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卡奥斯时,艾瑟就像一艘失去航向的星舰,在无边黑暗中漂泊。记忆碎片在意识深处激烈碰撞,就像一场永不终结的噩梦。而他不过是刚从梦中苏醒的旁观者,发生的一切都是幻影。
他无数次地问自己:我到底是谁?我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很重要?
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精神的重压如海潮般汹涌而来,没有出口,唯有深不见底的孤独将他层层包裹。
他想要逃离,却无处可去。
越是试图挣脱,记忆便越清晰地浮现,那段短暂却漫长的旅程,那些如流星般一闪即逝的风景,此刻正无情地远去,整个宇宙都在倒退,留他一人。
那一天,他突然出现在远星号上,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殿下,好久不见。”
这个人总是这么坦然,好像宇宙中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惊讶,或者说他天生就喜欢这些变化和挑战。
他的情感无法被精神场感知,就像银河深处一颗游离于观测范围之外的隐秘星体,神秘不可捉摸。
但这并不意味着冷漠,恰恰相反,他从不遮掩什么,更不愿将爱意埋藏在意识的迷雾之中,总是坦率而炽烈的表现出来,像做任何事情一样绝不拖泥带水。
孔苏的靠近从不让他不安,他也从未拒绝,因为他……其实喜欢那样的亲近,他已经厌倦了从沉默中获取信息。
喜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不自觉浮现的笑意,伸手揉乱自己头发时毫不掩饰的亲昵。喜欢靠得很近,近到呼吸轻轻擦过耳边,这种原始的亲密感让他感觉这个宇宙并不那么空旷。
他也喜欢那些吻。有些吻是急促的,带着难以压抑的冲动与热情,有些吻则意外的温柔,手掌抚过他后背和发尾,仿佛在触碰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地体会到被人珍视的感觉,根本无需用精神场去观测,身体就已经提前知道了。
在这个混乱、失序的宇宙里,有人将他从虚空中拉回,让他感受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心跳的频率。于是他慢慢学会了停留,不再只是漂浮在意识的边界,而是学着去活在当下,去感受每一分钟的喜悦。
可惜那段旅程太短,短得像以超光速行驶的飞船,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沿途的风景,就已经到达了终点。
但并非所有伤痕都需要被遗忘,破碎是重塑的开始,他将它们小心珍藏,他曾见过另一个自己,一个能够真正感受世界的人。
如果过去已经无法改变,那他愿意用余生去守护那些无助和迷失的人。他要学会驾驭属于他的力量,不再被它拖入深渊,而是将它锻造成利刃,劈开黑暗。
之后,他迅速收起心绪,开始日复一日地出席那些毫无意义的仪式,履行身为皇子的责任。其余时间,几乎将自己完全埋进精神力的修习中。
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他要将这股力量锻造成工具,他逼迫自己掌控心灵的每一寸波动,就像在风暴的大洋中心,徒手建起一座灯塔。
与此同时,他也在学习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他开始观察首相的举止,分析他的意图,逐步描绘出当前帝国权力网络的脉络。
皇帝仍会偷偷来看他,艾瑟能感知到皇帝的心灵就像一个即将撕裂的空壳,只需轻触便会破碎。霍希也常来探望他,有时会给他带一些小物件。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能褪去所有伪装,沉浸在那些碎片般的梦境中,不是为了沉溺其中,只是为了从中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
有一次,他在生命基地接受常规检测。霍希站在他身侧,手中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片刻后递了过去。
“您最近休息得不太好。“霍希说。
艾瑟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不是出生在生命基地,你都知道,对不对?”
霍希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光柔和下来。
“知道一些。“霍希平静地说。
如果他是胎生的,每次都替他检查的生命协会会长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从我出生开始?”
“从还没出生开始。“霍希说,“殿下,您确定想听个故事吗?”
艾瑟点了点头。
霍希的声音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光:“三十年前,陛下才十八岁。前任首相为皇帝物色老师,最终选中了一个女人,她非常出色,对帝国历史几乎了如指掌。”
他停顿片刻,像是在回忆那段遥远的时光,又像是在斟酌着什么。
“陛下一开始对她颇为反感。”霍希轻笑:“可奇怪的是,日复一日,他开始提前去上课。起初只是提早五分钟,后来是十分钟、半小时……有时课后也不愿离开,总是找各种理由延长讨论。”
“年轻的陛下渐渐发现,这位老师并不老派,她敢于在课堂上提出尖锐的问题,质疑那些被帝国定为正统的史实,探讨那些无人敢言的可能。”
“而陛下,一个年轻的帝王,对这些格外着迷。”
霍希的声音低下去:“有一天,我偶然撞见他们在图书馆外面,她背对阳光,正在朗读一首古诗。皇帝坐在石阶上,完全沉浸在她的声音里,那种专注……好像整个宇宙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她的声音。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陛下眼中有光的时刻,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光”
少年的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
有些人爱过之后就忘了,有些人,却用尽一生去悼念。
艾瑟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她叫什么名字?”
“危月燕。“霍希终于说出那个名字,像卸下了长久的负担。
“您跟她很像。”
“不仅仅是外貌,她有着古典的东方面容,眉眼如画。“他顿了顿,“还有那种看世界的眼神。”
艾瑟缓缓抬头,眼里有细微的光:“后来呢?”
“她陪在皇帝身边整整十年。”霍希轻声道,“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说她怀孕了,希望我帮她。”
霍希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这件事绝不能让首相知道,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震惊,可她确实怀了孩子,而且胎象很稳。”
“我本不该答应帮忙,但她的眼神打动了我。”霍希苦笑,“科学家的好奇心,有时是最危险的东西。”
正巧那一年前任首相去世,现在的首相刚刚接任,无暇顾及太多,他才有机会假装制造了一对龙凤胎。
“她最终死于难产。”他声音低哑。
霍希看向艾瑟,眼神沉了下去,“帝国已经很久没有自然分娩了,人类生育早就交给了生命基地,整个内星环,没有一个医生,知道该怎么去接生一个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我找到了一本古老的医书,反复研读了无数遍,但我毕竟不是医生,皇帝更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
“陛下……那时像疯了一样,他抱着她的遗体,整整一天一夜不肯放手,你活了下来,被我带回生命基地。”霍希低声说,“后来,陛下亲自将她葬在森林里,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提起她。”
艾瑟的心有些刺痛,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释然,他轻声说:“霍希爷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知道霍希没有说谎。在卡奥斯这群人中,霍希的心灵最为纯净。
他难以想象皇帝失控和疯狂的模样,但此刻,那双眼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我的母亲……是燕吗?“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皇帝垂下眼帘,仿佛在极力掩饰眼底翻涌的苦涩,片刻后,他恢复往日的冷静与威严,严厉道:“艾瑟,不要再用那些过时的古典词汇。”
“我已经知道了。“艾瑟看着皇帝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沉重和疲惫,仿佛承载着千百个难以诉说的秘密。
在乎他的人,正一个个消失。
艾瑟觉得这里越来越冷,眼眶突然湿润,温热的泪水在里面打转,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不会轻易流泪。
但现在,所有被压抑的痛楚如洪水决堤,一点点漫上心头,无法阻挡。他轻闭双眼,努力让自己平静,却发现眼泪早已滑落,润湿脸颊。
皇帝眼中的忧郁愈发深沉,仿佛一片暗海,吞噬所有光亮。艾瑟凝神,小心托起那颗沉重而脆弱的心。
他感受到那心脏在颤抖、挣扎,但是已经没有太多力气。
“孩子,我不能再保护你了。“皇帝叹了一口气,他伸出的手微微颤抖,随即无力垂下,最后的力量也在此刻散尽。
皇帝带着如此沉重的情绪撑到今天,背负着无尽孤独,硬生生把自己留在这支离破碎的王座上,只是为了保护他。
艾瑟内心翻涌着很多话,他几乎要喊出:“不要离开。”
然而,唇瓣只是微微颤动,那句哽咽的话终究卡在喉间。
他不忍说出那句话,那样的话,会将皇帝再次困在这座早已崩塌的囚笼里。
于是,他只是俯身轻声道:“父亲,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
皇帝看着他,目光穿透重重时光:“你已经长大了,远比我想象中坚强。”
艾瑟小时候总觉得皇帝是个遥远的存在,他永远端坐高台,话不多,神情冷漠,像一尊雕塑。他总是沉默着注视一切,像某种不近人情的符号。
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走出生命基地,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皇帝。
那是一个盛大的典礼,年幼的他被要求穿上华丽的礼服,站在皇帝身侧。当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也看向这位帝国的皇帝,却好像看着一片虚空,让他莫名恐惧。从那时起,他开始害怕皇帝,害怕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
在懵懂的童年,他就能感知到宫殿中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情绪,侍从的惶恐,首相的威严,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让幼小的他感到困惑和不安,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能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
童年的艾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他会偷偷溜出宫殿,到森林里与小动物对话,那些纯真的生灵不会伪装,它们的情感简单直接,会毛绒绒地跑过来蹭他,让他感到开心。在那个虚伪的世界里,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伙伴给了他真正的温暖。
但这样的越矩行为很快就被发现了。七岁时,他因为在重要的庆典上消失而第一次受到严厉的惩罚。当时他正在花园里救助一只受伤的小鸟,完全忘记了时间。皇帝得知后,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冷漠地下令将他关进小黑屋。
起初,他在那里哭泣,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在黑暗中探索自己内心的世界。没有外界的干扰,没有他人的侵扰,他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感受到了意识深处那股强大的力量。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特殊之处。他不仅能感知情感,更能与万物的意识产生共鸣。这种能力既是天赋,也是诅咒,他不得不承受超越年龄的孤独。
但在内心深处,他构建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在那里,他是自由的,可以与动物对话,可以感受星辰的脉搏,可以看见生命的美好。
正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理解皇帝那些看似冷酷的惩罚。每一次被关进小黑屋,其实都是为了给他一个独处的空间,让他学会掌控心灵的波动,寻找那尚未稳定的力量。
皇帝从未让他注射过任何稳定剂,这种惩罚,实则是一种保护和引导。
女使消失之后,他渐渐学会了在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中生存,变得愈发谨慎,学会了用理智掩盖情绪,因为他不愿让任何人因自己而陷入困境。
直到那次意外的旅程,他才重新发现了自己内心那个真实的、渴望爱与被爱的灵魂。他第一眼看见孔苏就确信,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就像皇帝一样。
皇帝的眼眶也变得微湿,声音低沉而哀伤:“你的……母亲,就葬在那片森林里,去看看她吧,艾瑟。”
说完这话,皇帝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整个人如一朵干枯的睡莲缓缓坠落。艾瑟静静站在他身旁,闭上眼,精神力就像潮水,将那颗疲惫的心灵清洗了一遍,将他引入睡梦中。
确认皇帝安然入眠后,艾瑟默默转身,匆匆离开寝宫。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花园,那是他年少时常独自徘徊的地方,自从回到卡奥斯之后,他从未再踏足过这里。
他刚到,生灵们就聚集过来,鸽子、松鼠,还有枝头栖息的鸟群,全都围到他身边,像早就知道他会来。
他缓步走到花园中央,那棵苍老的树下。树下到处都是厚厚的苔藓,地面上散落着零散的花瓣。
他的母亲,就安眠在这里。
他轻声唤道:“妈妈。”
艾瑟跪坐在柔软的泥土上,指尖缓缓划过那些青苔,仿佛正试图隔着泥土,触摸早已远去的温度。
“我晚了很多年……”他喃喃道,“但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终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那名女使……也是你为我安排的,对不对?”
风忽然轻拂而过,仿佛回应他的倾诉。树枝随之微颤,洒下斑驳的光影,像她温柔的手,正悄悄抚过他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为了保护我,很多人都离开了……“他的声音清润,就像缓缓流过的清泉,“你们那么爱我,我也……一直很爱你们。”
“可是我不想让爱变成牺牲。”他轻按胸口,那颗心跳仍不够强壮,却努力地跳动着。
那些在他童年时陪伴左右的小动物,如今也悄悄围拢过来,温顺地伏在他身边。它们不出声,也没有动,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像在守护他,又像在倾听。
他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早就不是那个眉眼柔和,怯生生的小王子了:“我会承担起我的责任,不会辜负你们的选择。”
那一瞬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将浓密的睫毛染成银白色,漂亮得几乎有些锋利。
嘿!别惹小鸟!
如果你小看我,那我就小小地走开
如果你惹毛了我,那我就毛绒绒地走开
如果你看扁我,那我就扁扁地走开
如果你惹急了我,那我就急急地走开
颤抖吧人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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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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