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您行行好，这七角钱可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全部家当啦！”小胖墩虎子推了推滑倒鼻尖的圆眼镜，像是在进行什么地下交易，“这真是我从早饭钱里一分一分抠出来的，差的那三角……我用辣条抵，行不？下周英语考试可就全靠你啦！”
他缩着脖子，搓着冻得成胡萝卜的手，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女孩，活像只讨好猫主子的小仓鼠。
姜明珠斜挎着洗得发白的布书包，故意皱起眉头，手指卷着自己有点毛躁的辫子梢，慢悠悠的拖长声音：“唉——不是我不讲义气，可这学期换了老师，考试内容直接从‘ABC’飞升到‘apple’‘banana’，难度可是直线上升……”
虎子急得直跺脚，圆脸蛋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你要是不伸出援手，我爸答应我的大彩电可就真泡汤了！我、我求了他仨月呐！”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使劲揉压根没眼泪的眼睛。
姜明珠憋住笑，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行吧！下不为例哈！”
“明珠，我就知道你最善良了！”虎子瞬间阴转晴，小眼睛亮得放光，“等大彩电一到家，你必须第一个来我家看《西游记》！我给你留最中间的位置！”
“一言为定！”
虎子赶紧转过身，哗啦一下拉开鼓得像面包的书包拉链，神秘兮兮地从最里层的夹袋里掏出一包东西，双手奉上，表情虔诚得像在进贡宝藏：“噔噔噔噔——请看！‘唐僧肉’！我爸从省城带回来的，高级货，要五角钱呢！”
姜明珠接过来。塑料包装上印着个卡通和尚，颜色红得扎眼。她捏了捏，瘪瘪的，咂咂嘴：“就这么点儿？五角钱在咱学校门口小卖部能买十根辣条了，这也太贵了！”
“可不是嘛，稀罕着呢，我馋得流口水都没舍得吃，专门进贡给你的！”虎子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好啦，我得赶紧回家了，再晚爷爷该担心啦！”
姜明珠把“唐僧肉”小心地塞进棉袄口袋，冲虎子挥挥手，转身走进暮色里。
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卷着地上没化干净的残雪，打在脸上生疼。从学校到家的路不算远，可是冬天一来，土路就冻得像镜面，溜滑溜滑的。
姜明珠脚上那双布鞋穿了好久，鞋底早磨得平平的。她只能缩着脖子，像只笨拙的小企鹅，一步一步往前蹭。她忍不住把那包“唐僧肉”撕开个小口，一股混合着辣油和香精的气味窜出来。里面统共就四根。她小心地咬了一丁点儿，辣丝丝、甜津津，很有嚼头。
“嗯……两根给爷爷下酒，两根我留着慢慢吃。”她自言自语，把袋子重新系紧。短短一截路，磨蹭了快一个钟头，两根辣条吃得像在品尝满汉全席。
好不容易蹭到家门口，她猛地刹住脚——院门外，竟停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是辆小汽车！车顶盖了层薄雪，在这灰扑扑的村子里扎眼的厉害。
“爷爷！不好啦！”姜明珠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脚下打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咱家门口有辆小汽车！”她一边喊，一边掀开那厚重的、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
屋里，煤炉子烧得正旺，暖烘烘的，却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局促。爷爷手足无措地站在屋子中央，破旧沙发里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亮闪闪的红色皮草大衣，嘴唇涂得鲜红夺目，指甲也染得红艳艳的，与屋里斑驳的墙壁、褪色的年画、以及空气中淡淡的煤烟味，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这傻孩子，杵在门口喝西北风呢？快进来！”爷爷一把将她拽进屋，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姜明珠还懵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陌生又光鲜的女人。爷爷搓着粗糙的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明珠啊……这、这是你妈妈。你们……有六七年没见了吧？”
女人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姜明珠。女孩裹在厚厚的、花色土气的碎花棉袄里，外面套着不合身的宽大校服，整个人显得圆滚滚、壮乎乎的。嘴角还沾着点辣油渍，胖乎乎的脸蛋被寒风割得通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丝，头发被风吹得像个小草窝。
女人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这就是明珠啊……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嘛！蹿到一米六五啦！比同龄小子都高半头！”爷爷赶紧接话，试图让气氛热络些，“哈哈，随你和她爸，都是大高个！”
女人没接这话茬，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亮晶晶的手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匆忙：“爸，明珠，别磨蹭了，我们去外面饭店吃个饭。一会儿阿磊订好位子该等急了，吃完我们就带明珠走。”
“走？”姜明珠猛地抬起头，困惑地看向爷爷，“去哪儿？”
爷爷的眼圈瞬间红了，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孙女的眼睛，声音哽咽：“回家……回你爸妈那儿啊。你不是……不是总念叨着想他们吗？现在他们……来接你了……”
女人已经站起身，拎起旁边那个小巧精致的皮包，催促道：“快走吧，天都黑透了，路不好走。”她的目光快速掠过姜明珠那身臃肿的棉袄和脚上那双快要磨穿底的旧布鞋，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地移开了。
饭店包间
推开包间的门，暖气和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坐在主位，见到他们进来，很自然地接过女人手里的包：“菜刚上齐，快坐下吃吧，都等你们半天了。”
“明珠，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赵若华拉着姜明珠，把她按在男人和自己中间的座位上。
“爸……爸爸……”姜明珠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手指紧张地绞着棉袄衣角。
“哈哈哈，这孩子，还害羞了！”姜磊拿过菜单，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语气显得和蔼，“明珠，看看喜欢吃什么，爸爸再给你加个菜。”
“不……不用了。”姜明珠头垂得更低了。
“若华，阿磊，”爷爷端起茶杯，手有些抖，茶水漾了出来，“明珠从出生到现在，十一年了，都是我这个老头子带大的。你们……你们这些年，满打满算也就回来过三次。这次要把明珠带走……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她再回来看看我……”爷爷的声音逐渐哽咽，说不下去了。
“爸……”姜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听我说完，”爷爷摆摆手，眼圈通红，“你妈走得早，我今年也七十了，没几年活头了。你们过年要是不太忙……就、就带着明珠回来看看我……就看看……”
“爷爷，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我一定会的！呜呜呜……”姜明珠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爷爷干瘦的身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满桌子都是平时很少见到的鸡鸭鱼肉，可爷爷只是默默地喝着茶水，偶尔动几下筷子。平时爷孙俩分吃一只鸡腿都能香喷喷地咂摸半天滋味，今天对着这一大桌菜，反而食不知味。爸爸妈妈和爷爷说着话，但话题总是围绕着城里的事，围绕着那个她还没见过面的5岁弟弟，姜明珠插不上嘴，像个局外人。
吃着吃着，姜明珠忽然想起什么，悄悄从棉袄口袋掏出那两根小心珍藏的“唐僧肉”，献宝似的递到爷爷面前“爷爷，你尝尝这个吗？可好吃了，是虎子他爸爸从城……”
话音未落，赵若华脸色一沉，猛地一挥手，“啪”地一下打掉了姜明珠手里的辣条。那两根红油油的“唐僧肉”掉在光洁的地板上，格外刺眼。
“饭桌上不好好吃饭，掏什么垃圾食品！这东西脏死了，爷爷能吃这个吗？！”赵若华的声音又尖又利，打破了刚才勉强维持的平静。
姜明珠的手背火辣辣地疼，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辣条，捡也不是。她紧紧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掉下来，只觉得心里比刚才在外面冻着时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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