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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余烬

冰冷的金属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带着一种隐秘而卑劣的兴奋,混杂着更深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最后一个微型摄像头被我小心地嵌进客厅装饰画框的缝隙里,角度完美,能覆盖整个沙发区和通往玄关的过道。手机屏幕上立刻多了一个小小的、清晰的监控画面,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名为“家”的堡垒,彻底沦为了我的私人牢笼——而周燃,我那束耀眼又不安分的光,是这牢笼里唯一的囚徒,也是唯一的看守对象。

我站起身,环顾这间被暮色渐渐浸染的公寓。这里曾经是我们热烈爱情的圣坛,每一寸空气都仿佛还残留着最初拥抱时的灼热气息。但现在,它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每一个角落都潜伏着我无法控制的窥探欲。我是狱卒,一个被自己的恐惧和占有欲锁死在岗亭里的狱卒。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周燃的消息,简洁得像块冰:“晚上兄弟局,晚点回,别等。”

兄弟局。

又是兄弟局。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绷紧的神经末梢。胃部瞬间拧紧,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酸气直冲喉咙。哪个兄弟?李浩?还是那个总拍他肩膀、笑容暧昧的赵阳?他们要去哪里?喝到几点?会……发生什么?

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猜忌洪流前脆弱不堪。我知道不该这样,我知道这很病态,像毒瘾发作一样可鄙。可我控制不住。指尖背叛了所有残存的意志力,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急切,点开了那个隐藏在手机最深处的定位追踪APP。

代表周燃的那个小蓝点,正稳定地移动着,目的地指向城市另一端一个以酒吧和夜店闻名的街区。地图上的那个坐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煎熬。我坐在一片昏暗中,客厅的监控画面在手机屏幕上无声播放着——空无一人的沙发,寂静的过道,纹丝不动的玄关。死寂。这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它像一个巨大的扩音器,放大着我脑海里那些疯狂滋生的画面:周燃和别人碰杯大笑的样子,灯光下他英俊的侧脸被陌生人欣赏的目光抚摸,甚至……更不堪的肢体接触。汗水浸湿了我的掌心,黏腻冰冷。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像一声惊雷。

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熄灭手机屏幕,将它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整个人僵硬地陷在沙发深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盯住玄关的方向。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夜晚的凉意率先涌了进来。紧接着是周燃。他高大的身影有些摇晃,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线条好看的锁骨。他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眼神有些迷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慵懒又随性的荷尔蒙气息。这种气息曾让我疯狂迷恋,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着我敏感的神经。

“还没睡?”他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醉后的微醺,随手将外套扔在椅背上,脚步不稳地朝我走来。

我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盯着他敞开的领口,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背叛的蛛丝马迹。“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似乎没察觉我的异样,或者说,习惯了。他走到沙发边,带着浓重的酒气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试图给我一个拥抱。“别闹,一身酒气。”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声音冷硬得自己都陌生。

周燃的动作顿住了。他撑在我身侧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那点残留的笑意迅速从他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不耐和被拒绝的烦躁。“又怎么了?”他直起身,眉头皱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在酒吧灯光下可能迷倒过不少人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苍白、紧绷、写满猜忌的脸。

“没怎么。”我避开他的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扔在茶几上的手机。那黑色的方块此刻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我知道里面可能藏着答案,也可能是将我彻底打入地狱的判决书。“玩得开心吗?”我听见自己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但尾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出卖了我。

“还行吧,就那样。”他敷衍地应着,显然不想多谈,伸手揉了揉眉心,透出浓重的疲惫。“累死了,我去洗澡。”

他转身朝浴室走去,步伐依旧有些虚浮。

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过道阴影里的那一刻,他扔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

不是电话,是一条新信息的预览。

发件人的名字我没见过,一个陌生的昵称。

预览的内容只有短短几个字,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今晚很棒,到家了说一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像遥远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只剩下茶几上那行刺目的字,和周燃消失在过道里毫无防备的背影。

指尖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全身,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在下一秒,被那行字点燃,爆发出毁灭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炽热岩浆。

“周燃。”

我叫住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那平静之下,是刚刚被那条信息点燃的、正在疯狂沸腾的岩浆。

他停下脚步,带着水汽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在过道昏暗的光线下回头看我。浴室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我此刻苍白如纸的脸。

我没有动,只是抬起手,指向茶几上那部刚刚背叛了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信息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裸地躺在那里。

“解释一下,”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割裂着浴室传来的水声,“这个‘今晚很棒’,是谁?‘到家说一声’……嗯?” 最后那个上扬的尾音,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

周燃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顺着我的手指,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部该死的手机上。当看清屏幕上的内容时,他迷离的眼神骤然收缩,醉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冲散了大半。

“操!”他低骂一声,几步冲回茶几旁,一把抓起手机。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被侵犯的恼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他妈又看我手机?!” 他抬起头,眼神像被激怒的野兽,凶狠地刺向我,那里面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

“我看?”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长久积压的恐惧、猜忌、委屈和此刻被这条信息点燃的暴怒,像火山一样轰然喷发。“是它自己亮起来给我看的!‘今晚很棒’?周燃!你他妈跟谁‘很棒’?!兄弟局?哈!好一个兄弟局!”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尖锐得刺耳,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神经病啊!”周燃也吼了回来,他举着手机,仿佛那是他的盾牌,又像是罪证,“就是个普通朋友!喝多了随便发一句你也当真?你能不能别整天疑神疑鬼像个疯子!”

“疯子?对!我就是疯子!被你逼疯的!” 我朝他逼近一步,视线死死锁住他慌乱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给你发这种暧昧信息?会关心你到家没有???这个笑脸什么意思?!周燃,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他妈就是不可理喻!”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神躲闪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汽油一样浇在我心头的怒火上。“我懒得跟你吵!” 他转身就想逃回浴室,那个隔绝的空间。

“站住!” 我厉声喝道,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皮肤相触的瞬间,他手臂上残留的水珠冰凉,却点不燃我心中丝毫的温度,反而让我觉得更加肮脏。“说清楚!现在就说清楚!她是谁?!”

“放开!”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沙发扶手上,钝痛传来。他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脸上交织着愤怒、厌恶和一丝……或许是心虚?浴室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将他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晕里,我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只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

“陈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警告,“你闹够了没有?是不是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满意?”

“掏啊!” 我几乎是嘶吼出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屈辱和愤怒灼烧着我的理智,“你掏出来看看!看看那里面除了我,还装着多少别人的影子!看看它到底有多脏!”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们之间早已千疮百孔的关系。

周燃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里面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歇斯底里的陌生人,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脏?” 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得砸碎了我最后的希望,“陈屿,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你才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洞穿了我的心脏。

世界瞬间失声。浴室的水流声,窗外城市的喧嚣,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冰冷的眼神,和那两个字在我脑海里疯狂撞击、回荡的声音。

他不再看我,像避开什么污秽之物,决绝地转身,重重关上了浴室的门。

“砰!”

那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只有脸上滑落的泪水是滚烫的。手机屏幕上,那条“今晚很棒”的信息还亮着,像一只充满嘲讽的眼睛。

裂痕

“砰!”

那声门响,像最后一块巨石落下,彻底封死了墓穴的入口。周燃消失在门后,留下那句淬毒的“恶心”,还在冰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冰针,反复扎进我已经血肉模糊的心脏。

我僵在原地。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单调、冰冷,像遥远的嘲弄。它冲刷着他身上的酒气,可能还有……那个“今晚很棒”的陌生人的气息?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脸上是湿的。我抬手抹了一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是眼泪?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我毫无知觉。镜子就在不远处,但我没有勇气去看。我知道那里面映出的,一定是周燃口中那个“恶心”的、歇斯底里的疯子。一个被自己的爱和恐惧逼到悬崖边的可怜虫。

“恶心”……

这个词比任何争吵时的恶语都更锋利。它直接否定了我这个人,否定了我所有爱他的方式,否定了我存在的价值。它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缓慢地、残忍地来回切割。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擂动,像垂死的鼓点。空气中还弥漫着他带进来的酒气,混合着浴室飘出的水汽,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背叛和决裂的味道。茶几上,他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像一只闭上了的、充满秘密的眼睛。但我知道,那条“今晚很棒”的信息,已经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脑海,永不磨灭。

腿一软,我重重跌坐回沙发里。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绝望。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个曾经充满我们欢声笑语的空间——墙壁、画框、天花板角落……那些被我亲手安装的微型摄像头,此刻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片被我的猜忌和失控彻底摧毁的废墟。

我是狱卒。一个被自己的囚徒宣判“恶心”的、彻底失败的狱卒。

“我想和你好好的……”

这句话像个幽灵,在我空荡荡的心房里再次无声地盘旋。可它带来的不再是微弱的希望,而是尖锐的讽刺。好好的?在他眼里,我已经是“恶心”了。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恨吗?

不,不是恨。是比恨更可怕的东西。是爱被扭曲、被践踏后,留下的那一摊滚烫的、有毒的灰烬,还在不甘心地冒着呛人的烟。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浴室的水声停了。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像针一样刺着我高度紧张的神经。他要出来了。他出来后会做什么?继续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我?还是直接摔门离开?

门开了。

周燃走了出来,身上带着清新的沐浴露味道,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向玄关。那姿态,决绝得像在逃离瘟疫现场。

他要走。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头所有混乱的情绪,只剩下冰冷的恐慌。不行!不能让他走!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要去哪里?去找那个发信息的人吗?去印证那句“今晚很棒”?

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你去哪?”我的声音冲口而出,沙哑得厉害,带着连我自己都厌恶的颤抖和乞求。我不敢抬头看他,视线死死盯着地板,仿佛那里有答案。

他脚步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像凌迟的刀,悬在我的心上。

“出去。” 冰冷的两个字,毫无温度,像两块石头砸在地上。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敷衍的理由。然后,他拉开门,夜晚的冷风呼啸着灌入,卷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砰!”

又是一声门响。这一次,是他亲手关上的。彻底将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空荡。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空荡和死寂。

公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我那些冰冷的、窥探的眼睛。空气里还残留着他沐浴露的清香,和他最后那句“出去”带来的冰冷绝望。

“出去……”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恐惧感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他会回来的,对吧?他只是出去透透气……就像以前很多次争吵后那样……

可理智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尖叫:不!这次不一样!你骂他“脏”!他骂你“恶心”!这几乎是……宣判了死刑!

不!不能这样!

恐慌瞬间攫取了我所有的呼吸。我需要知道他在哪!我需要抓住点什么!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我几乎是扑向沙发缝隙,摸索着刚才慌乱中被我塞进去的手机。指尖冰冷僵硬,好几次才划开屏幕。

那个隐藏的APP图标,像一个散发着不祥光芒的潘多拉魔盒。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点开了它。

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地图界面展开。

一个刺目的、代表着周燃位置的小红点,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它没有停留,正在快速移动!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移动的小点,仿佛它是连接我和周燃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脐带。

他开车了。速度很快。他在远离这里,远离我。

他要去哪里?!

那个该死的酒吧街区?还是……某个我不知道的、更隐秘的地方?去找那个发信息的人?那个让他觉得“今晚很棒”的人?

无数可怕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滋生、旋转。周燃和别人碰杯大笑的样子,昏暗灯光下亲密的耳语,甚至……更不堪的肢体纠缠……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

“不……不要……” 我无意识地低语着,手指死死抠着手机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像被钉在了屏幕上,随着那个移动的小红点一起在城市的脉络间穿行。每一次红点的跳动,都牵动着我的心脏在绝望的深渊里下坠一分。

他驶过了我们曾经最爱去的那家面馆。

他拐上了通往城东的高架桥。

他越开越远……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他真的要去找别人吗?在我撕心裂肺地嘶吼出“脏”之后,在他冰冷地回敬“恶心”之后,他第一时间选择的是逃离,是奔向另一个可能让他“很棒”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颗炸弹,在我本就濒临崩溃的精神世界里轰然引爆!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所有残余的理智。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一走了之?!凭什么他可以去找别人?!凭什么他把我变成这副“恶心”的样子,自己却可以潇洒离开?!

不行!绝对不行!

我不能就这样被丢在绝望的深渊里!我要知道真相!我要把他拉回来!哪怕是用最不堪的方式!

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点开了手机通讯录。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周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指尖。

屏幕上的定位红点还在移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嘲笑着我的失控。

我死死盯着那个名字,胸腔里翻涌着滚烫的岩浆——那是被背叛的愤怒,是被抛弃的恐惧,是爱到极致的恨意,是毁灭一切的冲动,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

“接电话……” 我对着冰冷的屏幕,无声地嘶吼,“周燃……求求你……接电话……”

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方,剧烈地颤抖着。按下拨号键的瞬间,仿佛不是接通一个电话,而是点燃了引向最终毁灭的导火索。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世界边缘。

捉奸

“嘟——嘟——嘟——”

单调的等待音在死寂的公寓里回荡,每一声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我紧绷的耳膜,扎进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通讯工具,而是连接着周燃生命的唯一绳索。屏幕上的定位地图依旧亮着,那个代表周燃的、刺目的红点,停在了一个地方——一个我从未见过,却像淬毒匕首般扎进我视野的坐标。

XX酒店。

地图上清晰标注的酒店名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酒店……

他真的去了酒店!

就在我们刚刚爆发了最惨烈的争吵,就在他骂我“恶心”、我骂他“脏”之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开着车,毫不犹豫地、目标明确地……去了酒店!

那个“今晚很棒”的人……他们约好了?就在今晚?就在我们刚刚互相捅了对方最狠一刀的……今晚?!

巨大的轰鸣声在脑子里炸开,眼前瞬间一片血红。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甚至能“看到”——不,是我的恐惧和猜忌疯狂滋生的画面,无比清晰地“看到”——周燃停好车,带着一身酒气和沐浴后的清新气息,走进那灯火通明的大堂,走向电梯,按下一个陌生的楼层,用那张曾无数次亲吻过我的唇,对着前台报出预订的名字……然后,走向一个房间,打开门,里面等着那个发信息的人……

“啊——!”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吼冲口而出,像濒死野兽的哀鸣。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手机几乎要从汗湿的手中滑落。绝望、愤怒、被彻底背叛的冰冷恨意,还有……一种灭顶的、将我彻底淹没的耻辱感,像无数条毒蛇,缠绕着我的五脏六腑,疯狂撕咬!

“嘟——嘟——嘟——” 等待音还在继续,像无情的倒计时。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可怕的想象和等待彻底逼疯的时候——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接通音。

通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我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喂?” 周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酒吧背景特有的嘈杂音乐和人声,还有浓重的、不耐烦的醉意。“说话!”

背景音里,震耳的音乐、模糊的人声……还有一个清晰的、离话筒很近的年轻男性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和询问:“燃哥?没事吧?谁啊这么晚……”

燃哥?叫得这么亲热?!

那个声音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就是他!那个发信息的人!他们在一起!就在酒吧!或者……就在去酒店的路上?!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这个陌生的男声彻底“证实”!

“周燃!!” 我的声音冲破了喉咙,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尖锐到变调的、带着泣音和毁灭性愤怒的尖叫,穿透了电话线,也穿透了酒吧的喧嚣。“你在哪?!你跟谁在一起?!那个叫你‘燃哥’的是谁?!是不是那个‘今晚很棒’的贱人?!你说啊!!”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背景的嘈杂音乐和人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我能想象周燃此刻的表情——错愕?被戳穿的狼狈?还是……更深的厌恶?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坚硬得像北极的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陈屿,你他妈有完没完?跟踪定位还不够,现在又要监听我打电话?你真是病得不轻!不可理喻的疯子!”

“疯子?!” 我像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所有的屈辱、愤怒、被背叛的剧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对!我就是疯子!被你逼疯的!被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兄弟’!被你这前脚骂我恶心后脚就跑去酒店开房的贱样逼疯的!周燃!你告诉我!XX酒店!你现在是不是在XX酒店?!你和那个贱人要去开房是不是?!你说话!!” 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泪水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形象全无,像一个真正的、被抛弃的疯婆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其刺耳的、带着巨大怒气的吸气声。

“酒店?开房?陈屿,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肮脏的东西还有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被彻底污蔑的暴怒,“你他妈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摄像头还不够,连我放个屁都要分析是不是跟别人约好的信号?!我告诉你我在哪!我在XX路蓝调酒吧!一个人喝酒!你满意了吗?!监控狂!神经病!!”

“酒吧?你骗鬼呢!!” 我根本不信,指着手机屏幕上的定位,尽管他看不见,“定位就在这里!XX酒店!清清楚楚!周燃,你真当我瞎吗?!你敢做不敢认?!你他妈就是个……”

“够了!!!”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从听筒里炸开,带着雷霆般的暴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瞬间盖过了我所有的嘶吼。

“陈!屿!”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既然你这么想抓奸,这么想看我‘开房’,好!如你所愿!我现在就在XX酒店!1907号房!门没锁!有种你现在就来!亲眼看看我他妈是不是在跟别人上床!来啊!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让人作呕的疯子!我等你!!”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挂断。

忙音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听觉。

我僵在原地,握着只剩下忙音的手机,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塑。

他说……他在酒店?

1907号房?

门没锁?

让我……现在就去?

巨大的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更狂暴的愤怒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吞噬!他竟然承认了!他竟然挑衅我!让我去“抓奸”?!他以为我不敢吗?!

“好……好……周燃……你够狠!” 我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目光扫过茶几上他留下的车钥匙——他刚才走得太急,忘了拿。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瞬间攫取了我所有的理智。

抓起车钥匙,像抓住复仇的武器。我甚至没有换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车库,汇入深夜稀疏的车流。导航屏幕上,那个代表着XX酒店的坐标,像地狱的入口,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油门被我踩到了底。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1907!我要亲眼看看!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看看那个让他觉得“今晚很棒”的人是谁!看看他如何面对我这个他口中的“疯子”!

红灯?闯过去!

限速?去他妈的!

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扭曲了,只剩下前方那个酒店的名字,和1907这个冰冷的数字。屈辱、愤怒、心碎、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恐惧的、毁灭一切的快感,在血液里疯狂燃烧。

车子一个急刹,粗暴地停在酒店门口。我甚至没管是否停在车位上,推开车门就冲了出去。酒店富丽堂皇的大门在我眼前旋转,穿着制服的侍者惊讶地看着我这个穿着拖鞋、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疯狂气息的不速之客。

“1907!” 我冲向前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1907号房在哪?!”

前台小姐被我的样子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试图询问:“先生……您……”

“告诉我1907在哪!!” 我猛地一拍大理石台面,巨大的声响引得大厅里零星的人纷纷侧目。

她被吓到了,下意识地指了一个方向:“那……那边,左转电梯,19楼……”

没等她说完,我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冲向电梯。手指疯狂地按着上行键,看着电梯数字缓慢地跳动,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叮。”

19楼到了。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却吸不走我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目光死死搜寻着门牌号。

1901…1903…1905……

1907!

找到了!

那扇紧闭的、深色的房门,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矗立在我面前。门没锁?他说门没锁?

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

没有敲门。

没有询问。

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积蓄了一路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像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酒店走廊里轰然炸开!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扭曲声,厚重的木门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门,开了。

刺眼的灯光从门内倾泻而出,瞬间照亮了门外走廊,也照亮了我那张因为愤怒、泪水和疯狂而彻底扭曲的脸。

我站在破碎的门框外,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毁灭性的审视和滔天的恨意,狠狠地、直直地射向房间里面——

射向那个站在房间中央,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然转身,脸上交织着震惊、错愕、残余的醉意,以及……在看到我破门而入时,眼底迅速凝聚起的、足以冰封万物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的周燃。

空房间

“砰——!!!”

巨大的踹门声还在走廊里嗡嗡回荡,像一颗炸弹在我自己的颅腔内引爆。木屑和金属碎片飞溅的细微声响,似乎都被这死寂放大了无数倍。

门,在我眼前彻底洞开。

刺目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脸上,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赤红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毁灭性的期待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眼睛,目光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最后的审判,狠狠地、贪婪地扫射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沙发?空的。

大床?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浴室?磨砂玻璃门敞开着,里面一览无余,空无一人。

地毯?干净得刺眼。

空气?只有酒店特有的、冰冷的消毒水和香薰混合的味道,没有一丝暧昧的暖昧气息,没有一丝……另一个人的存在痕迹。

空的。

整个房间,空空荡荡。

只有一个人。

周燃。

他就站在房间中央,距离门框不过几步远。显然是被我那惊天动地的破门声惊得猛然转身。他高大的身影僵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身上还穿着出门时那件旧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残留着未散的醉意,但更多的,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那双我曾无数次沉溺其中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我破门而入的疯狂身影,以及……一种如同目睹世界末日般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

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同样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韵律。

预想中不堪的画面没有出现。

没有惊慌失措的第三者。

没有衣衫不整的混乱。

只有他。

只有这个被我定位在酒店房间的他。

孤身一人。

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滚烫的岩浆,兜头浇下。那团支撑着我一路狂飙、踹门而入的、名为“抓奸”的愤怒之火,在看清空荡房间的瞬间,被一种更巨大、更荒诞的冰冷事实狠狠掐灭。

不是背叛?

不是开房?

他……真的只是……在这里?一个人?

那定位……那酒店坐标……那挑衅的“1907号房,门没锁”……

他是在……证明什么?证明我的猜忌有多可笑?证明我的疯狂有多不可理喻?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强行压下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冰冷的金属边缘上,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撕裂的、名为“荒谬”的剧痛。

“你……”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茫然和破碎,“……一个人?”

周燃脸上的震惊,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死寂。他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无法理解的怪物。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片空茫的、冻入骨髓的绝望。

“不然呢?”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起伏,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陈屿,你满意了吗?亲眼看到了?满意了吗?”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声音,却像踩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那目光像手术刀,冰冷地解剖着我此刻狼狈不堪、彻底崩溃的模样——赤红的双眼,糊满泪水和鼻涕的脸,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还有……我脚下那双可笑的、沾着灰尘的拖鞋。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威士忌酒气,和他沐浴露的冷香。他比我高半个头,此刻微微低着头,那双空茫的、冰冷的眼睛俯视着我,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审判。

“定位在酒店,就是我开房?”他轻轻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的嘲讽,“陈屿,在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要我离开你的视线,就必然在做背叛你的事?是不是只要我呼吸的空气里有一丝别人的味道,就是在犯罪?是不是只有把我锁死在你的监控镜头里,你才能安心?才能……‘好好的’?”

他的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我刚刚被荒谬现实冲击得支离破碎的认知上。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水泥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灭顶的、自我毁灭般的认知,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我错了。

我彻底错了。

像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的、不可理喻的疯子。

走廊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酒店的保安和服务员,被刚才那声巨响惊动了。

周燃似乎也听到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冰冷的死寂更深了一层。他不再看我,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门外走廊深处正在靠近的混乱。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瞬间血液冻结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对我,而是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推开了我因为虚弱和震惊而依旧挡在门口的身体。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彻底划清界限的决绝。

我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再次撞在门框上,眼睁睁看着他迈步,走出了这个被我暴力破坏的房间门框。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蕴含着足以将我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力量:

“陈屿,我们完了。”

五个字。

轻飘飘的五个字。

却像五颗子弹,精准地洞穿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他决绝的背影,和那句在死寂走廊里清晰回荡的“完了”。

完了……

保安和服务员已经冲到了门口,看到被暴力破坏的门锁和洞开的房门,以及门口状若疯魔的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写满了惊骇和警惕。

“先生!怎么回事?!”

“这门……”

“需要报警吗?”

嘈杂的质问声涌入我的耳朵,却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燃的背影。他像是完全没听到身后的混乱,径直走向电梯的方向,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和停留。

他要走了。

彻底走了。

在我亲手制造了这场荒谬绝伦的闹剧,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可能之后……他走了。

一股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不!不能让他走!不能就这样结束!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

“周燃!!”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破碎凄厉,带着泣血的绝望和卑微的乞求,猛地朝他离开的方向扑过去!“别走!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你……”

就在我扑出去的瞬间,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飞溅的门锁碎片,也可能是我自己虚软的腿。

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向前狠狠栽倒!

慌乱中,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想要抓住什么支撑,或者……抓住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

我的手确实碰到了东西。

冰冷的,坚硬的。

是周燃握在手里的手机。

“啪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在混乱的走廊里突兀地响起。

我重重摔倒在地毯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而周燃,他因为我的拉扯和手机的突然脱手,也被带得一个趔趄,猛地停住了脚步。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地上。

那部黑色的手机,屏幕朝下,静静地躺在厚厚的地毯上。一道巨大的、蛛网般蔓延开来的裂痕,清晰地爬满了整个屏幕。屏幕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刺眼的光芒。

那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里面存着我们曾经所有的甜蜜照片和聊天记录。

那是我用来定位他、监控他、引爆这场灾难的工具。

此刻,它像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在我绝望的扑救和可笑的失误下,彻底碎裂了。

周燃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然后,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抬起来,落在了狼狈摔倒在地的我身上。

那目光……

不再是冰冷。

不再是绝望。

不再是愤怒。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悲凉。像看着一件已经彻底粉碎、再也无法修复的瓷器。那眼神里,连最后一丝属于“周燃”的温度和情绪,都熄灭了。

他甚至没有弯腰去捡那部碎裂的手机。

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看着一片虚无。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那一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沉重。

他不再看我,也仿佛没有看到周围惊愕的保安和服务员。他迈开脚步,绕开地上碎裂的手机,也绕开倒在地上的我,像绕开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

他的身影,决绝地、无声地,消失在电梯口的方向。

只留下我,趴在一片狼藉的酒店走廊里。

身下是冰冷的地毯。

眼前是那部屏幕碎裂、布满蛛网般伤痕的手机。

耳边是保安惊疑不定的询问和远处隐约的警笛声(也许是幻觉)。

还有,整个世界里,回荡着那声清脆的、象征着一切彻底终结的——

“啪嚓”。

监控

“啪嚓。”

那声脆响,像最后的丧钟,在死寂的走廊里余音袅袅,也在我早已碎裂成齑粉的世界里,敲下了最终的休止符。

冰冷的酒店地毯粗糙的纤维硌着我的脸颊,混合着灰尘和某种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疼,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口那个被彻底洞穿、正汩汩冒着寒气的巨大窟窿。

周燃走了。

没有回头。

没有再看一眼地上那部屏幕碎裂、如同我们关系具象化残骸的手机。

没有再看一眼……狼狈趴在地上、像个彻头彻尾失败者的我。

他消失的方向,只剩下电梯冰冷的金属门缓缓闭合的微弱声响,像合上了一座坟墓的棺盖。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这到底怎么回事?门是您破坏的吗?” 保安和服务员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我麻木的听觉屏障,带着惊疑、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嗡嗡地围拢过来。

他们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像沉重的枷锁。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们半扶半拽地从地上拉起来。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全靠他们的支撑才勉强站立。目光空洞地掠过他们焦急或探究的脸,最终落在地上那部碎屏的手机上。

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整个屏幕,碎片折射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像无数只嘲讽的眼睛。那是我送给他的。曾经小心翼翼地挑选,想象着他收到时的笑容。如今,它和我一样,成了一摊可悲的碎片。

“赔……我赔……” 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音节,像砂砾摩擦。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解释我为什么像个疯子一样踹开酒店房门?解释我如何用定位软件把自己逼入绝境?解释我如何亲手将最爱的人,用猜忌和疯狂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解释?

呵。

解释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

接下来的时间,像一场荒诞而冗长的噩梦。

在酒店狭小冰冷的办公室里,听着经理用职业化的、冰冷的语气陈述着房门损坏的赔偿金额。那串数字像一串毫无意义的符号,飘过我的耳膜。我麻木地点头,麻木地掏出银行卡,麻木地签字。保安警惕地站在一旁,目光时不时扫过我沾着灰尘的拖鞋和失魂落魄的脸,仿佛在防备一个随时会再次暴起的危险分子。

赔偿单像一张判决书,塞进我手里。

“先生,希望您下次……” 经理公式化的客套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转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座刚刚埋葬了我最后一点尊严和所有希望的豪华坟墓。

夜更深了。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坐进车里,驾驶座残留着周燃的气息,那淡淡的须后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致命的毒药,呛得我几乎窒息。

发动引擎。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缓慢行驶,像一艘迷失在黑暗海洋里的孤舟。没有目的地。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只是一座更大的、冰冷的坟墓,里面布满了我的罪证——那些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摄像头。

但我无处可去。

车子最终还是停在了熟悉的地下车库。死寂,空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空旷的回声。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电梯,看着数字一格一格跳向那个曾经充满期待、如今只剩下恐惧的楼层。

推开家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绝望、酒气和冰冷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我淹没。玄关的灯没开,客厅笼罩在一片昏暗中。死寂。比酒店走廊更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走了。

真的走了。

那双他常穿的拖鞋,孤零零地摆在鞋柜旁。

他随手扔在椅背上的外套,不见了。

空气里,属于他的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正在迅速消散,只剩下我亲手制造的废墟和冰冷的电子眼。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自嘲和浓重鼻音的冷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像个幽灵,在曾经属于“我们”的空间里游荡。

厨房。他早上匆忙冲的咖啡杯还放在水槽里,杯底残留着褐色的印记。

客厅。沙发凹陷的痕迹,是他昨晚坐过的地方。

卧室……我没有勇气走进去。那里残留的记忆太多,太烫,会把我彻底灼伤。

最终,我的脚步停在了书房门口。这里,是监控的“中枢”。那台连接着家里所有隐藏摄像头的电脑屏幕,此刻正幽幽地亮着,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蓝光。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它一手促成的毁灭。

我走过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重重地跌坐在电脑前的椅子里。身体陷进去,仿佛陷入一片流沙。

屏幕上,分割成四块画面。

客厅:空荡的沙发,寂静的过道,纹丝不动的玄关。死寂。

卧室(门口视角):门紧闭着,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和未知。

厨房:水槽里那个孤零零的咖啡杯。

书房:屏幕上,映着我此刻苍白、憔悴、布满泪痕和灰尘、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的脸——那正是其中一个摄像头对准的位置。

我盯着屏幕里那个自己。

那个偏执的疯子。

那个失控的野兽。

那个亲手将爱人逼走、将一切毁掉的……凶手。

“哈哈……哈哈哈……” 低低的、压抑的笑声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比哭还难听。笑声越来越大,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

我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指,颤抖着,点向屏幕。

指尖落在代表玄关的那个监控画面上,放大。

空空如也。他不会再从这里走进来了。

点向客厅画面。

空空如也。他不会再陷进那个沙发里,抱怨我煮的咖啡太苦。

点向卧室门口。

只有冰冷的门板。他不会再躺在里面,呼吸平稳地沉睡。

最后,指尖落在那块映着我自己脸的书房画面上。

放大。

再放大。

屏幕上,那张被悲伤、绝望、自我厌弃彻底扭曲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屏幕上另一个更小的、同样空洞的我自己……无限循环,像两个互相吞噬、永堕深渊的镜像。

笑声戛然而止。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自我厌恶像海啸一样,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电脑屏幕上,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屏幕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绝望的水痕。

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在冰冷的椅子上剧烈地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也无法抑制那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撕裂般的痛苦。

“周燃……” 破碎的名字混杂着呜咽和血腥味,从齿缝里溢出,“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喃喃的低语,像最卑微的乞求,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没有回应,只有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和监控画面里,那个蜷缩在椅子上、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一样的、可悲的自己。

泪水模糊了视线,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变得一片朦胧的光斑。只有玄关那个空荡的镜头,像一个永恒的、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

他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座布满了监控探头的房子,从此,只是一座埋葬着疯狂爱意和绝望悔恨的……巨大而冰冷的坟墓。

而我,是这里唯一的囚徒。

也是唯一的看守。

守着这片由我亲手制造的、无声的废墟。

残骸

额头抵着冰冷的屏幕,泪水混合着灰尘和绝望,在光滑的玻璃上蜿蜒爬行,留下丑陋的痕迹。身体在椅子上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冬里的幼兽,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呜咽声卡在喉咙深处,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对不起……周燃……对不起……”

“我错了……真的错了……”

破碎的低语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没有回应,只有电脑主机沉闷的嗡鸣,像垂死的喘息。屏幕上,那四块监控画面依旧冰冷地亮着,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失败。玄关的空荡,客厅的死寂,卧室紧闭的门,还有……那个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的、哭泣扭曲的自己。

那个被无限放大的、可悲的镜像。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混合着血腥味。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屏幕里那张脸——那张写满了疯狂、猜忌、毁灭和自我厌弃的脸!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用最不堪的方式,亲手将周燃推走了!把他那句“恶心”变成了现实!

恨意。

不是恨周燃。

是恨我自己!

恨这个丑陋的、失控的、不可理喻的疯子!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不再是悲鸣,而是充满了自我毁灭的愤怒!积聚的绝望、悔恨和滔天的自我厌恶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那些监控!那些冰冷的眼睛!那些导致这一切灾难的源头!

身体里爆发出一种病态的力量。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扑向那台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电脑主机!

“滚!都给我滚!!” 嘶吼着,双手抓住沉重的机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后拽!电源线被粗暴地扯断,发出噼啪的火花!显示器连接线瞬间绷直!

“哐当——!!!”

一声巨响!整个主机连同显示器被我硬生生从书桌上拽了下来,重重砸在地板上!金属外壳撞击瓷砖的声音刺耳无比,塑料碎裂声、内部零件散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那几张嘲讽我的监控画面消失了。

但这还不够!

心头的怒火和毁灭欲如同燎原的野火!我像疯了一样冲进客厅!目标明确——那些被我亲手安装的、隐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

书架顶端的装饰品被粗暴地扫落!我踮起脚,手指胡乱地在画框缝隙里抠挖,终于摸到了那个冰冷的、小小的金属疙瘩!用力一扯!细小的电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生生扯断!那个小小的镜头被我攥在手心,像抓住一个肮脏的罪证,然后狠狠砸向墙壁!

“啪!” 一声脆响,塑料外壳碎裂。

“让你看!让你看!!” 我嘶吼着,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净化仪式,又像在疯狂地自我凌迟。

下一个!客厅吊灯角落!我拖过椅子,站上去,不顾摇晃,粗暴地将那个伪装成烟雾探测器的小东西抠了下来!同样砸向地面!碎片飞溅!

“还有你!还有你!!” 我冲向卧室门口,凭着记忆摸索着门框上沿……找到了!那个针孔!用力抠下!摔碎!

厨房……玄关……

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破坏机器,在曾经属于“我们”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寻找着每一个隐藏的“眼睛”,每一个监视的罪证。每一次发现,每一次抠挖,每一次砸碎,都伴随着嘶哑的怒吼和滚烫的泪水。碎屑飞溅,电线垂落,墙壁和地板上留下狼藉的痕迹。

当最后一个藏在客厅绿植盆里的小摄像头被我找出来,狠狠摔在地板上,用脚碾得粉碎时,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中央,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泪水浸透了额发,浑身沾满了灰尘和细小的塑料碎片。

世界终于安静了。

那些窥探的眼睛,那些冰冷的注视,终于消失了。

这座巨大的坟墓,终于只剩下我,和我制造的这片物理上的废墟。

毁灭的快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巨大、更加冰冷的空虚和疲惫。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疯狂破坏的力量瞬间抽离,双腿一软,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跪倒在那堆电子残骸中间。

碎片硌着膝盖,尖锐的疼痛传来,却丝毫无法唤醒麻木的神经。

结束了。

都结束了。

监控没了。

他……也走了。

巨大的悲伤再次像海啸一样席卷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彻底。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脸埋进沾满灰尘的臂弯里。这一次,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失去了意义。

我蜷缩在自己的废墟里,感受着体温一点点被冰冷的地板吸走,感受着心脏在绝望的泥沼里缓慢地、沉重地跳动。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悲伤中开始模糊,像沉入一片冰冷粘稠的黑色沼泽。

就这样吧……

沉下去……

让这片废墟彻底埋葬我……

连同我那扭曲的爱和可悲的灵魂……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边缘——

“叮咚——”

“叮咚——叮咚——”

清脆而急促的门铃声,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死寂!

像一道微弱却极其尖锐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以近乎炸裂的力度疯狂擂动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

谁?!

这个时间?!

会是谁?!

保安?物业?因为酒店的闹剧?还是……警察?

不!不可能这么快!

难道是……?!

一个荒谬到极点、却又带着毁灭性诱惑力的念头,像黑暗中骤然点燃的鬼火,瞬间燎原!

周燃?!

是他吗?!

他……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注入我濒临崩溃的躯体!巨大的、混合着狂喜和恐惧的冲击力让我几乎窒息!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我猛地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扯到了膝盖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也浑然不觉!

是他!一定是他!他后悔了!他舍不得了!他看到我这么痛苦,他心软了!他回来找我了!

“周燃!!”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却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希望!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玄关!双腿发软,好几次差点被地上的碎片绊倒!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天堂与地狱的大门!

门铃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擂在我心口的战鼓!

是他!一定是他!

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激动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我甚至没有透过猫眼确认!那只是一种侮辱!是对他回来的亵渎!他就在门外!我感觉得到!

颤抖的、沾满灰尘和泪痕的手,猛地握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滚烫的掌心一阵刺痛,却更坚定了我的信念!是他!他回来了!他原谅我了!我们还有机会!我们还能“好好的”!

“周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带着哭腔的狂喜呼喊冲出喉咙,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内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门!

“吱呀——”

门开了。

门外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光,瞬间倾泻而入,照亮了门外站着的人影。

也照亮了我那张因为狂喜、泪水和卑微的乞求而彻底扭曲的脸。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我脸上那狂喜到极致的表情,如同被急速冷冻的冰雕,僵在脸上。瞳孔因为看清门外的人而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被一盆更加刺骨的冰水——

不,是液氮——瞬间浇灭!冻结!粉碎!

不是周燃。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着深色外卖制服、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小哥。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某快餐店LOGO的塑料袋,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因为等待而略显不耐烦的表情,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确认地址。

感应灯的光线勾勒出他陌生的、带着一丝困惑的侧脸。

他看到门突然被猛地拉开,显然吓了一跳,抬起头。当看清门内我的样子——衣衫不整,满身灰尘和泪痕,双眼赤红得像地狱归来的恶鬼,脸上还凝固着一种极其怪异的、混合着狂喜和绝望的扭曲表情——外卖小哥明显愣住了,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愕和一丝……惊恐。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带着不确定和戒备:“呃……先生?您……您的外卖?尾号XXXX?”

外卖?

尾号XXXX?

这几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不是周燃。

只是一个送外卖的。

一个……陌生人。

刚刚在体内疯狂奔腾、几乎要炸裂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那股支撑着我冲过来的力量,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被彻底掏穿的窟窿。

希望?

呵。

多么可笑。

多么……残忍。

我像个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直地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泛白,此刻却感觉不到一丝触感。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开门前那一刻的狂喜上,此刻却显得无比滑稽和……狰狞。

外卖小哥被我可怕的样子吓得更不敢靠近了,又后退了一小步,警惕地看着我,声音有些发颤:“先……先生?您的外卖……还要吗?”

外卖?

呵。

周燃……不会回来了。

“滚……”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气音。

外卖小哥没听清:“啊?”

“滚!!!”

积蓄的所有绝望、屈辱、被戏弄的愤怒,在这一刻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带着泣血般痛苦的嘶吼!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地将那扇刚刚被我满怀希望打开的门,用尽全身力气砸了回去!

“砰——!!!!!”

一声比踹开酒店房门更加沉闷、更加绝望的巨响,在空荡的楼道里轰然炸开!厚重的门板撞击门框,发出痛苦的呻吟,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手臂发麻,整个人向后踉跄着倒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门外,是死寂。

门内,是更深的死寂。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落,最终瘫坐在玄关冰冷的地板上。四周散落着被我砸碎的监控残骸,像一片电子垃圾的坟场。

感应灯的光线被彻底隔绝在门外。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我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废墟里绝望地回响。

那刚刚燃起又瞬间被掐灭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只留下了一地更加滚烫、更加令人窒息的……灰烬。

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这座巨大的坟墓里,只囚禁着我一个人。

直到……永远。

“砰——!!!”

那声门响,比砸在酒店房门上的任何一脚都更沉重,更绝望。它隔绝的不仅是一个送错外卖的陌生人,更是隔绝了我刚刚燃起、又瞬间被现实碾得粉碎的、最后一丁点可笑的希望之光。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沿着瓷砖滑落,最终瘫坐在玄关狼藉的地板上。四周散落着被我亲手砸碎的监控残骸,塑料碎片和断裂的电线像电子垃圾的坟场,散发着失败和毁灭的气息。厚重的门板仿佛吸收了所有声音,门外死寂一片,门内更是被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彻底填满。

只有我自己的喘息。

粗重,破碎,像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吐出灵魂的灰烬。

“滚……”

“滚啊……”

无意识的、破碎的音节还在喉咙里滚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余韵。但门外,早已空无一人。我的嘶吼,我的痛苦,我的毁灭,都只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里回荡,无人听见,无人回应。

周燃……真的不会回来了。

这个认知,不再是模糊的预感或痛苦的猜测,而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那扇门关闭的巨响,狠狠地、永久地烙在了我的意识深处。冰冷的地板吸走我仅存的体温,心脏在巨大的空洞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挣扎过,嘶吼过,毁灭过,也……卑微地乞求过。

换来的,只有更加彻底的虚无。

目光空洞地扫过玄关的狼藉。散落的电子碎片旁边,是半敞开的鞋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药瓶,静静地躺在角落的阴影里。瓶身上贴着褪色的标签,模糊地印着某种安眠药物的名字。

那是很久以前,在某个失眠到濒临崩溃的深夜,医生开的。后来睡眠好了,就被遗忘在这里。

此刻,那个小小的白色瓶子,在昏暗中,像一颗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充满诱惑的星辰。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生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清晰。

平静。

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诱惑。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从心脏到骨头,从灵魂到指尖,都浸透了沉重的疲惫。这种疲惫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它深植在每一个细胞里,是爱而不得的煎熬,是自我厌弃的折磨,是亲手毁灭一切的悔恨,是永无止境的孤独……是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结束吧。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平静,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药瓶,将它从阴影里拿了出来。拧开瓶盖,哗啦一声,倒出一小把白色的、圆形的药片在手心。它们安静地躺着,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白色船票。

没有犹豫。

也不需要犹豫。

这似乎成了唯一的、必然的归宿。是对周燃那句“恶心”的最后回应?是对自己制造的所有灾难的最终审判?还是……仅仅只是想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虚无中,获得永恒的、彻底的安宁?

不知道。

也不重要了。

我仰起头,张开嘴,将那一小把白色的药片,一股脑地倒进了喉咙深处。

没有水。

苦涩的粉末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粘附在舌根和上颚,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化学味道。但我没有停顿,只是机械地、用力地吞咽着。喉咙的肌肉本能地抗拒着异物的入侵,引起一阵剧烈的干呕和痉挛。我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下去!咽下去!

几片药卡在喉咙深处,呛得我眼泪直流,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因为窒息感而蜷缩,在地板上痛苦地翻滚。但我没有放弃,喘息稍微平复,又挣扎着抓起药瓶,再次倒出几片,塞进嘴里,更加用力地吞咽!

苦。

真苦。

苦得钻心。

苦得……像我这失败透顶的人生。

终于,药瓶空了。

身体的力量仿佛随着那些药片一起被吞了下去。我瘫软在地板上,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只剩下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刺痛和那令人窒息的苦涩余味。

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像沉入一片温暖粘稠的沼泽。

身体的感觉在迅速抽离。冰冷的地板不再刺骨,反而变得柔软。呼吸也变得轻飘飘的,不再费力。耳边那令人烦躁的、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渐渐远去……

世界开始旋转。

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打翻的抽象画。

散落的监控碎片似乎漂浮了起来,闪烁着迷离的光。

远处……好像有微弱的声音?门铃声?还是幻觉?不重要了……

真好。

终于……安静了。

终于……不痛了。

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下沉。

不停地向下沉。

没有恐惧。

没有悲伤。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虚无。

就这样沉下去吧……

沉到最深的黑暗里……

沉到……没有周燃,也没有陈屿的地方……

沉到……永恒的寂静里……

……

……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永恒。

也许只是一瞬。

一丝微弱的光,刺破了厚重的黑暗。

不是温暖的虚无。

是冰冷的、刺目的白光。

伴随着白光,是嘈杂的、尖锐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脉搏很弱!呼吸抑制!”

“快!准备插管!洗胃!”

“家属呢?!联系到家属没有?!”

身体被粗暴地翻动,强烈的光线灼烧着眼皮。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撬开了我的嘴,强行塞了进去!强烈的异物感和窒息感猛地袭来,将我从那舒适的虚无中硬生生拽回!

“呃……呕……” 剧烈的干呕和本能的挣扎!但身体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痛!

剧烈的胃部绞痛!

喉咙被强行撑开的撕裂感!

冰冷的液体被强行灌入!接着是更加剧烈的翻搅和呕吐的**!

“按住他!”

“快!吸引器!”

“心率下来了!准备肾上腺素!”

混乱!嘈杂!冰冷!痛苦!

那舒适的黑暗和虚无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白光、冰冷的器械、粗暴的动作和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剧痛!像一场残酷的刑罚,将我强行拖回这炼狱般的人间!

“不……不要……”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挣扎,发出微弱的、无意义的抗拒。

“陈屿!陈屿!看着我!看着我!”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又陌生的女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和医护人员的指令,急切地在我耳边响起。

是谁?

周燃吗?

不……声音不对……

我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刺眼的白光让我瞬间流泪。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冰冷的金属器械反着光。而在这些晃动的白色和金属色之间,一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恐和焦急的脸,正俯视着我。

不是周燃。

是……梅梅?

那张脸,曾经熟悉,带着过往的印记,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遥远。她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绝望,混合着身体无法忍受的剧痛和恶心感,像海啸一样将我吞没。

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走?

为什么要把我拉回来?!

回到这个没有周燃、只有痛苦和废墟的世界?!

“呃……呕……” 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感,伴随着冰冷的液体被强行抽出!眼前的白光晃动得更厉害了,梅梅那张焦急的脸也开始扭曲、模糊……

意识,再次被无边的剧痛和冰冷的白光拖拽着,沉向一片更混乱、更痛苦的深渊。

那永恒的寂静……

终究……还是没能抵达。

背影

刺眼的白光。

冰冷的金属器械强行撬开喉咙的剧痛。

身体被粗暴翻动、按压的窒息感。

还有……胃里被反复灌洗、抽吸带来的,那种从内脏深处被彻底掏空、翻搅的恶心和绞痛。

像一场永无止境的酷刑。

把我从那片渴望的、温暖的虚无中,硬生生拖回这充斥着冰冷、噪音和极致痛苦的炼狱。

“呃……呕……” 每一次抽吸管深入喉咙,都引发剧烈的干呕和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摆弄,毫无反抗之力。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时而清晰,时而坠入混沌的黑暗。

“……陈屿!看着我!看着我!” 那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再次穿透机器的轰鸣,像一根细弱的丝线,试图将我从深渊里拽回。

梅梅。

是梅梅。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惨白的灯光下,她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精心画好的眼妆被泪水晕开,显得狼狈不堪。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恐和焦急,死死地盯着我。她的手紧紧抓住床边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用力到泛白。

她怎么会在这里?

谁通知她的?

物业?警察?还是……医院从我混乱的钱包或手机里翻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混乱的思绪被新一轮的洗胃操作打断。强烈的恶心感让我眼前发黑,意识再次涣散。只隐约听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仪器发出的冰冷滴滴声,还有梅梅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他到底吃了多少……”

“……怎么会这样……”

“……求求你们救救他……”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

周燃呢……

他知道吗?

他……会在乎吗?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混乱的痛苦中缓慢地切割着。比洗胃的管子更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酷刑般的操作终于停止了。

身体被放平,盖上了薄被。喉咙里依然火烧火燎,胃部空空荡荡却隐隐作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酸软无力到极点。但至少,那粗暴的翻搅和窒息的痛苦暂时远离了。

我被推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冰冷刺鼻。耳边是其他病床隐约的呻吟、仪器的低鸣,还有……梅梅坐在床边椅子上,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

她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我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说话。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更深的、被彻底剥光的无力感笼罩着我。在她面前,我就像一个被展览的、最不堪的失败品。那些扭曲的爱,疯狂的猜忌,最终导致的自毁……所有肮脏的底牌,都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陈屿……”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试图握住我露在被子外的手。

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了手。动作牵扯到虚弱的身体,引起一阵眩晕和恶心。

“别碰我……”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梅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担忧瞬间变成了受伤和错愕。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难过,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拒绝的难堪。

“我只是……”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颓然地放下手,泪水流得更凶了。“……对不起,我不该……我只是……很害怕……”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害怕?

害怕我死掉?

还是……害怕面对这样的我?

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梅梅压抑的啜泣在无声地蔓延。我紧闭着眼,试图将自己缩进这具破败躯壳的最深处,隔绝一切声音,一切目光,一切……关心。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淌。身体的虚弱感像潮水,一阵阵涌上来,意识开始变得昏沉。就在我几乎要再次沉入那片无梦的黑暗时——

病房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却在门口的位置突兀地停住了。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和昏沉的意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冻结!

这个脚步声……

这个停顿……

是他!

是周燃!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劈开了我意识里所有的混沌和黑暗!巨大的、混合着狂喜、恐惧、卑微乞求和灭顶羞耻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他知道我出事了!他担心我!他还是在乎我的!他后悔了!他舍不得!

梅梅似乎也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她的抽泣声瞬间停止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担忧和……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全身的感官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疯狂地捕捉着门口的动静。我听到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站在那里,犹豫着,或者……在看着我。

他在看我吗?

他看到我这副样子了吗?

他……会进来吗?

巨大的期待和更深的恐惧撕扯着我。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死囚,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求求你……进来……周燃……求求你……看看我……哪怕骂我也好……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停顿只持续了几秒钟。

也许更短。

但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走进来。

是……转身离开。

脚步声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一步一步,清晰地、毫不留恋地,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越来越远。

越来越轻。

直到……彻底消失。

像一盆冰水,不,是液氮,瞬间浇灭了我心头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他走了。

他甚至没有走进来看一眼。

没有问一句。

没有留下一丝声音。

他只是……确认了一下?确认这个他口中的“疯子”是不是真的快死了?然后,就像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漠然地转身离开。

“不……” 一个破碎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

眼泪,汹涌地、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冰冷的枕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不是因为洗胃的屈辱,而是因为心口那个刚刚被短暂点燃、又被更残忍的方式彻底碾碎的窟窿里,涌出的灭顶的绝望。

原来,比“恶心”更冰冷的,是彻底的漠视。

是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厌恶。

“陈屿?” 梅梅的声音带着惊慌和小心翼翼,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颤抖和无声的泪水。“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叫医生?” 她的手犹豫着,想碰我又不敢碰。

我猛地睁开眼!

视线被泪水模糊,但我不管不顾,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棉花,手臂撑在床沿,却因为脱力而剧烈颤抖,根本无法支撑!

“他……他……” 我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手指死死抓住冰凉的床栏,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瞪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扇门,看到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走了……”

梅梅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口,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更加用力地咬住了下唇,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我要……出去……” 我不管不顾,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掀开被子!虚弱的双腿刚沾地,就一阵剧烈的酸软,整个人向前栽倒!

“陈屿!你干什么!别乱动!” 梅梅惊呼一声,慌忙扑过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臂很有力,死死地架住我的胳膊,阻止我摔倒。“你还不能下床!医生说你很虚弱!你需要休息!”

“放开我!” 我用尽力气挣扎,声音嘶哑地低吼,像一头被困的野兽,“我要……去找他!他不能走!他……他看到我了!他一定看到了!他……” 语无伦次,泪水混合着绝望的嘶吼,狼狈不堪。

“你冷静点!” 梅梅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和一丝严厉,她几乎是用身体的力量将我按回床上。“他走了!陈屿!周燃他已经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你要再把自己弄进急救室吗?!”

“走了……” 我被强行按回冰冷的病床上,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门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的身影。嘴里反复地、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像是咀嚼着最苦涩的毒药。

梅梅喘着气,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用力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很快进来了,看到我的状态,眉头紧皱,和梅梅一起再次将我固定好,检查输液管,语气严厉地警告我不能再乱动。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她们摆布,目光空洞,灵魂早已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坠入了无底深渊。

身体被重新安顿好,梅梅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我。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地提醒着我身处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打击,让意识再次变得昏沉。就在我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前,梅梅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疲惫,轻轻地响起:

“……他……周燃他……刚才在门口……站了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他穿着铁灰色的西装……手里……好像拿着一个文件夹……脸色……很难看……”

铁灰色的西装?

文件夹?

脸色难看?

这些破碎的信息像针一样刺进我昏沉的意识。

他是从工作场合赶来的?

他知道了……然后,只是顺路来看一眼?

确认一下他造成的“麻烦”是否被处理了?

还是……那一瞬间的停顿里,也曾有过一丝……挣扎?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一闪而逝的火花,微弱得可怜,却让我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但随即,那决绝离开的脚步声,那冰冷的漠视,再次像巨石一样砸下,将那点可怜的涟漪彻底碾碎。

算了。

不重要了。

他走了。

电梯门关上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扇关上的电梯门,隔绝的不仅仅是他离开的身影。

也彻底隔绝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可能。

我疲惫地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黑暗彻底将自己吞没。

这一次,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被消毒水浸泡的……死寂。

绝望

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膜,紧紧包裹着皮肤,渗透进鼻腔,甚至缠绕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里。它取代了那座公寓里绝望的尘埃和电子残骸的气息,成为我新的、挥之不去的囚笼味道。

出院手续是梅梅办的。她沉默地推着轮椅,我像个失去所有生气的木偶,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架子里,任由她推着穿过医院光洁得反光的长廊。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刺眼,却毫无温度,只在地面上投下我们拉长的、扭曲的影子。走廊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那些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抵达我的意识深处。

只有那脚步声。

那在病房门口停顿,又决绝离开的脚步声。

像烙印在耳膜深处的丧钟,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它的回响。

铁灰色的西装。

文件夹。

难看的脸。

这些碎片在昏沉的意识里反复拼凑,又碎裂。试图从中解读出一丝……除了漠视之外的东西。是愤怒?是厌恶?还是……一丝被强行拖入麻烦的不耐烦?无论哪种,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终点:他走了。毫不犹豫。

梅梅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进出租车后座。她坐在旁边,身体绷得很紧,眼神时不时担忧地瞟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流动。城市依旧喧嚣,行人匆匆,阳光普照。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默剧,与我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的世界,只剩下医院冰冷的白色,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心口那个被彻底冰封的、巨大的空洞。

车子停在熟悉的地下车库。那股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唤醒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记忆。梅梅再次扶我下车,我的双腿依旧虚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需要她几乎用尽全力地支撑。走向电梯的路,漫长得像跨越刀山火海。

推开家门。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绝望、尘埃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周燃最后气息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捕获。比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更令人窒息。它提醒着我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疯狂的争吵,歇斯底里的监控,绝望的自毁,以及……最终的、彻底的失去。

客厅的狼藉依旧。被我砸碎的监控残骸散落在地板上,像一场小型战争的遗迹。墙壁和家具上还留着暴力破坏的痕迹。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定格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现场。

梅梅显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倒抽一口冷气,扶着我的手猛地收紧,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天哪……陈屿……这里……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亲手制造的废墟,最终落在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上。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枯瘦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伸展,像一只只绝望的、伸向虚空的手。

“扶我……过去。” 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一阵风。

梅梅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避开地上的碎片,走到窗边。我在冰冷的飘窗上坐下,后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视线越过狼藉的室内,牢牢地锁住窗外那棵枯树。

它真丑。

光秃秃的,毫无生气。

就像现在的我。

像我们之间……死去的爱情。

梅梅开始默默地收拾。她找来扫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电子碎片和塑料残骸。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她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簸箕,都像在无声地控诉着我的疯狂和不堪。

我无视她的存在,也无视她试图整理这片废墟的努力。我的世界,只剩下窗外那棵枯树。它的每一根枝桠,都像一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我麻木的神经。

时间在死寂和梅梅压抑的收拾声中缓慢流逝。阳光渐渐西斜,窗外的天空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暗红,像凝固的血。枯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地板上,与我坐在窗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两个纠缠不清的、绝望的幽灵。

胃里空荡荡的,传来一阵阵隐痛,混合着喉咙被洗胃管刮伤的灼烧感。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一种被绝望浸泡的、冰冷的清醒。

“吃点东西吧?” 梅梅不知何时停下了收拾,端着一杯温水和一小碗她刚刚煮好的、清淡的白粥,站在我面前。她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疲惫,眼圈还是红的。“你……你刚洗了胃,医生说只能吃流食……”

我看着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它看起来苍白无力,像我现在的人生。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有胃部隐隐的绞痛和喉咙的灼痛在提醒着那场酷刑。

我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梅梅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端着碗,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无措。过了几秒,她放下碗,把温水塞进我手里。“那……那喝点水?润润喉咙也好。”

杯子温热。我握着它,感受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从掌心传递,却丝毫无法温暖我冰冷的指尖和更冷的内心。我没有喝。只是握着。

梅梅叹了口气,在我旁边的飘窗上坐下,与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她没有再劝我吃东西,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棵枯树。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城市噪音。

“他……” 梅梅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周燃他……今天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呼吸瞬间停滞!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水杯里的水因为颤抖而晃动起来。

他……给梅梅打电话了?

为什么?

说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梅梅,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嘶哑:“他说什么?!”

梅梅被我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不忍。

“……他……” 梅梅低下头,避开我灼人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问我……你的情况。问我……是不是脱离危险了……什么时候出院……”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问了!他还在意我的死活!他……

“……然后……” 梅梅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艰难的犹豫,“……他说……他说……”

“说什么?!” 我几乎是吼出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水杯里的水洒出来一些,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梅梅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怜悯:“他说……‘既然你接手了,那就麻烦你照顾好他吧。’ 他说……‘以后他的事,不用再通知我了。’”

“他说……‘我们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每一个字。

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

精准地。

一颗接一颗。

射穿了我刚刚因为那句“他问了”而燃起的、微弱的、可笑的希望火苗。

“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连灰烬都不剩的、绝对的虚无。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不用再通知我了……”

原来,医院门口那短暂的停顿,那冰冷的转身,那决绝的离开,还不是终点。

这才是。

这才是他亲口宣告的、最终的、盖棺定论的……死刑判决书。

“呵……” 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笑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我低下头,看着手中水杯里晃动的水面,那里面映着我此刻惨白、扭曲、如同鬼魅般的脸。

梅梅担忧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水杯凑到唇边。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余味。那感觉,和吞下药片时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解脱,只有更深的、冰冷的绝望。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枯树的轮廓融入浓重的夜色,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剪影。

梅梅最终没有留下过夜。她帮我简单收拾了卧室,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又检查了冰箱,留下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她离开前,站在玄关,看着我依旧蜷缩在飘窗上的背影,欲言又止。

“陈屿……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担忧,“……药……医生开的药,我放在床头柜上了……一定要按时吃……别……别再……”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砰。”

门关上了。

世界重新回归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依旧坐在冰冷的飘窗上,像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像。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影。那棵枯树,彻底隐没在黑暗里,看不见了。

不知坐了多久。身体已经冻得麻木,心口的空洞却更加清晰,冰冷的风在其中呼啸。

终于,我动了。

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缓慢地站起身。虚弱的双腿支撑着身体,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我绕过地上还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细小碎片,走向卧室。

床头柜上,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旁边,放着两个崭新的药瓶。一个白色,是抗抑郁和稳定情绪的药物。一个透明,是保护胃黏膜的药。药瓶旁边,还有一张梅梅留下的便签,上面写着用药说明和一句“保重”。

我拿起那个白色的药瓶。冰凉的塑料瓶身。拧开盖子,倒出几粒药片在手心。小小的,圆形的,颜色各异。它们躺在掌心,像通往麻木和遗忘的通行证。

医生的话在耳边回响:“……必须按时服药,稳定情绪,配合心理治疗……”

治疗?

为了什么?

为了继续活在这个没有周燃的世界里?

为了继续面对这座冰冷的、充满回忆和悔恨的坟墓?

为了继续做那个连自己都“恶心”的陈屿?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棵枯树,又隐约可见了,黑色的枝桠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像在无声地召唤。

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的药片。

又抬头,看向窗外黑暗中那棵枯树的轮廓。

一个念头,清晰而平静地浮现。

为什么还要吃这些药?

为什么还要“好起来”?

我抬起手,将掌心缓缓倾斜。

白色的、小小的药片,一粒,两粒……无声地滑落,掉在飘窗冰冷的瓷砖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尘埃落地的声响。

它们滚动了几下,最终停住。

像几颗被遗弃的、冰冷的石子。

我没有弯腰去捡。

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

又抬头,看向窗外黑暗中,那棵枯树伸向无尽虚空的、绝望的枝桠。

夜色如墨。

心死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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