沈砚因为我的激烈反抗和毫不掩饰的恨意而手臂力道微松的瞬间——

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向后一撞!身体撞上他坚实的胸膛,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箍紧的铁臂终于彻底松开!

机会!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他那张写满恐慌和绝望的脸,更不敢去分辨那声变了调的呼喊是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逃!逃离他!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这个被称作“顾屹”却让我感到无比陌生和恐惧的身份!

我像一道狼狈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充斥着绝望与荒诞的包厢!走廊里炫目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像无数根钢针扎进我混乱的神经。我踉跄着,凭着本能冲向电梯,疯狂地按着关门键。

金属门缓缓闭合的缝隙里,我看到了沈砚踉跄着追出来的身影,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极致的恐慌而扭曲变形!他伸出手,嘶喊着什么——

“林溪——!”

电梯门无情地合拢,将他绝望的身影和嘶喊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失重感传来,电梯急速下降。我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泪水混合着屈辱、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无声地滑落。沈砚那声“小屹”,他滚烫的泪,他绝望的眼神……还有咖啡馆里那张与我酷似的、叫做“顾屹”的脸……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心脏,几乎要窒息。

电梯到达底层,“叮”的一声打开。外面是“夜色”KTV金碧辉煌却冰冷的大堂。我像逃离地狱的幽魂,脚步虚浮地冲了出去,一头扎进外面冰冷潮湿的夜色里。

冰冷的夜风像无数把刀子,瞬间割在脸上,带来短暂的、刺痛的清醒。我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只想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城市的霓虹在泪眼中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喧嚣的车流声像隔着一个世界。我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前路,只想逃离身后那如影随形的、沈砚的气息和那个让我感到恐慌的“顾屹”之名。

跑过一个路口,又跑过一个路口。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心底那片燎原的恐惧和混乱。

就在我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灯光昏暗的街道时——

刺眼的、令人瞬间致盲的远光灯毫无预兆地从侧面巷口猛地照射过来!像两把巨大的、惨白的光剑,瞬间撕裂了黑暗,也撕裂了我混乱的视线!

“嘀嘀嘀——!!!”

尖锐刺耳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汽车喇叭声同时炸响!

世界在强光中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无边无际的白!

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凝固了!

身体的本能快过意识——我猛地想要刹住脚步,向后退去!

然而,太迟了!

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冲击力,裹挟着冰冷的金属气息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刺鼻焦糊味,狠狠撞在了我的身体左侧!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左侧腰肋、手臂、腿部爆炸开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进骨头和内脏!身体被这股巨力狠狠抛起,像一个没有重量的破布娃娃,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

“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街道上炸开!

我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眼前一黑!骨头碎裂的剧痛和内脏撕裂般的钝痛交织在一起,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喉咙!

视野被一片迅速蔓延的、粘稠的猩红覆盖。剧痛像黑色的潮水,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涌向大脑,要将我彻底淹没、撕碎。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残留的听觉捕捉到了混乱的声响:刺耳的刹车声,车门被猛地打开的撞击声,一个陌生男人惊恐的呼喊:“天啊!我不是故意的!他……他突然冲出来……快!快叫救护车!” 还有……还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带着我名字的嘶喊:

“林溪——!!!”

沈砚……

他追来了吗?

他叫的是……林溪?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带着一丝冰冷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卑微的慰藉,在彻底沉沦的意识边缘一闪而逝。

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像三年前那片冰冷的海水,再次无情地将我彻底吞没。

只是这一次,坠落的终点,不再是虚无。而是……剧痛的深渊。属于林溪的、作为替身的、最终坠落的深渊。

废墟之上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冰冷,沉重,像被浸在粘稠的、没有光线的深海里。意识像破碎的浮木,在无边的混沌中沉浮。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无处不在的、尖锐的、钝重的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骨头缝里,从内脏深处,疯狂地叫嚣着,撕扯着我残存的意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肋骨,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锐痛。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林溪……这个名字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标,在意识的惊涛骇浪中沉浮。我是林溪。那个被沈砚从泥泞里捡回来,用金钱和偏执雕琢成“顾屿”影子的替身。那个刚刚在KTV里,唱着《我好想你》崩溃大哭,又被他用另一个名字“小屹”紧拥、最终在恐惧中仓惶逃离的……林溪。

逃离……

刺眼的白光……

震耳欲聋的喇叭……

冰冷坚硬的撞击……

还有……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林溪——!”

沈砚……他追来了?他叫的是……林溪?不是“小屿”,也不是“小屹”……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丝微弱的、带着卑微暖意的火星,在剧痛的冰海里摇曳,支撑着我那缕即将消散的意识。至少……在最后那一刻,他看到的,喊出的,是“林溪”。是这三年,作为“赝品”存在的、唯一的、真实的代号。不是别人的影子。

细微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疼痛的屏障,像从遥远的水面传来。

“嘀……嘀……嘀……”

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是某种仪器。

还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很近。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疲惫感。

我费力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一片,只有刺目的白光和晃动的虚影。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头顶惨白的天花板,复杂的吊瓶架,还有床边那些闪烁着红绿光芒的冰冷仪器。

医院。又是医院。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火烧火燎地疼。我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像被巨石压住,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疼痛和无力,只有左手手指似乎能轻微地蜷缩一下。

“呃……” 一声微弱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几乎是同时,床边那个压抑的呼吸声猛地一滞!

一个身影猛地扑到床边,挡住了刺目的顶灯光线。一张憔悴到极点、布满青黑胡茬、眼窝深陷的脸,瞬间填满了我模糊的视野。

沈砚。

他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短短时间,他仿佛老了十岁,曾经那种冷峻的、掌控一切的气场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恐惧。

“林……林溪?”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巨大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谨慎。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慌和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吗?医生!医生他醒了!” 他语无伦次,后半句几乎是朝着门口嘶喊出来的。

林溪……他叫我林溪。

心口某个地方,那点微弱的、属于“林溪”的火星,似乎轻轻跳动了一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疲惫和冰冷。KTV包厢里那令人窒息的拥抱,那声“小屹”,那滚烫的泪水,那绝望的哀求……咖啡馆里那张酷似我的脸,许砚清冰冷的警告……还有逃离时那刺眼的白光和剧痛……所有混乱的、带着尖锐棱角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身体的剧痛,疯狂地冲击着我脆弱不堪的神经。

胃里一阵翻搅,我下意识地想侧身,却牵扯到断裂的肋骨,剧痛让我瞬间白了脸,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别动!别动!” 沈砚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想去扶我又不敢碰,只能僵硬地悬在半空,声音抖得厉害,“别动……求你……骨头断了……不能动……”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像个做错了事、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医生和护士很快涌了进来,一阵忙碌的检查。沈砚被挤到了一旁,像个多余的影子,却固执地不肯离开半步,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仿佛一眨眼我就会消失。

“左侧三根肋骨骨裂,左臂尺骨骨折,左腿腓骨骨裂,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万幸内脏没有严重损伤。” 医生冷静地陈述着伤情,像是在念一份冰冷的报告,“需要绝对卧床静养,不能移动。疼痛感会持续一段时间,止痛药会按需给。”

医生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沈砚。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仪器冰冷的“嘀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沈砚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怕惊扰到我。他低着头,双手用力地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被疲惫和疼痛再次拖入昏睡,他才终于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林溪……对不起。”

这三个字,沉重得像浸满了血泪。

我没有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不起?为了什么?为了这三年把我当作替身的禁锢?为了KTV里那声错误的“小屹”和绝望的拥抱?还是为了……这场因为我仓惶逃离而发生的车祸?

“咖啡馆里那个人……”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他……他叫顾屹。屹立的‘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他是顾屿的双胞胎弟弟。”

双胞胎……弟弟?

这个信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原来如此。所以才有那样一模一样的脸。所以沈砚才会在咖啡馆失态。所以……他才会在KTV里,把我错认成那个“顾屹”?因为我和他死去的爱人顾屿,以及顾屿的弟弟顾屹,都拥有着相似的脸孔?

一股冰冷的、带着自嘲的悲哀缓缓升起。看啊,林溪。你连做替身,都不是独一无二的。还有一个活生生的、拥有着同样面孔的“正品”存在。多么讽刺。

“三年前……” 沈砚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场车祸……我活了下来,但他……顾屿……我们没找到……” 他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继续,“我……我以为他死了。我……我接受不了……我疯了……”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我遇见了你……在医院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的你……林溪……我……我当时……”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滑落,“我看到了那张和顾屿那么像的脸……我……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我太自私了……我太痛苦了……我……”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几乎要将他压垮:“我把你带回来……强迫你模仿他……强迫你戴美瞳……把你当成止痛药……当成填补空洞的幻影……我……我从来没想过……没想过你……没想过林溪这个人……你也会痛……你也有自己的感受……对不起……林溪……真的对不起……是我……是我把你变成了这样……是我害你……”

他的忏悔像一把钝刀,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缓慢地切割着。每一句“对不起”,都在提醒着我这三年作为“赝品”的屈辱和空洞。看着他此刻痛苦悔恨的样子,看着他为我流的眼泪,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却没有燃起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无。

道歉有什么用呢?

能抹去那三年被当作影子的日日夜夜吗?

能让我找回那片空白的记忆吗?

能改变我是林溪,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可悲的替身的事实吗?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沈砚压抑的啜泣声和仪器冰冷的“嘀嘀”声。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身体依旧剧痛,但意识却异常清醒。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咖啡馆里的顾屹和许砚清,KTV里的崩溃和逃离,车祸瞬间的剧痛——依旧在脑海里盘旋。但属于“林溪”的那部分,那个被沈砚捡回来、雕琢了三年的空壳,似乎正在这剧痛和沈砚的忏悔中,一点点变得清晰,也一点点……走向终结。

我不是顾屿。

我也不是顾屹。

我是林溪。

一个被命运开了残忍玩笑,被当作替身禁锢了三年,最终在逃离时坠落的……林溪。

沈砚终于止住了啜泣,只是肩膀还在微微颤抖。他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期盼,小心翼翼地问:“林溪……你……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不是作为顾屿的影子……是作为林溪……我想……我想重新认识你……照顾你……补偿你……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我已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的剧痛还在持续。

沈砚的忏悔还在耳边。

那个叫做“顾屹”的陌生人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那片空白的记忆依旧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但这一刻,我只想隔绝这一切。

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橙红。

仪器冰冷的“嘀嘀”声,像某种单调的安眠曲。

属于“林溪”的故事,或许该在这里画上一个句号了。在这片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废墟之上,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在这片短暂的、隔绝了所有喧嚣和痛苦的黑暗里。

至于未来?

谁知道呢。

或许,在黑暗的尽头,会有新的光。

【正文完】

这一章有变动!受换名了,叫顾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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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林溪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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