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已久,天下四分五裂,大国雄踞一方,小国瑟缩残喘。
当今时势,可称得上大国霸主者有三:草原鞑靼、北方梁国,南方越国。
越国境内,长江以南有一方小城。这里既不是战事要塞,也不是国之重镇。蒲城,只是越国境内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镇。正是倚仗了这份普通的庇护,蒲城得以在乱世中平稳度日。
在蒲城最中心的柳驿街上,有一间老铺子,店主是篆刻印章的手艺人,凭着这份手艺在蒲城安稳生活了三代。蒲城人但凡有篆刻的需求,首先想到的,便是这间柳驿刻印铺。
刻印铺的老板叫刘易,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蒲城人都知道,刘老板孤身近四十年,好在这两年也娶妻成家了。
按说应当是刘老板桃花晚开,却开得不错,只知这刘老板的妻子人称墨娘,不爱说话,做事却十分勤快。只是这刘老板不甚爱惜这朵花儿,苦了这妻子,年纪轻轻的,却像个灰头土脸的丫鬟。
蒲城人常议论,说是刘老板家风不好。要不然,快四十的年纪得了这么个年轻妻子,搁旁人早就乐开花儿了,哪里还会如此冷落。
这天霜雪漫天,刘老板照例开门迎客,墨娘在铺子里洒扫,不一会儿,就见一伙相貌不俗的客人进到店来,张口便问:
“这家的老板是叫刘易吗?”
来人动静不小,刘易抬眼见那人模样,虽穿着平素,却感受到无形的威压,夹杂着凛冽寒风灌入店门。刘易自己便先软了三分:
“客官,我就是刘易。你们想要什么?”
为首者环视了刻印铺一圈,把目光放在了柜上的琉璃印上。琉璃易碎,极难篆刻,也是刘易家传了好几代独有的手艺。
“这琉璃印……”
刘易赶忙把店里的琉璃印拿下来,双手恭敬地奉上:
“客官您瞧好了!要找这琉璃刻印,那您可算是找对人了!我敢说,这普天之下,还没有第二个人,篆刻琉璃印的手艺能比得上我……”
刘易还没说完,却被那人打断:“行了,你不用开店了,跟我们走吧!”
这话让刘易心里咯噔一下,连带着一旁洒扫的墨娘都顿了顿。
来人见刘易脸色大变,便也不故弄玄虚,放松了语气:
“别紧张,刘老板,我们是大越静芜公主手下的人,公主听闻你的琉璃印刻得好,专门让我们过来,让你为公主刻印一枚琉璃私印的。”
刘易知晓缘故后,还未来得及松下一口气,便见门口来了那位每天为刻印铺送陶泥的,浑身土气,显然不知此时店里来了位贵客,和往常一样有些粗重地敲了门便想踏入。
外面的霜雪夹杂着陶泥的土气扑面而来,墨娘赶忙把那人堵在了门口,小声嘀咕了一句,接过那人手上的陶泥,给了他几枚铜钱,匆匆关上了店门。
那新鲜的陶土与收拾整饬的刻印店格格不入,倒像是丢了刘易的脸。刘易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看着这不成器的墨娘在贵客面前如此不识礼数,便克制地发了火:
“去去去,回里边儿待着!别在这儿丢人!”
墨娘应声拿着陶泥回了后院,刘易给静芜公主的手下赔了个笑脸:“对不住啊!那人是平时来店里送货的,不知有贵人到访!”
那公主的手下见墨娘被刘易这样粗使对待,一双捧着陶泥的手粗糙不堪,刘易一言不合又有拳打脚踢之势,倒真合了一路打听过来的蒲城人的传言,于心不忍,也顺势劝了一句:
“好了,别为难她了,和你家那口子说一声,就随我们去鄞都吧。我估摸着,这一趟要十天左右。”
“十……十天?”
“嗯。有问题吗?”
看着刘易有些震惊的反应,这贵客劝道:“放心,静芜公主不是胡来的性子,顶多让你刻完了章,腻了就把你放回来了,赏金也不会少。你去好好和你那口子说一声吧,别让她担心。”
刘易不敢再推脱,应声便招呼着几位贵客先在店里稍坐,自己到了后院里。帘子一放,刘易收起了陪笑的脸,转而更加弓着身子来到墨娘面前。
此时墨娘坐在竹凳上,姿态舒展却端庄,她掰碎了手里的陶泥,里面赫然是一根竹签。
刘易弓着腰上前,压低声音,像是在询问墨娘意见:“他们让我去鄞都十天。”
墨娘眉间舒展,没有了在店前卑微瑟缩的样子。她盯着手里的竹签看了好久,道:
“你跟着他们去。这静芜公主虽是越王旁支,却也很得越国太后的喜爱。能牵上静芜公主这一根线也是好的。”
刘易点头,前往鄞都本就在他的意料之内:“十天之后我就回来……”
不等刘易说完,墨娘便道:“我要回一趟娘家。”
“什么?”
墨娘递上手里的竹签:“娘家的消息,我父亲怕是不好,我得回去。”
“娘家”即是北方梁国,墨娘的父亲便是当今梁王。墨娘如此说,刘易又见了竹签上的红色标记,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见刘易不看竹签上的内容,墨娘便转手将竹签丢在了火炉里,再递上一旁早就为刘易准备好的随行包袱:
“卖陶泥的王胖会帮忙照看好这里的。鄞都若有什么消息,再传信给我。去吧,别让贵客久等了。”
“好。”
刘易直起身子,收起了恭敬的态度,又高声骂道:“你这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我怎么就和你说不通呢?你就当我是出去赚钱,十天后就回来,哭什么!”
刘易骂骂咧咧地回到店前,转头又是一副笑脸:“大人,小的随时可以和你们走!”
刘易前脚和静芜公主的手下离开了印刻铺,店门一关,后脚墨娘就改换门面,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便服,全然没有身为刘易妻子的灰头土脸样。就算是邻里熟人见了,也认不出这是刻印铺的墨娘。
墨娘出了蒲城以后,买了一匹老马,北上朝梁国而去。
那陶泥中塞了一根竹签和一封信纸。信纸她默默收下了,竹签上的内容拿给刘易参看以后焚毁。等刘易和静芜公主的手下走远了,墨娘才掏出那枚折叠起来的信纸阅看。
那信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在常人看来全是晦涩不通之言,可唯有墨娘才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信中之意,那是她远在舞阳的长兄偶尔才会随密信送来的一两句话:
“悦,多年未见,常辗转挂念而未敢言。今望速归,切切!兄槊。”
墨娘按照大梁密语反复排编,确定出信中这两句话,盯着信纸出神看了许久,最终也将这信纸付之一炬。
自她十二岁离开舞阳长乐宫以来,“墨娘”只是她众多名字中的一个。她原本的名字叫祁钺,是当今梁王最小的公主,今年也才十七。
梁王膝下儿女不多,除了她以外,便是她两个哥哥,长兄祁槊和二哥祁戟。二哥喜好武力,动不动就往军营里钻,于是在长乐宫的这段时间,祁钺便和长兄祁槊走得近一些。
可再近的距离,也都是五年以前的事情了。自从祁钺被培养成一名大梁暗谍,回长乐宫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若不是此次父王病危……
快马向梁越边境奔驰而去。临到边境,祁钺心里却越来越烦躁,索性调转方向,到越国边境的一处山坡上吹吹风。
她心里很乱,却抓不清这乱的缘由。
或是因父王病重的消息让她忍不住多想想以后的路,可说到底,在长乐宫,她与父王并不亲近。母后早逝,在那之后父王便醉心朝政,人也沉默了许多,长兄祁槊还能借着讨论政事的由头和父王多说说话,她虽是小公主,和父王相处的机会也并不多。
得到父王病危的消息,祁钺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感受不到多少悲伤。
那她这心乱的源头又是在何处呢?
祁钺知道答案,却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去深究。毕竟这一趟是回长乐宫去的,而她近乡心愈乱,长乐宫里她最熟悉的人,也莫过于长兄祁槊了。
那时祁钺在长乐宫,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祁槊的书房。他的书房,就没有不让她碰的东西。
祁钺学练字的时候写烦了在祁槊书案上刷墨,也不过讨得兄长笑骂一句“书案罪不至此”。
祁钺字写烦了便在一旁席地而睡,若是还有精神,便去鼓捣祁槊那些篆刻的物件儿。
再不然,便是有大臣到祁槊书房议事的时候,她为了避免那些大臣老生常谈的唠叨,躲在书案的屏风后面偷偷听祁槊和大臣讲话。
祁钺很久不去想在长乐宫这些琐碎却无忧的生活了。她离开长乐宫是在五年之前,随后就算回长乐宫,也只是去点个卯,甚至有时回去也见不到祁槊一眼。
她和祁槊原本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五年过去,再亲近的关系也会慢慢疏远。她原本告诉自己,长大了,再面对兄长时不应该像从前那般小孩子心性了,可是今天的这一纸信……
这一纸信,又好像明明白白写着,她原以为的与祁槊的疏离,或许并不存在,她的长兄说思念她,盼望着她回去。
甚至,那信中称呼祁钺的名字,仍是祁槊那时偷偷为祁钺起的小字。祁槊担心兵器的名字太过蛮戾,想着“悦”字更适合她的一生。
祁钺又忍不住想,回到舞阳,问候了父王以后,要对祁槊说些什么。她甚至不担心顾虑应当怎样与病危的父王说话,反而是面对曾经最亲近的兄长进退难言。
若说这心乱的源头,大抵就是当暗谍久了,惯于在人前有千人千面,自己如今却笨拙得不知应以何种面貌去见祁槊吧。
若是父王不幸崩逝,祁槊就该是新任梁王了。该怎样对待身为一国之王的祁槊,祁钺更加分说不清了。
祁钺默默叹了口气,正想继续赶路,却见不远处山脚下有兵马异动的痕迹。祁钺赶忙俯下身来察看,竟是越国举兵往梁越边境驻扎。
祁钺自问父王病危的消息应当不至于这么早传到鄞都,那越国这一大举陈兵又是为何?
她解了栓马的缰绳,轻轻安抚着这匹老马,又悄悄往这匹老马上抹了霜雪烂泥,松开缰绳,自己则往远离老马的地方悄悄隐去。
那匹老马不知祁钺是何用意,又听见远处人群涌动的声响,嘶鸣一声,在林中胡乱奔走。
越兵千夫长敏锐地听到了林中马鸣,而自己这一队又都是步兵。他命随行队伍噤声,寻找马鸣的源头。
一人穿行来报:“报告千夫长!这确实是军队战马才有的嘶鸣声!请求抓捕!”
千夫长得到的军令是秘密驻扎梁越边境,不应该在自己的随军处附近出现新的队伍。也知此事宜抓不宜放,万一走漏了秘密驻扎的消息,自己这颗脑袋可在脖子上待不住。
千夫长问:“对方有多少人?”
那穿行来报的小兵说:“禀千夫长,似乎只有一匹马。”
这林子不算大,又荒芜,千人对一人,应当拿得下来。
千夫长右手一挥,军队便四散开,往马鸣的方向合围起来。
远在另一旁的祁钺悄悄地听着林中动向:“三百……五百……不,按照如今的声响判断,这支林中军队至少千人。”
祁钺轻悄离开了这片树林,她需要将这一消息尽快传回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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