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内，烛火摇曳，熏笼里的龙脑香片燃出袅袅青烟。颜卿换下湿透的朝服，只着一袭素白中衣，青丝散落肩头，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子渊端着姜汤进来，见她神色沉静，不由感慨道“少主今日金殿舌战群臣，当真是……”
“处变不惊？”颜卿唇角微扬，接过姜汤，热气氤氲间，她的眉眼被熏得柔和了几分，可眼底的锋芒却未减半分。颜卿轻啜一口姜汤，辛辣滋味顺着喉咙滚下，驱散了满身寒意。她抬眸望向窗外，雨后的夜空如洗，星辰寥落，却格外明亮。
“这么大的阵仗，说实话，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宋子渊说完抬眼望着满眼疲惫的颜卿，一声轻叹方至唇边，他自然知道，颜卿的储君之位，坐的并不安稳，可那人身上那股似是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无疑在今日的崇政殿上震慑住了群臣。
宋子渊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属下尚有一事不明，陛下为何会答应招展昭为驸马？”
颜卿指尖一顿，随即轻笑一声，嗓音低缓如夜风拂过苍山雪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一动，不如一静。”她抬眸，目光如剑，直刺人心。宋子渊闻言渐渐聚拢眉峰，低声问道：“少主的意思是？”
“我虽为储君，却终究不是男儿身。”颜卿指尖轻敲碗沿，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大理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女君继位的先例。更何况……”她轻叹一口气，转头看向西边窗外，那是歧阳宫的方向，宫内住着的，正是她那失而复得的兄长段瑞兴。“自从兄长回来，父皇便有意让我疏离朝政。”
她放下瓷碗，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卷摊开的《大理律例》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储君之位，当以嫡长子为先。”让位是迟早的，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倘若我招一位大理贵族为驸马，朝堂势力必定重洗，到时候，权斗再起，一旦大权旁落，我段氏江山危矣，可展昭不同。”她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他在大理毫无根基，却又文韬武略，实在是傀儡驸马的不二人选。”
宋子渊一怔，随即恍然，应道：“无根之木，反倒容易拿捏，既不会卷入世家纷争，又可成为皇室直接掌控的力量。”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如此一来，便堵了以无嗣为由废储的悠悠众口，而陛下并未驳回少主所请，无疑是向朝野昭示圣心仍在少主身上，那些摇摆之徒不得不重新掂量。”
颜卿垂眸，唇边笑意渐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父皇要的，不过是一个平衡。或许连我……也只是一枚棋子……”宋子渊轻叹一口气：“如今圣旨以下，即便是展昭身处大理的消息泄出，也只是大理内务，西夏贼子绝无文章可做。只是……展昭叛将之名在身，恐怕……”
颜卿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随即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过她的发梢，带起一缕幽香，她顺手捋过那缕秀发，缓缓开口，“无论好水川真相如何，他若只是展昭，便永远只能是被追杀的‘叛将’。”
“可他若是大理驸马……”她回眸，眼底锋芒渐渐显露，一字一句说道：“除非我死，否则，这天下便无人能动他分毫。”
宋子渊喉结滚动，他望着少主映在屏风上的剪影，明明纤细如柳，此刻却像柄出鞘的剑，将“储君”与“痴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劈成两半。官场的险恶，他不是没见过，自古以来，有多少上位者为稳定时局纷纷选择弃车保帅，如果宋帝非要拿一个人出来顶罪，那展昭即便是清白之身也难逃一死，“你这是，把命都押上了……”
窗外传来更漏声，惊醒了梁上栖息的燕雀。颜卿推开雕窗，望着远处崇圣寺的灯火明明灭灭，缓缓开口：“方才蒙孝延呈上了一份当时边军打探到的消息，好水川一战，最为蹊跷之处，就在于报信的鸽子，或许是宋军中真的有奸细，亦或许，一切只是巧合，是元昊拿宋军的好奇心在赌，只可惜，任福阵亡，死无对证。展昭被冠以的罪名是暗通西夏，可展昭身上却有被西夏铁鹞子毒链留下的伤，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而展昭远赴西北，是为了彻查三川口一案，可他却一再遭受阻拦，这恰恰说明，是宋国境内有人不想让展昭查到真相。”她突然转过身，目光如炬，深潭微澜，“所以，他们要的从来不止是展昭性命，而是借他‘叛将’之名，抹杀大宋边军血战之实，倘若有朝一日，展昭能堂堂正正杀回宋境，为好水川数万英魂讨回公道，与大理而言，断然不会是一件坏事。”
宋子渊了然，点点头勾起唇角，颇有几分戏谑地开口，“是啊，皇室秘传的《九曜天寰诀》不仅可以替他疗伤，还能使其武功精进。来日，无论展昭是去是留都永远是大理皇室最锋利的剑，最稳固的盾。”
颜卿听到宋子渊连《九曜天寰诀》都猜到了，下意识拢了拢指尖，在这一点上，她承认，她确实存有私心。
宋子渊望着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今日踏出的每一步，看似任性逾矩，实则皆是以储君之眼权衡天下，以帝王心术执子弈局。只是不知道，她这布局，有几分是为了段氏江山，又有几分是为了护住那个人？
正自感慨，忽见颜卿抓起案上的金丝楠木匣，匣中是蒙孝延拟写的赐婚圣旨，“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崇圣寺，告诉展昭……”话音突然哽住，袖中手指蜷了又展，最终只道：“告诉他安心养伤，我三日后去接他回来。”
见颜卿松开木匣，宋子渊一怔，抬头时正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脆弱，这位杀伐决断的储君，此刻竟在微微发抖。他试探性地开口：“少主是怕，展大侠不愿？”
颜卿猛地攥紧衣袖，她想起展昭缝制在官服内侧的两份奏折，想起他谈及好水川亡魂时猩红的眼眶，更想起五年前常州府库银失窃一案时，他说出“先抓人以奉公”的决绝。“他那样的人……”她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又怎会甘愿被锁在深宫，做个傀儡驸马？”
但事已至此，还有别的办法吗……
宋子渊没再说话，轻叹一口气后默然离去，待他走出殿门，颜卿指尖一弹，烛火倏然熄灭。
晨钟未歇，展昭已立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金香玉，玉上余温尚存，仿佛还沾染着颜卿掌心的暖意。好水川之战已过了三月有余，直到昨日才知自己背负了叛国罪名，堪堪稳住心绪，又听闻群臣联名弹劾颜卿，甚至逼宫废储。禅师劝他静候佳音，可他如何能静？
宋子渊的身影穿过薄雾，疾步而来。展昭抬眸，在看清对方神色时微微一滞。那人眉宇间隐有忧色，却又强作镇定，拱手道：“少主命末将来探望展大侠，说……”
展昭打断他：“她怎么样？” 声音低沉，却字重千钧。宋子渊顿了顿，应道：“少主无恙，只是昨日冒雨回宫，染了风寒，不便前来探望，故而派在下前来传话，要展大侠无须忧虑，安心静养。”
展昭眼眸如炬，死死盯着宋子渊，轻轻摇了摇头，“宋将军，你我相识多年，不必虚言。” 宋子渊低下头不敢去看展昭眼睛，看来展昭已知群臣上书废储一事了，到底还是瞒不过他。终是长叹一声，道出了实情。
“展大侠既已知晓，在下也就不瞒你了。昨日，有二十七位大臣联名跪伏于崇政殿外，上谏废储。”展昭眸光一沉，忙问结果，宋子渊将昨日朝堂之上的事情一一道来，只是隐瞒了赐婚一事。
展昭闭目，胸口剧烈起伏，他早知颜卿手段凌厉，却不想她竟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堂。沉默片刻，忽又听宋子渊言 道：“少主拒婚，不过是个幌子。”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回禅房，待清除侍卫关上房门后，宋子渊才将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五年前，少主收诏令一封，便火速回国，回来以后，方知是陛下找回了多年以前就可能葬身于火海的皇长子，少主担心皇长子身份有假，即刻命人四处搜证，最终都证明了这个皇长子就是她的亲哥哥。陛下有意将皇长子引入六曹管理朝政，少主便以皇子回宫，皇室应付裕如为由，借机收回了几大权臣手中的势力。”
展昭记得，五年前，登州案一结，颜卿收到了“家书”，而后火急火燎就回了大理。宋子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展昭的思绪从五年前拉了回来。
“少主大权在握以后，便开始效仿唐太宗，精简官吏，裁撤冗员。大理朝堂积弊已久，官员贪腐成风，少主雷厉风行，直接削了三司使、户部侍郎等十余人的权柄，追缴贪墨银两百余万两。”展昭胸口剧烈起伏，只觉肋间又隐隐作痛。他早该想到的，颜卿那样傲骨铮铮的人，怎会甘心做一个傀儡？她步步为营，为的是肃清朝堂，还大理一个清明政局。可那些盘踞多年的权贵，岂会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宋子墨接下来的话便印证了展昭的猜想，“少主推行新政以来，朝中半数官员被削职查办，此举触怒朝中权贵，尤以高氏、杨氏、赵氏为首。他们暗中结党，屡次弹劾，均被陛下以少主劳苦功高驳回，直到昨日……”
展昭眸光一沉，忽然想起昨日宫人私语“永安郡王得了世子，各部联名上书……”
“他们不是真的在乎储君有没有子嗣。”宋子渊冷笑，“他们只是怕……少主继续掌权，迟早会将他们连根拔起。所以，他们必须趁现在，借‘无嗣’之名，废了少主。”
救命 我越写越爱我的女主了，这可咋整[笑哭][笑哭][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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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深谋定风波 丹心照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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