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北方小镇，日子像镇口那台老座钟，不紧不慢地晃着钟摆。赵若华中专毕业后的生活轨迹简单，除了家就是面馆，她在"老马家拉面馆"当服务员，两条乌黑的辫子随着忙碌的身影在腰间摆动，围裙上总是新油渍盖着旧油渍，开出一朵朵深色的花。
那年开春，门帘掀动带进一阵凉风，也带进一个陌生男人。姜磊的皮夹克在昏暗的店里闪着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省城口音的普通话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来碗最贵的招牌面！"
赵若华端面时，姜磊正掏出一包带过滤嘴的香烟，动作娴熟地点上。烟雾缭绕中，他打量着这个扎着辫子的姑娘："你们这店生意不错啊。"
"还成。"赵若华低着头擦桌子。
"知道省城的面馆一碗面卖多少钱吗？"姜磊吐了个烟圈，"比你们这贵一倍！"
赵若华的手顿了顿。她最远只去过县城，省城对她来说就像电视里的画面。
此后几天，姜磊天天来。有时吃面，有时就点瓶汽水，然后开始他天花乱坠的演讲：省城的百货公司有六层高，电影院放的都是香港片，年轻人跳舞都去歌舞厅。赵若华听着，手里的抹布越擦越慢。
"你这样的姑娘，在省城肯定抢手。"姜磊有一次突然说。
赵若华的脸红到了耳根。
不到三个月，镇上就传开了：赵福贵家的闺女要嫁给省城来的人了。婚礼在镇上的红星饭店办了五桌，姜磊喝得满脸通红，搂着老赵的肩膀："爸，您放心，我为了若华，就留在这发展了！这地方潜力大着呢！"
婚后的日子像褪色的红喜字，渐渐露出底下的斑驳。小两口挤在老赵的平房里，新房就是用花布帘子在堂屋隔出的一角。起初还有新婚的甜蜜，姜磊会从省城捎回亮晶晶的发卡，赵若华宝贝似的收着。但很快，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
姜磊的"市场考察"得出了结论：小镇商业一片蓝海。他决定从倒卖辣椒起步，信心满满地租了间临街的小屋。辣椒是从邻县批发的，红艳艳地堆了半屋子。
"等着瞧吧，这批货出手，咱们就能租个像样的房子了。"姜磊拍着胸脯保证。
然而开张第三天深夜，几个黑影撬开了店门。
第二天清晨，姜磊发现所有的辣椒袋都被划破，辣椒撒了一地，混着污水和垃圾。
"肯定是东街那伙人！"姜磊气得浑身发抖，要去理论，被老赵死死拉住："强龙不压地头蛇，忍忍吧。"
辣椒生意黄了，姜磊又打起了服装的主意。这次他学聪明了，先托人请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吃了顿饭，塞了两条好烟。服装店开张头一个月相安无事，赵若华天天去店里帮忙，脸上又有了笑容。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早上，他们发现店门的玻璃被砸了，里面挂着的衣服都被泼了油漆。姜磊蹲在店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地方的人，见不得别人好。"
最让赵若华难堪的是摆小吃摊那次。刚出摊不到一小时，三个留着长头发的青年就晃悠过来。为首的那个一脚踢翻了调料罐："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姜磊陪着笑脸递烟："几位大哥，抽根烟。"
"谁是你大哥？"那人一巴掌打掉香烟，"一个月五十，保你平安。"
"五十？我这一天都赚不到十块！"
"那就别摆了。"另一青年一脚踹翻了煤炉，通红的煤块滚了一地。
那天晚上，姜磊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赵若华把他扶回家，闻着他满身的酒气，第一次感到了后悔。
女儿出生后，家里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孩子的哭声、姜磊的叹气声、老赵的咳嗽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赵若华困在当中。她开始和姜磊争吵，从小声抱怨到大声指责。
"要不是信了你的鬼话，我怎么会......"
"要不是你非要留在这破地方......"
争吵往往以姜磊摔门而出告终。有时他会消失一整夜，第二天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有次赵若华发现，老赵藏在枕头底下的生活费少了一百块。她质问姜磊，他却理直气壮："不就是一百块吗？等我赚了大钱，十倍还你！"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一个雨夜。姜磊又提起要回省城，赵若华尖声反驳："回去？回去住哪？吃什么？"
"总比在这等死强！"
"要不是有了孩子，我早就......"赵若华的话戛然而止，她一回头，看见女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那一刻，积压已久的委屈和绝望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抓起桌上的碗狠狠摔在地上："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困在这个鬼地方！"
瓷片四溅，孩子吓得大哭。老赵闻声冲进来，一把抱起吓得直哆嗦的小孙女，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开导女儿：“若华，别这样，吓着孩子。你们还年轻，想去大城市闯，就去！孩子有我呢，反正我也退休了，正好带她。”
赵若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爸……我们一定混出个人样，回来接您和宝宝去享福！”
第二天天没亮，赵若华和姜磊就收拾行李走了。
老赵抱着孙女站在门口，看着长途汽车卷着尘土消失在晨雾中。
孙女快一岁了，还没个正经名字。
老赵去小卖部打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似乎是在一个忙碌的工厂里。“喂，爸？啥事？”
“若华啊，宝宝都快周岁了，还没个大名呢！你们当爹妈的，得赶紧给想个名字啊！”
“哎呀，随便起一个就行了！狗蛋、幸福、健康，哪个不行？我这儿忙着呢，挂了啊！”
“欸？这怎么能随……” 老赵话没说完，听筒里就只剩“嘟嘟”的忙音。他握着电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赵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想到的名字不是“秀芬”就是“翠娥”，连他自己都直挠头：“我一个大老头子，哪会给女娃娃起名字哟！”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老赵背着孙女去裁缝店扯布做冬衣。店里，一位穿着体面的妈妈正给女儿买了好多块鲜艳的布料，花了好几十块。老板娘一边量布一边笑：“哎哟，买这么多，你妈可真疼你！”
那小姑娘得意地一扬下巴，声音清脆得像铃铛：“那当然啦！我可是我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就得被宠着！”
“掌上明珠……掌上明珠……”老赵喃喃地念叨着这几个字，心里猛地一亮。他笑着掂了掂后背上的小孙女，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宝贝儿，爷爷也让你当明珠！咱就叫明珠，姜明珠！好不好？”
背上的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咯咯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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