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清晨，天色是一种灰蒙蒙的蓝。姜磊送完小儿子，重新发动了车子，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车窗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安静蜷缩在后排的姜明珠，语气不由得放得更为语重心长：“明珠，寰宇中学在B市可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教学质量和环境都是顶尖的……”
“对呀！”副驾的赵若华立刻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与庆幸，顺手调高了暖风档位，“要不是咱家买的这房子位置刚好划进学区，又幸亏你周叔叔肯帮忙拿到名额，这种级别的学校，咱们真是想都不敢想。”
“到了新学校，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也多和……那些同学搞好关系。”姜磊再次叮嘱，目光扫过窗外那些穿着昂贵羽绒服、被豪车送来的学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赵若华连连点头附和，紧了紧身上的羊绒大衣：“机灵点儿，多看多学，别给爸妈添麻烦。为了让你进这里，咱们家可真是费了老劲了。”
“嗯嗯。”
姜明珠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脚下那双虎子送的运动鞋上，轻轻应了一声。
在一片混杂着期望与压力的嘱咐声中，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一条两旁矗立着光秃秃梧桐树的林荫道，车轮碾过未化的残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最终停在了“寰宇中学”气派的镀金大门前。
“哇……”姜明珠几乎是屏着呼吸发出这声轻叹。
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学校——几栋主体建筑并非方方正正的楼房，而是像她在老家那台老旧电视机里看到的欧洲古堡那样，有着覆着薄雪的红色坡屋顶、结着冰凌的精致拱窗和高耸的钟楼。
穿着统一欧式学院风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走过，女孩们的及膝格子裙下搭配着羊绒打底裤，外面套着款式新颖的奢华羽绒服或经典牛角扣大衣，随意背着的双肩包上挂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可爱玩偶挂件；男孩们则穿着笔挺的长裤，打着领带，外套敞开，露出里面限量版的运动鞋或毛衣，手腕上戴着看似价格不菲的运动手环。每个人都透着一股她从未接触过的、用金钱和品味堆砌出来的优越感。
校园里的道路清扫得干干净净，路旁是修剪整齐的冬青，上面覆盖着未干透的积雪，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显得静谧而美好。
赵若华看着女儿看呆的模样，略带得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手套上沾着的寒气似乎都带了点扬眉吐气的意味：“怎么样，漂亮吧？妈妈当年可没福气上这么好的学校。”
“嗯嗯。”姜明珠再次点头，声音轻得像蚊蚋。眼前的一切过于光鲜亮丽，冰冷又耀眼，反而让她生出一种不真切的眩晕感。
“走吧，外面冷。”
姜明珠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不算柔软的棉袄领子里，亦步亦趋地跟着父母走进那栋如同城堡的主教学楼。
教导主任办公室暖气更足。主任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头，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慢条斯理地讲着学校的各项规定，语气平淡，但偶尔问及姜明珠原来镇上的学校情况时，尾音总会带上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看着父母在一旁不断点头哈腰、陪着笑脸，甚至下意识搓着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的手的样子，姜明珠只觉得心里像压了块冰坨，沉甸甸地往下坠，比外面呼啸的寒风更让她发冷。
“主任，您……您抽烟……”姜磊局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刚拆封的软中华，恭敬地递过去一根。这烟是他今天早晨特意跑去专卖店买的，足足两条，此刻正躺在他汽车后备箱里，像两块滚烫的烙铁。他自己平时只舍得抽十块钱一包的烟，想到那两条烟的花销，在这温暖的房间里，心口依旧是一阵抽痛。
主任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掠过那根烟，并未接手，反而将自己桌上那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往旁边挪了挪：“学校不兴这个！先带孩子去教室吧，别耽误了课程。”他站起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了，学费交了吧？”
“交了交了，上周三就交齐了！”姜磊立刻挤满笑容，忙不迭地回答，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寰宇中学的学费对普通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所幸他这两年生意渐有起色，虽觉肉痛，倒也算能勉强承受。
教导主任推开初一三班的门，一股混合着暖气和年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朝里面唤道：“陈老师，你过来一下。”
教室里，一位面容精致、妆容淡雅、穿着白衬衫和黑色及膝裙的女老师闻声转头，她正在板书，手腕上一条细细的铂金手链随着动作闪烁。她快速对学生们交代了一句，声音温和却自带威信：“同学们先自习，预习下一章节的知识点，等我回来提问。”她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衣着光鲜的学生时，嘴角习惯性地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安顿好学生，她便快步走了过来。
“陈老师，这是新转来的学生，姜明珠。”主任介绍道，语气比刚才随意了些，“从下面镇子上转来的，基础可能比较薄弱，你平时多费心关注一下。”
陈老师脸上那公式化的微笑未变，目光在姜明珠那件醒目的红棉袄和略显拘谨的父母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声音柔和：“没问题的，主任。我们班学习氛围好，同学们也都很优秀，相信姜同学会很快跟上进度的。”
“跟我来吧。”陈老师对低着头的姜明珠说，转身走向教室的步伐似乎比刚才稍快了一点。
姜明珠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是踮着脚尖，跟在陈老师身后走进了这间温暖而陌生的教室。当全班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时，她感觉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瞬间烧了起来，与室内的暖意混合，让她有些头晕。
“同学们，这位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姜明珠，来自隔壁镇。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互相帮助。”陈老师的介绍简洁。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她头垂得更低，却还是忍不住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教室。女生们个个发型精致，有的披着柔顺的长发，有的烫着时髦的卷发松松扎起，别着施华洛世奇或更高级品牌的水晶发卡；男生们则大多姿态放松，有的甚至大大咧咧地歪坐在人体工学椅上，衬衫扣子随意解开两颗，露出里面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羊绒衫或潮流T恤，脚上的运动鞋无一不是限量款。反观自己，裹在厚重土气，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大花棉袄里，脸上还带着冬天冻出的、尚未完全消退的两团高原红，他们一定在嘲笑我。姜明珠心里绝望地想。
“我……我叫姜明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浓重的口音，“很高兴见到你们。我的爱好是……是看电视，和……吃饭。我身高……165。”天啊，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话一出口，巨大的懊悔和尴尬就淹没了她，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哈哈哈哈，吃饭算什么爱好？”前排一个染着栗棕色头发的男生率先笑出了声，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哇，初一就长到165，这是‘高射炮’吧？”一个梳着公主头的女生捂着嘴，侧头跟同桌低声议论，眼神里满是戏谑。
“她的脸怎么那么红？跟冻坏了似的。”又一个声音响起
“等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讶地指着姜明珠的脚，“快看我发现了什么”！“她居然穿的是阿迪刀斯！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真的阿迪刀斯！”
同学们瞬间笑作一团，各种优越的、好奇的、鄙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那双廉价的鞋子上。
姜明珠的脸更红了，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灯下，羞耻得恨不得脚下能裂开一条缝，好让她立马钻进去。
就在这时，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高个子男生站了起来。他身形挺拔，比班里其他男生要高出一截，简单的校服外套穿在他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清隽贵气。他甚至不需要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的气场。
“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喧嚣的冷澈，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听老师安排。”
奇迹般地，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刚才笑得最欢的那个栗发男生也收敛了神色，讪讪地坐正了身体。
陈老师赞许地看了那个高个子男生一眼，那眼神比刚才看姜明珠时真切了许多。然后她随手指向最后一排靠窗、离暖气最远、紧挨着清洁工具柜的一个孤零零的空位，语气恢复了平淡：“姜明珠，你先坐那里吧。有什么不懂的，课后多问问班长。”她甚至没有指明班长是谁。
“好的，老师。”姜明珠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到那个布满灰尘角落的位置坐下，慌忙从自己的旧帆布书包里掏出爸妈昨晚给她准备的课本。
讲台上，陈老师开始用流利悦耳的英语，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各种复杂的句式，黑板上很快写满了诸如“ambition”（雄心）、“dilemma”（困境）、“phenomenon”（现象）这类对姜明珠而言如同天书的高级词汇。她握着笔，努力想跟上节奏，可耳朵里捕捉到的只有一片模糊的音节。她在镇上小学时，英语还算拔尖，可那里才刚刚开始接触“apple”、“banana”这类最简单的单词，哪里想过城里的同龄人已经在学习如此艰深的内容？一种巨大的差距感和隐隐的不安，像冰冷的潮水般漫上心头。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姜明珠看到父亲姜磊出现在教室门口，对着她勾了勾手指。她赶紧小跑过去，冰冷的空气随着门的开合窜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怎么样，能听懂吗？”姜磊问，嘴里呵出白气。
“……可以。”姜明珠违心地回答，声音低得几乎被走廊里的喧闹淹没。
“那就好。有不会的就多问问老师，课间别光顾着玩，多看看书，知道吗？城里竞争大。”
“嗯嗯。”
“好了，去吧。”姜磊挥挥手，转身就和迎上来的赵若华、教导主任以及陈老师汇合，脸上重新堆起殷勤的笑容，商量着一起去校外的饭店吃饭。姜明珠看到陈老师此刻的笑容显得格外亲切随和，与方才在教室里的平淡判若两人。
撑到下午六点放学，天色已经完全漆黑，寒风刺骨。姜明珠按照妈妈手写给她的、画得歪歪扭扭的地图，将自己裹紧，独自挤上挤满学生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那个位于高档小区、灯火通明却对她而言依旧陌生的新家。
家里的保姆阿姨已经做好了饭，简单的两个炒菜：一盘清炒时蔬，一碗炖排骨，还冒着微弱的热气。爸妈还没回来，阿姨说他们今晚在外面应酬，不回来吃了。偌大的、开着暖气的餐桌上，只有她和弟弟姜子昂。
弟弟挑食，不爱吃肉，胡乱扒拉了两口饭，就把白嫩嫩的小脸皱成一团，赌气不肯再吃。平时爸妈在家还能强行喂他几口，今天大人不在，他彻底“放飞自我”，滑下椅子就跑向温暖的客厅，玩他的遥控赛车去了。
姜明珠看着弟弟剩了大半的饭碗，莫名地想表现一下，做点什么。她想起冰箱冷冻室里还存着爷爷特意从老家捎来、用油炸好的土豆丸子。那丸子外酥里嫩，香得很，在老家烧着炉子的冬天，她一口气能吃十几个呢。弟弟一定会喜欢。
她让保姆阿姨帮忙开了火，便熟练地开始加工丸子。她在老家经常帮爷爷做饭，厨艺甚至不比爷爷差多少，热几个丸子自然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一小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土豆丸子就出锅了。姜明珠端着烫手的碗，像献宝似的跑到弟弟身边，蹲下来柔声说：“子昂，你看，这是爷爷从老家带来的土豆丸子，可好吃了，姐姐帮你热好了，你尝尝？”
“不吃！”姜子昂头也不抬，专心在暖融融的地毯上摆弄着他的玩具车。
“就吃一颗嘛，真的特别好吃，姐姐不骗你。”姜明珠不死心，用筷子夹起一颗金黄的丸子，小心地递到弟弟嘴边。
丸子温热的表面不小心碰到了姜子昂的脸颊，留下一点油渍。小家伙瞬间炸毛，猛地一挥手打飞了丸子，金黄的丸子滚落在昂贵的地毯上，他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嗓门洪亮得吓人。
恰在此时，大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冰冷的寒气。“子昂！”赵若华连鞋都来不及换，就满脸焦急地冲了进来，一把将号啕大哭的儿子搂进怀里。
“呜呜呜….妈妈……”
赵若华一边轻拍着儿子的背柔声哄着，一边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冰锥一样刮向还拿着筷子的姜明珠，语气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训斥：“我们为了你上学，在这大冷天在外面陪人吃饭、说尽好话、送礼送烟，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好，一回家就欺负弟弟！能不能让我们省点心？”
姜磊跟在后面，带着一身寒气，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夜空，胸膛重重地起伏着，显然也在强压着怒火。
“我……”姜明珠张了张嘴，想解释，可看着母亲那嫌恶冰冷的白眼和父亲沉郁的脸色，所有的话都像被冻住了一般，哽在喉咙里，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去！回你屋写作业去！别在这儿碍眼！”姜磊蹲下身，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以示安慰。他们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再没有给僵在一旁的姜明珠任何一个眼神。
姜明珠灰溜溜地转身，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客厅里那刺耳的温馨与暖意。她走到窗边，看着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鼻尖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爷爷，我有点想你了，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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