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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雪原无路,唯有漫无边际的死白。

那人肩背宽阔,是这天地间唯一鲜活的热源。沈澜握刀的手抵在他颈侧,手臂因脱力与紧绷,微微发颤。

刀刃划破他颈间凝结的冰碴,留下一道细浅红线,转瞬又被寒气冻住。他走得稳,每一步都深深陷进积雪,再费力拔出。风雪迎面扑来,他偶尔偏头,啐出一口混着雪沫的唾沫,粗粝中带着几分野气。

“喂,”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你这般我走不快,再这么拿刀抵着,你我都要冻僵。要么给我个痛快,要么把刀挪开些。”

沈澜并未理会,反而把刀贴得更紧。

她昏昏沉沉,目光下垂,无意中瞥见了这人的腰牌。

沈澜心中一动,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小女能否问一下阁下名讳?”

那人嗤笑一声,热气呵成白雾:“纵使我不杀你,你也未必能活着出山,将死之人,问这作甚?”

沈澜笑道:“还是有些用处的。若我活下来,必赔你马匹;若我先死,也好让我知道该找谁索命。”

毕竟这人还射了她一箭。

短暂沉默后,他不耐烦答道:“梁如珩。”

无多余话语。沈澜不再开口,抵着他颈间的刀,却微不可察地向外移了半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背后的伤、冻僵的四肢、那颗似随阿兄一同死去的心脏,都在叫嚣着放弃。她脑袋里像是有一根绷到极致的弦,死死撑着。

梁如珩似察觉到她细微的松动,脚步快了些。他显然熟稔这片雪原,能精准避开被雪覆盖的沟壑,沿着不易察觉的坡度往下走,省了不少力气。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愈发沉暗,宛若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要沉沉压下来。沈澜眼皮越来越重,视野里的漫天飞雪,渐渐模糊成一片。她用力咬了下舌尖,腥甜与锐痛让她短暂清醒——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终于,在沈澜意识即将涣散的前一刻,梁如珩停了脚步。前方背风的岩石下,隐约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巨兽勉强张开的口。

“到了,”梁如珩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我先前的落脚点。”

沈澜抬起沉重的眼皮,警惕地打量那洞口。内里幽深,黑暗吞噬了所有光线,看不出究竟藏着什么。

“进去。”她冷声命令,刀刃重新贴紧。

梁如珩未反驳,背着她弯腰钻了进去。洞口狭窄,内里却意外宽敞些,至少能直起腰,也勉强能挡下些风雪。

梁如珩将她放下,动作算不上轻柔。沈澜踉跄着靠坐在冰冷石壁上,手中长刀依旧稳稳指着他。她飞快扫视洞穴——角落堆着些干草,一个破旧皮囊,还有个刚熄灭不久、余烬尚存的火塘,显然是常有人落脚的地方。

梁如珩没看她,径自走到火塘边,掏出火折子,费力引燃那些半干不湿的柴火。微弱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火光映照下,沈澜才真正看清他的脸。年纪尚轻,恐怕比她大不了几岁,眉眼轮廓深刻,带着奔波的风霜。头发上的雪渣化了,留下湿润痕迹,他搓了搓手,伸出发僵的手指烤火。

梁如珩瞥了眼沈澜依旧紧握的刀,嘴角扯出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还指着?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方才在雪地里,若我真想杀你,大可趁你疲惫之时把你丢下。”

“我下手有分寸,那箭没想要你命。”

“若你确实不是土匪,我向你道歉,不过你又杀了我的马,我们也算扯平了。”

“况且你还因祸得福,得我搭救,真出去之后,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你就这么拿刀指着恩人?”

什么有分寸?这可说不准,谁知道是不是箭法不好没什么准头。

沈澜暗自腹诽,目光落到他脸上,审视片刻。

洞外风雪声似小了些,洞内只剩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更显死寂。

良久,她手腕一颤,那柄始终紧绷的刀,“哐当”一声被丢在在脚下乱石上。

梁如珩瞧她一眼,未言语。

沈澜不再看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阿兄冰凉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她背上;那句的“对不起”,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着她的神经。

怀里的项链硌在胸口,冰冷的质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她无法保证这人会不会杀她,会不会把她丢在这冰天雪地自生自灭,她不能凭借一丝并不可靠的善心,去赌自己的性命。沈澜冷静地思考,自己能有什么,让这人必须把自己带出去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火光在她通红的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看向正在拨弄火堆的裴牧,声音虽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梁公子。”她说,“我们做笔交易。”

梁如珩拨弄火堆的手顿了顿,未抬头,只从喉间逸出一声含糊的气音:“交易?”他扯了扯嘴角,“你拿什么跟我换?一条命,还是这把破刀——哦,这刀还是我的。”

沈澜未理会他话里的刺,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语气平稳得不像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我这条命,不值钱。但——或许您对传国玺有兴趣,您知道它吗?”

传国玺三字落下时,洞穴里的空气似凝滞了一瞬。

那是传闻中天命之人才能拥有的传承之物,已然失传多年,如今动荡四起,不管是皇族,意图篡位的权臣,还是虎视眈眈的起义军,都盯着传国玺的下落,谁有了它,就相当于被天命所承认,此物在黎明百姓中广为流传,拿到传国玺,一切都能顺理成章。

梁如珩终于抬头,火光在他瞳仁里明灭不定,审视着眼前这狼狈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女子。

她头发散乱,脸上混着血污、泪痕与冻伤,衣衫褴褛得看不出本来模样,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藏着太多痛苦,与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继续说。”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传国玺至今无人找到,我有它的下落。”沈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我有地图。”她顿了顿,说,“你带我出去,我可以将地图给你。”

梁如珩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弄:“故事编得不错。你背着具尸体在雪山上乱撞,随便遇到个人,就说有传国玺的地图?”

他拿起一旁的皮囊,拔开塞子灌了口,浓烈的酒气瞬间散开,“我看起来像傻子?再说,我要那传国玺干什么?”

沈澜也笑了,嘴角弯起个冰冷的弧度,映着跳动的火焰,竟有几分妖异:“梁公子,我姓沈。”

她将衣领扯开一些,露出肩上的奇异纹路,那是她母亲一族的图腾,她问:“您听过沈氏名讳吧?我们一族世代看护传国玺。”

沈氏一族常年隐居深山,有诸多关于他们的传说,可惜在许多年前,被屠杀灭族。

梁如珩喝酒的动作停了,他看着沈澜,眼神锐利如刀。

“我虽是一女子,却也知道如今朝堂上的诸多纷争,太子德才兼备,但想要在这乱世中保住皇位并不容易。梁王作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战功赫赫,一路辅佐太子。”

沈澜看着他,眼神带着深意:“若是梁公子您这名字没有作假,想必也是梁王家里人,这雪山荒无人烟,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近些日子传闻有传国玺的下落,您若不是附近猎户,想必也是为此而来,您好好考虑考虑。”

洞穴里只剩柴火的噼啪声,与洞外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两种声音交织,更显洞内死寂。

沈澜不再说话,她疲惫地闭眼,感受着火焰带来的微弱暖意,慢慢渗进几乎冻僵的四肢。背后的伤口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提醒她还活着。怀里的项链硌得胸口生疼。

良久,梁如珩的声音打破沉默:“你的仇人是谁?”

沈澜睁开眼,火光在她眼中凝成两点寒星。她缓缓吐出那个恨入骨髓的名字——那个权倾朝野、双手沾满至亲鲜血的父亲:

“当朝右相,高崇。”

什么?

梁如珩瞳孔骤然一缩,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眼前这人咬牙切齿说完这名字后,像是用尽了气力,往前栽倒。他接住沈澜,发觉这女子肩膀上伤口又崩裂开来。

沈澜眼前逐渐模糊,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梁如珩火光下晦暗不明的侧脸,与洞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骤然获得的暖意,像潮水般淹没她紧绷的神经。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梁如珩听到“高崇”二字后的反应,沉重的眼皮便不受控制地阖上,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高崇是她的生身父亲,屠杀她母族,为了找寻传国玺的下落不择手段。沈澜不会让他如愿,不会放过他。

沈澜陷入沉沉的昏睡,梦里是母亲和阿兄染血的脸,是侄儿模糊的哭声,是高崇那张伪善阴鸷的面孔,以及一个温和的声音。

那声音的主人陪伴她长大,跟她许诺余生,最后却又弃她而去。

寒意如跗骨之蛆,在梦境深处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将她从混沌中惊醒,她听到一阵奇怪的叫声。

洞内火塘已熄,只剩一点微红的余烬,连这点光热,都近乎可以忽略。空气里多了种陌生的腥膻气,冷得比之前更甚。

黑暗中,几点幽绿的光点,正无声无息地在洞口闪烁,像地狱里飘来的鬼火。

狼!

不是一只,是一群。它们不知何时摸进来,瘦骨嶙峋的躯体在微光下,勾勒出危险的轮廓。龇出的獠牙滴着粘稠唾液,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饥饿让这些雪原猎手,变得格外大胆凶残。

梁如珩没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沈澜心沉到谷底。

他走了?没有相信她的话?还是她判断失误,他名字是假,跟梁王没有关系,也并不想得到传国玺?

这些念头刚一冒出,便被求生的本能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不动声色地挪动手臂,摸到了身旁的刀,所幸刀还在。

来不及细想,最近的一头狼似失了耐心,后腿微屈,猛地朝她扑来!带着腥风的口吻,直取她咽喉!

沈澜全凭身体本能反应,向侧面猛地一滚!“嗤啦”一声,狼爪擦着她肩膀而过,本就破烂的衣衫被撕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来。

这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

另一头狼从侧面袭来,她来不及起身,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狠狠刺去,捅入狼的腰腹处。那畜生吃痛,呜咽着退了步,可更多的绿光,却围了上来。

沈澜背靠着冰冷石壁,剧烈喘息,握刀的手因脱力与寒冷,不停颤抖。自己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对付这些饿疯的野兽,恐怕构不成多大威胁。绝望如冰水,再次浸透全身。

难道她沈澜,没死于仇人之手,没冻死在雪山,却要葬身狼腹?

就在那头体型最大的头狼,作势欲扑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洞穴内的凝滞。

黑影如闪电般射入,精准没入那头头狼的脖颈,那狼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完整的哀嚎,便重重栽倒,四肢抽搐几下,再也不动。

是支粗糙却锋利的木箭。

狼群瞬间齐刷刷回首,警惕地盯着洞口方向。

沈澜也猛地抬头——洞口处,一道身影逆着外面微弱的光站着,手中握着把简陋的木弓,另一只手还提着两只冻硬的雪雉,与一大捆干柴。

是梁如珩。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冽如雪山深处的寒冰。扔掉木弓,反手抽出腰间的刀。刀身出鞘,在昏暗光线下划过道冷冽弧线。

“畜生。”他低斥一声,脚步未停,径直闯入狼群中。

刀光闪动,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他没有多余花哨的动作,每一刀都简洁致命。

伴随着凄厉的狼嚎与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洞穴地面。

剩下的几头狼被他的凶悍震慑,呜咽着向后退,最终夹着尾巴,飞快逃出了这个变成屠宰场的洞穴。

洞内重归寂静,只剩浓重的血腥味。

梁如珩收刀回鞘,走到火塘边,将雪雉与干柴放下,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他重新蹲下,熟练地引燃柴火,跳跃的火焰再次照亮洞穴,也照亮他脸上新沾的几点狼血。

他这才抬眼,看向依旧靠在石壁上、浑身紧绷的沈澜,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醒了?看来我回来得还算及时。”

沈澜看着他,看着地上那头死去的狼,又看了看他带回的食物与柴火,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梁如珩没再看她,自顾自处理起雪雉,剥皮拆骨的细微声响中,他忽然开口:“吃点东西,恢复体力。”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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