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脚步在来来回回地转动着。
桑诺很轻地舒出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脊背上凉飕飕的——黑暗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就是人类受惊后的本能反应。
他被吓出了汗。
房间里是和外面相似的黑暗，还带着浓重的甜腻气息，像桑诺在浴场里闻见的、独属于那些“贵族”老爷和夫人们身上的香料味。
桑诺将手从门上收回来，转身迅速看了一圈里面的情形。
房间很小，放着的东西却很多，入目可见角落里摆着一张做工精细的软床，上面铺了不知道多少层绒被，柔软的被角都垂到了地面上；靠床的桌上摆了许多珠宝、金子和银器，而莫索岛外的人互相大打出手抢夺的铜铎克甚至只能被丢在桌脚边的一个布袋子里，袋子装得太满，撒得遍地都是。
而房间的另一角堆着好几个木箱，桑诺猜测里面还是价值不菲的财物。
光明神殿的最高层，竟然藏匿着这群主教们用各种手段窃夺来的财物。
桑诺觉得稀奇，传说中伟大而高尚的光明神，就任由这些贪婪的虫子借着光明的名义吸血吗？这样的话，光明神，和他这位黑暗神，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那个苍老的嗓音沉沉道：“下去找找查尔斯……或许，有老鼠混进了神殿里，也说不定。”
桑诺眸光一转，看向旁边的男人。
葛兰不是黑暗神，在这么黑的地方当然是看不清的，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准确地侧身对着桑诺的方向，一手紧握着剑柄，浑身都蓄满了随时暴起的紧迫感。
桑诺想，如果刚刚他没有把这个男人推进房间里，葛兰恐怕已经和那群老家伙打了起来。
门外的交谈声还在继续：“……是我们掉以轻心了……‘格鲁列之刀’……这个名号，先前我们都忘了是怎么来的。”
少年突然伸手扯住了葛兰的衬衫扣子，将他拉向房间里侧。
葛兰不明所以，但他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于是顺着桑诺的力道往里面走了几步。
“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尖尖的嗓子怒喝道。
桑诺勾住葛兰的脖子，把他压得坐在地上，又跟着躺下来，小声说：“我们进床底下。”
葛兰总算明白少年在做什么。
那张角落的床虽然窄小，但却足够高，底下是中空的，勉强能挤下桑诺和葛兰两个人——如果是两个像葛兰一样的大块头就不行了。
再加上床边垂下来的层层叠叠的被子，只要他们藏得稍微好点，就不容易被发现。
桑诺已经打量过几圈了，只有这个地方能藏人。
桑诺想让葛兰躲在里面那侧，男人却抱住他的腰，一个翻身，将桑诺放在了里边，自己用背对着外面。
桑诺知道他想把自己护在安全的位置。
……但是这个位置也太小了！
床下的空间本就不宽敞，虽然桑诺的人类躯体并不壮实，但起码也是少年身形，被护在里面之后，只能蜷着腿靠在墙上，几乎整个人都窝进了葛兰怀里。
“你是不是故意的？”黑暗神质问。
葛兰低低地“嗯？”了一声。
桑诺又不说话了。
感受着相贴的另一具身体源源不断的热度，他觉得待会要苦恼的，应该是葛兰。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桑诺凑过去，挨在男人耳边，轻声问：“两年前？”
葛兰的呼吸变轻了，似乎是在刻意压制自己。
因为每一次深呼吸，就能将桑诺身上的香味更重地吸进肺腑里，那点香味缓缓渗进筋骨和血肉，再催化成更为绵长的折磨。
桑诺发现葛兰也在出汗。
“你很热吗？”少年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说话？”
“……”为了分散注意力，葛兰闭了下眼，回答道：“我杀了光明神殿的十一位主教。”
“那时候……”男人顿了顿，才继续低声说：“他们至少还会使用一些光明术法。”
他用的刀在那次斗争之后断裂，与他一起掉进了海里。
“格鲁列之刀”这个称号，也随着他的“死亡”，暂时消弭在莫索岛人们的耳中。
“为什么要杀他们？”桑诺更好奇了。
葛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些人……抓获了许多神主的信徒，并将他们捆在一起，在广场上用术法烧死。”
“从那天开始，神主就没有在黑暗神殿现身过。”
桑诺这回没有立即说话。
……原来是这样。
光明与黑暗其实是附生于这片大陆的存在，与人类的欲.望、信徒的供奉息息相关。他曾有过势力无比庞大的时期，也有过力量微弱，只能藏在神殿里不轻易出现的时候——比如葛兰说的几年前。
或许是光明神的强大足以将他吞噬，那段时间桑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孱弱。
他蛊惑信徒帮他在神殿的地底下建造了密室，只有待在神殿的最深处，才能减缓神力流失带来的痛苦感。
所以……
“你在替黑暗神报仇吗？葛兰。”桑诺微微仰起头，在黑暗中注视着男人汗湿的脸庞：“这一次也是。”
葛兰点了点头，他以为桑诺看不见，又出声说：“是。”
黑暗神笑了。
“你是个很好的信徒。”桑诺轻声道：“你想要什么？神主会应许你的一切要求。”
在黑暗神眼里，所有信徒都是有所求的，不管是光明的信徒还是黑暗的信徒。
供奉光明的人祈求平安、幸福与病痛消失，而追随黑暗的人，无非是想要更多的财富、地位和贪欲满足。
葛兰呢？葛兰想要什么？
桑诺觉得，只要自己恢复神力，葛兰提出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这是神主独特的恩赐。
何况，他的确很喜欢葛兰。
没有神明能拒绝一个忠心耿耿，又足够强悍的信徒。
听见桑诺的问题，葛兰有半天没有说话。
不过桑诺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沉默，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如果他觉得说出来的答案不够明确，就会选择暂时先闭上嘴。
“你可以再想想。”
黑暗神伸出手，摸了摸葛兰发热的面颊，唇角上扬：“好好想一想。”
该向他供奉的神明索要什么赏赐。
桑诺看见葛兰的眸色仿佛变得深了，身上更是烫得火烧火燎一般。
就在葛兰动了动，像是要说话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哪位主教的权杖掉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查尔斯——死了？！”
门外的脚步声慌乱起来。
“地牢里关着的两个人都不见了，那个狂徒和查尔斯口中长得不错的少年……”
“他们还在这个神殿里。”苍老的嗓音阴沉沉出声，桑诺甚至可以透过他的声音，想象出这老家伙浑浊阴鸷的眼睛。
“太阳落下海面后，神殿就会封锁一切出口。如果他们已经出去了，我们不会没有任何消息。”
“……有、有几个神侍被打晕丢在从这里往下的楼梯拐角。”
“看来……”那老家伙又道：“他们说不定就藏在这里。”
外面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桑诺可以感受到门外众人的紧张、恐惧和焦虑。
——还有在恐惧中催生而出的，越来越浓的杀意。
“‘格鲁列之刀’，”有人干笑了一声，语气已经变得狠毒：“看来他也是不如当年了，竟然还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
“把神殿的守卫都召集上来！”尖细的嗓音叫喊道：“那么多人，他有几双手能杀得过来？”
话音刚落，老主教却暴喝一声：“蠢货！”
“这里是神殿的顶层……”他道：“你想让多少人站在这里？想让多少人……”
后面的话渐渐小下去，就连桑诺也听不清了。
少年眨了眨眼，不明白神殿的最高处，为什么不允许普通的守卫们上来？仅仅是因为冒犯了光明神的威严吗？
又或者，是因为这里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我们先把这里搜一遍。”老主教下了令，沉沉道：“小心些，那家伙可是不好对付的。我们两年前就有过教训。”
桑诺往葛兰怀里缩了缩，故意更紧密地和男人贴在一起。
在这样危险的时刻，黑暗神还有坏心捉弄自己这名沉默寡言的信徒。
“他们来了。”少年的鼻息抚过葛兰耳侧，痒痒的。
房门被打开的响动不停传来，很快，就到了桑诺二人所在的这一间。
透过床底的缝隙，桑诺看着油灯的光芒渐渐照亮了门边的一小块地方。
“这是查尔斯的房间吧。”有人说：“瞧瞧，他真是从那些平民身上搜刮下来不少油水。”
“你进去看看。”
“凭什么叫我进去？这房间没什么好查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大主教让我们每个角落都查清楚……”
两名主教一边互相推诿，一边不情不愿地迈步走进来，开始俯身翻找房间里的东西。
桑诺听见木箱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喔，还有把珠宝捞起来往自己兜里装的动静。
“你说查尔斯死了，这些东西是不是该分到我们手上？……”
其中一人说着话，又朝另一侧的床走过来。
桑诺和葛兰贴在一起，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想抬眸去看葛兰的表情，忽然感到身前一凉。
男人悄无声息地一撑地面，半边身体滑出床外，手中长剑以一个很刁钻的角度往上砍去——
暴烈的燃烧术法沿着剑身刺入人体内，几乎是转瞬之间，就烧光了那倒霉蠢货的五脏六腑。
那人连叫也没能叫出一声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正好摔在查尔斯铺满被褥的软床上，烈焰的余温甚至将床上的东西也烧成了黑色。
和查尔斯一模一样的死法，一击毙命。
而另外那名主教正背对着这边，在低头端详那堆流光溢彩的珠宝，等听见同伴的尸身摔在床上的动静，才惊愕地转过头。
他一眼就望见同伴已经遇害，下意识张嘴就要喊人，那声叫喊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涌不上来。
他看进了一双湛蓝如宝石的眼眸里，那抹色泽在烛光里渐渐变得更深……更深……
如果……他也能拥有这么漂亮的一块宝石……
下一刻，脖颈断裂，鲜血喷涌而出。
桑诺从床底下爬出来，注视着葛兰转瞬之间就杀了两个没用的主教，惊奇地睁大了眼。
如果葛兰可以这么轻松地使用术法，他刚刚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被桑诺推着躲在床底下？
明明……先前桑诺见他，已经是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了。
来不及思考更多，两个人同时听见外面其他主教的声音：
“喂，你们都有查到什么没有？”
“……怎么有股血腥味？”
脚步声又渐渐逼近过来，而桑诺抬眸看向葛兰，发现男人正用手背擦去脸上被溅的血迹，褐色眼睛里目光平静而冰冷。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男人转过头，和桑诺对视了一会儿。
“还能撑一点时间。”葛兰低声道。
桑诺摇摇头，忽然说：“如果打不过，我们就逃吧。”
光明教迫害了太多他的人。
曾经的神明永远高高在上，但现在，他想留住这哪怕一个信徒。
摧毁光明神殿的计划可以再放一放，但葛兰如果死了，桑诺怎么再找一个这样独一无二的——
“不要死。”少年轻声说：“也不要被他们抓住。”
地牢里那些光明阵法虽然不会马上将人置于死地，但缓慢的折磨也足够令人痛苦。
葛兰看了桑诺片刻，终于没有再一意孤行，而是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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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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