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雪，如万千冰淬碎石，劈面砸落。
沈澜气息急促，口中呼出的白气散风中，便被寒流撕得粉碎。
抬眼望去，连绵雪山直刺昏沉天幕，峰顶积雪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冷硬青白，宛若亘古巨兽的脊背。
风愈发凛冽，顺着衣领往骨缝里钻——这点薄衣根本挡不住寒意，不过片刻，耳尖已冻得发疼，仿佛下一刻便要被这风生生割去。
大雪封山，沈澜与阿兄已在山中藏匿多日，干粮早已告罄。
别无他法，她只能背负重伤的阿兄，赶在追兵至前，一步步走出这片雪山。
阿兄体弱，又常年奔波，颠沛流离，身形较同龄人单薄些，可终究是成年男子。
沈澜背着他，只觉肩头沉重，步履愈发吃力。
豆大的汗珠刚渗出来，便冻凝在衣物上。
沈澜默数着自己的脚步，每挪动一步都要咬牙蓄力。背上之人久无声响，她心中不安，轻声唤道：“阿兄？”
阿兄明明高热不退，沈澜却觉不到他身上半分暖意。过了许久，才传来他微弱的应声：“我在……”
“我们快到了。”沈澜望着眼前一片死寂的茫茫雪原，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强撑，“前头有屋舍，再走一程便到了。”
身后又归沉寂。
怎么办？
双腿早已失觉，她麻木地提步、落步，眼前阵阵发黑。
沈澜强迫自己转动发僵的思绪，想再说些话引阿兄回应：“先前李婆婆传信，已将烨儿安置在外头，我们出去便能见着。那孩子还小，日日吵着要父亲，你可不能睡。”
“……”
“阿兄？”
“阿澜，”阿兄的声音被寒风搅得破碎，仿佛从远处飘来，“往后，你替我照看好烨儿。”
沈澜脚步一顿，缓缓呼出一口白气，咬着牙再抬步，强压下眼底湿意：“我不照管，你自己的孩子，该由你亲自看护。”
阿兄轻声道歉。
“我答应过阿娘，要好好护你……”阿兄话语颠三倒四，“却还是让你被抓走，受了那么多苦……”
她身后雪地上，一道血迹蜿蜒——雪地石块尖利，勾破了她的皮肉，渗出血来。
她只顿了一瞬，便如无知觉般继续前行：“这怎会怪你？是你将我救出来的。都怪我，错信歹人——他联合奸臣，害我母亲全族被屠，害你颠沛流离，使我被囚于囹圄。你撑住，我们出去，总有一日，要找那些贼人报仇。”
“好。”阿兄的声音轻得像雪，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便是一阵剧烈咳嗽，血顺着唇角淌下，他忽然低低道：“对不起……”
冰凉落在后颈的刹那，天边雪幕骤然崩裂，成团雪片裹着狂风，从山脊那头铺天盖地压来——雪势又大了。
风更烈，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疼得她睁不开眼。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每一步都陷到半膝深，刚留下的脚印转瞬间便被新雪填平。
漫天大雪还在落，似要将他们这两个渺小身影，彻底埋进这片无边冰封里。
“阿兄，你再撑一撑，真的快到了……”沈澜缓了几口气，声音发颤。
背上忽然传来一片潮湿，顺着衣料滑下，滴在她手背上，又坠落在雪地里，晕开一点殷红。
“阿兄？”
沈澜放轻声音，小心翼翼地唤，却再无回应。她心中一慌，茫然回头去看——四周静得可怕，连阿兄的心跳声都听不到了。
脚下忽然一绊，沈澜猛地栽倒，双膝重重砸在雪地上。仓促间手一松，她忙回头去扶，指尖不小心触到阿兄的脸，再探向他口鼻，只觉一片冰凉。
她手猛地收回，怔愣片刻，才从雪里将阿兄拖出来，想把他从这片寒冷中拉离。可刚撑起身，便又摔了回去。
她连试几次，都没能成功。雪很快落满了两人肩头，阿兄体温太低，连雪花都融不开。沈澜用手去拂，新的雪却又立刻落下。
一股怒意骤然涌上，沈澜咬紧牙关，猛地翻身，将阿兄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拼力站起身，竟向前走了几步——可下一刻，便又重重扑倒在地。
她抓了几把雪想撑起身，却浑身无力。
脸上似有热意，她以为是撞到了什么，抬手一摸，却是满手潮湿。
那不是血。
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沈澜愤恨地锤了下雪地，喘着粗气，终于埋首，失声痛哭。
她又害死了一个亲人。
良久，沈澜才攒够力气抬头。双目通红，泪水未干，她就着这姿势回头，见阿兄腹部伤口的血迹已冻凝在衣上，心中忽然发狠——猛地撑起身，爬过去拖起阿兄，站不起来，那就爬！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出去。
沈澜仰着脸，漫天飞雪中寻不到日影。她收紧手臂，喉间溢出呜咽，脚下用力蹬着雪地，继续往前爬行，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不能死在这里。
风刮在脸上如刀割，沈澜艰难睁眼，远远望见前方似有身影颠簸而来。
她愣了一下，多年的警觉让她第一时间伏低身体藏好——随即，便听到了笃笃的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撞在耳膜上。沈澜此刻神思滞涩，却仍强迫自己镇定，可惜这茫茫雪山确实无处遁形。
她刚漏了一点身形，便被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射中肩膀，她闷哼一声，肩上一痛，被带着向后倒在雪地。
鲜血晕开，染红了地面厚厚的积雪。
不好！
看着眼前一人一马由远及近，沈澜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她折断箭身，抓起一把雪擦了擦脸，又摸起一块尖石，在手中转了圈。
待马蹄踏至近前，她骤然暴起。
温热的马血喷涌而出，沈澜被马蹄蹭到的同时，借着马前冲的力道翻身，一手拽住马腿，被拖了几步才停下。
马背上的人摔出去时骂了一声，在雪地里滚了几圈，爬起来看见沈澜，不由得暴怒，他抽到要砍，不料眼前这人反应挺快，在瞬息之间往旁边一滚，躲了过去。
沈澜顶着散乱头发默默抬头。那人瞥她一眼便转头，却又忽然转回来，将刀换到左手，上前拽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拉。
“竟是个姑娘家。”他嗤笑一声，“我一路上尽遇见你们这些土匪了，在这里乔装打扮，拦路抢劫。”
沈澜头皮一痛，心中暗骂，挣扎着想起来，她开口，声音嘶哑：“小女蒙难，被奸人所害，才落得这种地步，只是一普通百姓，并非是土匪歹人，方才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手反击，望公子搭救一二。”
“胡言乱语。”那人松了手，她便摔回雪堆里。听声音，这人年纪似不甚大，只是风尘仆仆的落拓模样，让人瞧不清具体岁数——想来也不是个善茬，“哪家寻常女子有你这般身手，又哪里会出现在这座山？”
那人蹲下身，盯着地上不动的她，又看了看一旁阿兄的尸身，问道：“死的这是你什么人？”
等了片刻没听见动静，他自言自语道：“罢了，小爷我不杀女子，便留你一条命。”
他起身欲走，却没料到这半死之人还能骤然发难——雪沫子迎面糊来，他躲闪不及，被泼了满脸。
沈澜趁机伸腿勾他脚踝，一下子将人绊倒。她翻身压上去，右手的尖石迅速砸在那人左手腕上。那人吃痛，长刀脱手，刚落地便被沈澜抄在手里。
“劳烦。”沈澜抽刀出鞘，刀刃“唰”地抵上他咽喉，侧头吐出口血，眼神冰冷，“带我们出去。”
那人显然没料到，短暂惊愕后，声音迅速冷下来，不知是夸是讽：“反应倒快。”
事已至此，沈澜别无他法：“说起来也是阁下先射小女一箭，怪不得小女反击，想必也是误会一场，待阁下救我们出去以后，小女自会赔偿马匹，偿还恩情。”
那人与她对视片刻，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死马，又看了看阿兄的尸身，问道：“你们？你这不是难为人？我的马没了，背你出去尚可，可这人——你让我如何带？”
沈澜沉默。她垂下眼，心脏发闷——她知道这人说得在理，但阿兄……
罢了。
沈澜想起尚未找到的侄子，还有在外接应的人，万一被那贼人抢先找到，他们必死无疑。
几番思量，沈澜终是做了决定。
刀刃仍贴在那人喉间，她伸手摸向阿兄已冻僵的脖颈，解下挂在那里的项链，揣在怀里。
全程，她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过身前之人，满是警惕。
那人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一切，等她收好东西，才瞥了眼颈间的刀，冷笑着转过身：“上来。”
沈澜一手撑地，将自己拖过去，趴在他背上，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刀刃依旧冰凉。那人背起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迎面的风像无数冰针，往骨缝里钻。沈澜刚吸一口气，喉咙便被刮得又干又疼，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她下意识想回头躲一躲，视线却落在身后的阿兄身上——那具曾温暖的躯体，此刻已被厚雪盖得发白，垂在一旁的手冻得泛着青灰，再无半分暖意。
雪还在下，大片落在阿兄脸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似要将他的轮廓慢慢抹平。沈澜知道，用不了多久，这无边大雪便会把他彻底埋进这片无人区，冻成一块连风都吹不动的冰。
这里不会有过路人，不会有寻踪者，只有阿兄一人，永远留在这荒山里。
沈澜攥紧怀中的项链，指节冻得发僵。
她会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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