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破了。
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
曾经繁华富庶,人流如织的蜀中,如今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插满箭矢的尸首,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风过处,全是皮肉焦糊的气味。
城墙之上,象征乐山王的“谢”字王旗已然残破。
一队残兵护卫着一名缞麻重孝的女子,正沿着岷江岸边的崎岖小径,向北疾行。
不知多少个日夜,谢云姝身上的孝服已被沿途荆棘刮得褴褛。
“袖袖,走!”父王最后的声音嘶哑,混着刀剑刮过骨头的声响,“去北燕,找萧晏……他会为你、为蜀中…讨回公道....”
自周室衰微,皇纲失统,天下便陷入群雄割据的乱世局面。乐山王谢蕴凭借蜀中天险与仁政民心,在此称王建制,本是乱世中一方净土。
奈何周室余威犹存,竟以“讨逆”之名攻入蜀地。
曾与父亲歃血为盟的公孙袭却见利忘义,临阵倒戈,打着“振兴周室”的旗号号令各方诸侯围剿蜀中。
为了给城中妇孺撤离争取最后的时间,父亲亲率死士断后,身中数箭,犹自拄剑立于城头,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结局,依旧于事无补。
“父王....”她泣血的声音被狂风卷散,那个曾经屹立如松的身影如山崩般倾颓。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留一双眼窝深陷的眸子,黑得骇人,映着身后故土冲天的火光。
自从他们突破嘉州围困北上,公孙老贼派出的杀手便如影随形。这一路,过剑门,穿米仓道,渡汉水,百余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副将李忠和三五亲卫。
李忠的左臂软软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蔓延至肘部。伤口留着脓血,触目惊心。
他喘着粗气,却仍紧握着一把卷了刃的横刀。
“李叔,你的伤……”连日奔逃和心力交瘁,已让她玉容憔悴,唯有一身骨气还硬撑着。
“无妨。”李忠警惕地扫视着山林,“女姬,穿过前面那片林子,就是北燕地界了。萧家的哨卡应该不远。”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谢云姝,眼神复杂:“只是北燕内部宗派较多,如今蜀中失陷,他们未必乐见萧家出兵…”
谢云姝指尖掐进掌心,她何尝不知。
若能得萧家铁骑南下,公孙老贼确实不足道哉。可一年前北燕的军队打到江左,过了置厝,离蜀地边防不过十里路程,萧晏也没来登门拜访。
可见光阴流转,谢萧两家情况早已今非昔比。
此去北上,说的好听点是去请她的未婚夫出兵援助,实际上,是不是自取其辱还不一定。
可蓉城之困迫在眉睫,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要试一试!
这时——
“女姬,小心!”
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副将李忠她拉至一块巨岩之后,整个身形死死地护住她。几乎同时,数支弩箭破空而来,笃笃钉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
谢云姝惊魂未定间,数十名黑衣死士如鬼魅般出现。
他们刀光凌厉迅速,令人丝毫无反应之机,仅存的几位亲卫顷刻间倒下。
“女姬,走!”
李忠嘶声厉喝,几人复行不过百步,脚下的路却戛然而断。
前方,竟是一道悬崖。
两峭之间,湍急的水流犹如蛰伏的巨兽在底下奔腾咆哮着。
而那唯一横跨两崖的吊桥,早已残破不堪,只余几根腐朽的绳索在风中摇晃。
这时,李忠身影猛然顿住,他闭了闭眼,白发飞扬。
然后他将一个浸透鲜血的包袱塞进她怀中。
粗布散开一角,露出一把刻着“萧”字的短剑,和半块作为婚约凭证的龙凤玉佩。
“女姬,带着这信物快走,蜀中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了!”
老将的声音嘶哑如裂帛,那双布满厚茧的手轻柔而决绝地推了她一把,他随即转身,苍老的背影如山岳般迎向追兵的马蹄声。
谢云姝下意识地摇头,唇间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不…”
下一秒,谢云姝瞳孔睁大,只见李忠被数把长刀同时贯穿身体,他朝着追兵发出最后的怒吼,直至气绝。
“女姬,活...活下去...”
……
落水那一刻,水流强烈的撞击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给拍碎。她咬着牙,借着夜色和水流向下游漂去。
“再追下去,就到北燕地界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喊杀声渐息。
入了北燕地界,天气斗转严寒,刺骨的河水浸透了衣衫,夜风一吹,寒意如同细针,直往骨头缝里钻。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旷野,无边无际。
饥饿像一头野兽疯狂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谢云姝几次都近乎昏厥。
可只要一阖眼,面前就是一片流不尽的血海…
不行!
蜀中父老还在叛军铁蹄下呻吟,怀骠将军卫期率领三千守卫,依旧在死守蓉城。母亲和弟弟,还在等着她搬来救兵。
她绝不能倒下!
谢云姝牙关打颤,全凭着一股不肯熄灭的心火,在黑暗中一寸一寸,艰难地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远方的城关终于在夕照中显出巍峨轮廓,是北燕!
暮色四合,斜阳将云层染成一片殷红,如血如荼地泼洒在天际。
苍灰色的城墙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暗金,沉默地矗立在北燕的边境线上。
城楼下,“蓟州”二字在残阳中映入眼帘。
蓟州,是北燕的都城。
此时虽已近日暮,等待进城的商旅队伍依旧排成了蜿蜒的长龙,人声混杂着驼铃。
一片喧嚣中,一个踉跄身影格外醒目。
谢云姝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缕意志,在暮色中将身躯一寸寸挪向城门口。
“站住!”
忽然间,寒光一闪,两柄长戟交叉拦在她面前,守城士兵睨着她狼狈的模样,想当然地将她认作了贾鲁逃荒而来的流民。
他们的语气十分凶横,如临大敌,“自昨日午时起,北燕城中已不再接收贾鲁的流民。”
“滚远点!”
士兵下手去推,动作十分不耐烦。
谢云姝被一推,重重瘫倒在地,尘土呛进口鼻,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强撑着抬起脸,望向为首的兵士长,嘴唇干裂翕动,“我是…我是萧晏之妻。”
声音微弱如游丝,却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
士兵没听清,抬脚就要踢去。兵士长却瞳孔一紧,猛地抬手:“住手!”
四周霎时一静。
萧晏——北燕三族之中最如日中天的萧氏少主,年少成名,战功赫赫。他的名字,在边境线上,便是半面旌旗、一道雷霆。
谁人不晓,谁人不惧?
这么说来,萧少主五年前好似确实有过一次婚约,只是对方是谁,萧家并没有透露。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快步上前,俯身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个形容狼狈的女子。
可不过片刻,他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来人!将这冒充萧少主之妻的细作拿下,就地格杀!”
谢云姝心头一紧,“官爷为何不信我?”
兵士长的眼神冷如这塞外风霜,“哪个世家贵女会像你这般发如枯草、肤若糙砾?你掌心厚茧分明是常年握剑所致,还敢冒充萧少主之妻?”
谢云姝暗自叫苦,身为乐山王之女,她从小爱习兵书,常随父亲考察各城地貌风水,疏于仪容打扮。
没想到,如今竟叫人怀疑她的身份。
她挣扎着要去取腰间的信物,却被眼尖的士兵一脚踢开:“大人当心暗器!”
霎时间,刀剑齐出,寒光凛冽。
城外大排长龙的商贩见此情景,也吓得纷纷私下逃窜。守城的兵士长大喝一声,“把他们所有人都扣下来,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刺客同伙!”
刺客?
谢云姝暗叫倒霉,看这些守城士兵剑拔弩张的架势,恐怕不久前蓟州城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才令他们如此草木皆兵。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外忽传来一阵急促马蹄,由远及近。
烟尘自官道尽头席卷而起,几骑骏马飞速奔驰而来。为首之人一袭玄衣,墨发飞扬,守城兵士连忙惊惶退避。
只见那人手腕一扬,长鞭劈开空气,狠狠抽落在那些正欲挥刀的士兵身上。
“啊!”兵士们惨叫一声,纷纷跪地俯首,不敢多言。
逆着昏黄的夕光,谢云姝抬眸望去。那端坐马上的青年眉目桀骜,神情冷如秋霜,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带着俯视众生的漠然。
恍惚间,谢云姝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春日。
满树梨花如雪,少年萧晏一袭白衣胜雪,立在纷飞的花雨中。
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灼灼如星:“云姝,待我他日南下,定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你入我萧家之门。”
那时萧晏刚从他父亲手中接下萧家少主的重担,尚未名满天下。
她的父亲见他胸怀大志,满心欢喜第应下了这门亲事,并答应开河口助北燕军诛杀夙敌,重夺岷江上游的控制权。
后来,萧晏果然不负众望,开始改革兵法,招揽各路奇才,推行严刑峻法,其势力一路南下扩张。
一年前,萧晏亲率铁骑与江左陈氏交锋,三日连破七城,从此,名声威震天下。
谢云姝还沉浸在思绪里,不知何时,那男子已勒缰停马,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下,朝她走来。
“怀瑾哥?”她声音微弱,带着孤注一掷的依赖。
强撑的意识随之溃散,谢云姝身子一软,顺着墙根向下滑落。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到来,一双手臂及时接住了她。
谢云姝奋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心中不禁升起疑虑:只是这张脸,为何比三年前看起来,还要稚嫩些?
下一秒,一声极轻的嗤笑掠过她的耳畔,“连自己千里迢迢来投奔的未婚夫都能认错,”
男子垂眸看她,“谢小姐,就凭你这点眼力,也敢来北燕搬救兵?”
谢云姝心头巨震,猛地抬头,正对上他那双眼睛。
仔细看去,那眉眼轮廓与萧晏确有几分相似,却截然不同——少了那份端方持重的温润,多了几分纨绔与阴郁。
他的眼神像一柄被闲置却依旧锋利的刃,带着冰凉的锐光。
“你...是萧翊?”
萧家那个被家族放逐,自弃于尘埃的庶子——萧翊。
谢云姝有些错愕,“你认得我?”
北燕与蜀地相隔甚远,谢云姝自认为从未见过他。
萧翊并未答话。
一旁的兵士长这时也恭敬地挪到萧翊马前,“二公子,此女声称自己是少主未婚妻,不知…您可认识?”
青年闻声垂眸,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扯出个讥诮的弧度。
“不认识。”
闻言,谢云姝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马背上那道玄色身影。
而萧翊已猛地扯动缰绳,骏马长嘶一声,踏起一片烟尘,头也不回地没入城门深影之中。
尘土飞扬间,只剩下面如死灰的谢云姝,和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兵。
“他,就这么走了?”
......
开文大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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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家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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