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做出了选择,他回头看了一眼,长发在转身时微微扬起,又在肩头垂落,然后在霍希的引导下走进了那扇通往实验室的侧门。
大门在身后合上,将寝宫内剑拔弩张的对峙彻底隔绝,仿佛两个世界被清晰地分割开来。
一股熟悉的消毒药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卡奥斯的生命基地的味道如出一辙,这里同样的空旷和洁净,一切都井然有序。
霍希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将他毕生的研究,连同他的希望,都浓缩在了这艘庞大的旗舰深处,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只想要看见实验结果,其他的,都不在他计算范围之内。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太老了,衰朽的生命让他得以挣脱诸多世俗的挂念。
“你不害怕吗?”艾瑟问他,“你没有对卫兵下达任何命令,而且,你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霍希一边熟练地校准着机器,抬了抬眼皮:“你对他们下命令了吗?”
“没有。”
“他们会违背你的意愿吗?”
“不会。”
“那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霍希霍希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艾瑟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慈祥的老人,“殿下,别害怕。”
艾瑟顺从地躺了下去,黑色的长发在纯白的医疗床上铺散开来,与苍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一幅即将被刀锋撕裂的水墨画。
就在他躺下的瞬间,机器被激活。冰冷的金属托架从两侧滑出,以毫不留情的力度,牢牢固定住了他的手腕、脚踝、肩膀和髋骨,这种束缚系统原本是为了防止实验对象在极度痛苦中挣扎而设计的。
艾瑟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霍希。这位陪伴他度过孤寂童年的老人,曾无数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此刻,却又亲手将他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霍希温柔地说:“这只是一个必要的过程,您是已知宇宙中最接近造物主的人类,您的牺牲,将成为人类文明打破寿命的桎梏、迈向下一纪元的里程碑。”
“霍希爷爷,”艾瑟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在生命基地的事吗?”
据说,人在濒死之前,脑海中会以“跑马灯”的形式回顾一生。这并非什么神秘现象,只是大脑在极度压力下,对储存信息的一次无序但剧烈的检索。对艾瑟来说,这种回溯,却是一种清醒状态下的选择,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调阅。
霍希放在控制板上的手指微微一顿,停在了半空。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惋惜、是怀念,还是仅仅是对“无用情绪”的鄙夷?
“当然记得,”霍希回答他,继续手里的工作,“你不喜欢吃基地提供的营养膏,只吃我亲手制作的、保留了天然纤维的食物,还有你幼年时期的情绪阈值也远低于标准,尤其爱哭,只有我能让你安静下来。”
那些尘封的画面,伴随着头顶上方的白光,一帧帧地在艾瑟脑海中复苏。
他是胎生的,没有经过任何基因强化,免疫脆弱的免疫系统让他成为生命基地的重点看护对象,在基地那些通过营养液和基因优化批量生产出来的标准人类面前,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但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会在深夜,亲自为发烧的他更换毛巾,会耐心地为他准备易于消化的食物,甚至会在他因噩梦而惊醒时,坐在床边,用略显生涩的语调,轻声哼唱早已被遗忘的、地球时期的摇篮曲。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这个最原始的实验样本保持某种生理和心理上的“纯净性”,是为了更精准地控制变量。爱,在科学意义上,也是可以量化的参数。
传送带开始缓缓移动,将艾瑟送入扫描舱深处,无数细小的电极探针贴上了他的皮肤,开始捕捉他生命的信号——心跳、脑电波、神经传导速度、内分泌水平,甚至细胞膜电位的微小波动,所有的数据都被实时传输到霍希面前的全息屏幕上。
死亡近在咫尺。
霍希站在操作台前,最后一次看向他,“殿下,您最终还是选择了走进这里。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您的善良,是您最可预测的参数,我知道您内心的痛苦,您总是希望以最温和、最不残忍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哪怕代价是牺牲自己,这种性格特质,在我建立的行为模型中,有98.3%的概率会导致您做出这个选择。”
扫描舱内的艾瑟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他的呼吸变得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
“你说得对,霍希爷爷。”艾瑟的唇边泛起一抹悲凉的笑意,“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而跨越那条底线。”
他无法亲手终结皇帝的生命,哪怕那只是一具被机器强行维系的、早已失去灵魂的空壳。
“我做不到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艾瑟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殿下,这正是您最珍贵的地方。”霍希的手指已经准备触碰启动键。
就在此时,艾瑟的双眼蓦然睁开。
那双眼眸中迸发出的,是锐利如恒星爆炸般的光,他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脆弱瓷器,而是一柄刚刚锻造完成、淬火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的视线穿透了冰冷的仪器舱壁,直视着霍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我可以为了他,承担一切。”
那双清澈的眸子燃烧着一种超脱了悲伤和恐惧的光,不是将人类简化为数据后可以丈量的明度,那是一种融合了爱、痛苦、怜悯的复杂情感。
“霍希爷爷,”艾瑟的声音变得空灵,直接在霍希的脑海里回响,“我感受到了他的祈求。”
霍希所有精密的数据模型、所有完美的行为预测、所有基于艾瑟生理与心理建立的推演系统,都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偏差。那个一直被他视为最可控变量的“善良”,演化出了他从未预料到的形态。
但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与此同时,寝宫之内,那个被无数精密机器强行维持着生命体征的皇帝,眼角流下了一行泪水,随后,他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闭上了眼睛。
监控仪器上,心跳的曲线拉成了一条直线,脑电波的起伏也归于永恒的平静。
一代帝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他从未真正统治过的世界。
实验室内,扫描舱中的精密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屏幕上,艾瑟的脑电波数据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种波动模式前所未见,是一种高度有序且强度惊人的共振。
一股浩瀚的精神能量瞬间释放,冲击波在看不见的维度中扩散开来。霍希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力量从艾瑟的身体里倾泻而出,穿过舱壁,穿过实验室的墙壁,穿过旗舰厚重的装甲。
艾瑟感应到了皇帝意识消散前传来的最后感知,一种纯粹的解脱与感激。巨大的悲悯与痛苦如潮水般冲击着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双眸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其中多了某种更深沉、更坚定的东西。
“我想说的不是那些。”艾瑟说,“您很照顾我,我很感激,但是基地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孩子,他们和我不同,不会哭,也不会笑。 ”
那时的他还很年幼,不明白那些穿着白色制服,却只被用编号称呼的孩子们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孩子被带走,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有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霍希的衣角。
“霍希爷爷,”小艾瑟仰着头,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他们说,那些被带走的孩子,都被处理掉了。处理是什么意思?他们要去哪里?”
霍希蹲下身,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他们活得很痛苦,殿下。我所做的只是给了他们一个不再受苦的方案,帮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是仁慈的选择。”
“我一直记着您的这句话,霍希爷爷。”艾瑟轻声说,“您从那个时候起,就在教我如何做出今天的选择了。”
“咔”的一声轻响,所有束缚自动解除。艾瑟从扫描舱中缓缓坐起,他抬起手,将额前凌乱的黑发拂到耳后。
那扇通往寝宫的侧门再次打开。
除了孔苏看起来并不感到意外,其余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艾瑟,以及他身后那台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的生命监护仪。
皇帝死了。
艾瑟凌厉地扫视全场,视线最终落在一名卫兵的身上。
他朝那名士兵径直走过去:“带我去中央控制室。”
皇室作为傀儡数百年来,从未有人用这种口吻下达命令,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严。那名卫兵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枪,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迟疑了不过一秒,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立正、行礼。
“是,殿下!”
因为突如其来的混乱,首相的舰队本已对帝国舰队发起了试探性反攻,数千艘战舰正在外层空间集结,准备强行突破防御。
帝国这边,这些庞大的巨兽就像突然断电的玩具,一动不动地悬浮着,处于待机状态。舰队指挥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焦急地等待来自“皇帝”的命令。
而那个能够“下达命令”的人,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艾瑟站在中央控制室那面巨大的全息投影图前,星光映照脸上,他让技术人员将广播系统接入全银河通讯频道。
下一秒,他的影像,出现在帝国每一个星域、每一颗行星上。这位年轻的皇子此刻面容严肃而庄重,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直抵亿万银河公民的内心。
“银河公民们,就在刚才,我的父亲,银河帝国皇帝陛下,已经与世长辞。”
他的声音在无数个世界的大气中回响,宣布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根据帝国宪章第十七条,在皇位空悬期间,由皇室直系血亲代行皇帝职权,以维护帝国的稳定与秩序。我以皇帝之名,下达第一道诏令,以叛国罪立即逮捕帝国首相及其所有同党。”
一片哗然。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地将首相的所有罪状公之于众:三代人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操控议会长达两个世纪的阴谋。
无数加密的文件,那些他母亲收集的罪证,甚至包括录音,从弧矢的数据库中被调出来,实时展示在所有频道上,那是无法辩驳的铁证。
但关于霍希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及生命基地那些不为人知的实验,他却只字未提。
就在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奥德赛星云外层空间,异变陡生。
数以万计的跃迁点同时出现了很多来历不明的飞船,他们在刹那间完成了跃迁,其规模之庞大,就像蝗虫一样,在两个对峙的舰队上方盘旋。
这些战舰,全都涂装着不一样的徽记。
为首的主舰舰桥上,莎洛看着屏幕上艾瑟,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殿下,我们好像来晚了一步。”
她补充了一句,带着十足的自信:“抓活的,交给我们,这个我最擅长。”
空荡的实验室里,霍希静静地站着,他看着终端上艾瑟的身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个曾经在他怀里哭泣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
可以做出他从未预料到的选择。可以用他教授的东西,反过来审判他,然而,艾瑟并未将他的所作所为称为“罪行”。
霍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毕生致力于剔除一切多余的存在,可偏偏是因实验而生出的那份关爱,那些实验室里不经意的温情片段,成了他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五年前,他明明已经拥有一个完美的机会。可当艾瑟陷入深重的悲恸时,他竟然舍不得看着他在痛苦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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