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旭日冉冉升起,几只灰头鹀扑动翅膀在树梢间发出声声悦耳啼鸣,也抖落零散枯叶。
屋内残烛尚未燃尽,晨光透过窗棂映入,照得满室亮堂,紫檀木书案旁,各式书卷摊开摆放一地。
一道声音突然覆盖了室内的细微窸窣。
“尚书令,御史中丞宁予安递来拜帖,现在人就在门外等候。”
正手持刀笔于竹简上刻字的萧桓闻言顿住手上动作,脸上也随之浮现出笑意,“快快将人请进来。”
不一会儿,宁予安在小厮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作揖行礼,“见过萧大人。”
萧桓眉梢扬起,面对面回礼道:“御史中丞。”
宁予安笑道:“在下是晚辈,萧大人直接唤我予安便好。”
见这位年轻人还是如一个多月前在十方评上那般,透着少年书生意气,谦逊有礼,萧桓笑着点点头,又问道:“予安可有表字?”
宁予安道:“家中长辈在予安及冠之前就已逝世,所以,还没来得及取字。”
萧桓听后神色颇为歉仄,“是萧某失言。”
宁予安温言宽慰道:“无妨,生死有命,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是不能提及的,萧大人无须觉得不妥。”
萧桓听了更是慨叹,“我父早逝,年少时每每见那阖家团圆之景,心中倍感苦涩,常觉上苍薄待。但相较于双亲尽失之人,我至少还有母亲相伴,相互慰藉。今予安之豁达,令萧某为昔日所想倍感羞愧。”
宁予安笑了笑,道:“正因为自己经历过离别之苦,才更能明白生命的可贵。予安相信,让世间欢声笑语常在,离别之殇无存,不仅仅是予安一人心愿,也是我辈读书人心之所向。”
见宁予安说这些话时目光莹然,神色认真的模样,萧桓欣慰点头。
他果然没看错人。
萧桓遂开口问道:“予安来找我,是有何事呢?你昨日才回朝翎,今日一早便来此,想必是所为之事不容再拖延下去了。”
宁予安:“萧大人明智,定然早已猜到予安所为何事。”
萧桓略微叹息须臾,话语耐人寻味,“若我没记错,予安你与田辞并无交集。”
“予安在意的,并非田辞,而是田辞一人生死的背后,所关系着的陛下还有整个朝堂。”宁予安缓缓地说着,见萧桓眸色微动,又继续道:“萧大人也清楚,陛下虽已即位十年,可各州郡与朝廷,却从未真正同心,这是陛下一直以来的郁结。若要稳固皇权,陛下需要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
“颖川陈氏与太原王氏之间于不久前联姻,陛下此番舍弃田辞将陈箔垚扶上三公之位,是想要一举笼络这两大世家,为己所用。”
萧桓听罢,眸色沉了几许,手指微微蜷缩,贴着衣袍布料。宁予安这些话的意思过于明显,他焉能装作不懂。
田辞出事,是陛下刻意为之。
他心中多年来筑起的高墙似乎正在被凿出间隙,令人手心发凉。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宁予安将萧桓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轻轻微叹,“陛下有这种心思没有错,只是所用方法实在是太过冒险。田辞固然已经不再适合御史大夫之位,但,以巫蛊咒帝王,是满门抄斩的大罪。田辞有三位兄弟,两个儿子,皆是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的好官,在当地深得百姓爱戴。还有,萧大人也知,因我朝刑罚严苛,满门抄斩牵涉范围甚广,甚至包括本人已出嫁的姊妹和女儿,以及她们的丈夫及子女……若田辞若就此获罪,背后牵扯的利害关系,可是千丝万缕。”
她说完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耐心等待回答。
良久,萧桓终究是妥协出声,“我可以帮什么忙?”
见萧桓被她说服,宁予安眼中闪过坚定之色,再次郑重一揖,道:“予安想与尚书令一起,去面见荀濯丞相。”
-
“殿下,我们虽然无法帮田辞完全洗脱冤屈,但却可以洗去一半。”
“什么叫洗去一半?”
“殿下也说了,那缠绕于木偶身上的丝帛上写着字。那东西都不是田辞的,上边的字迹,当然就更加与田辞无关了。而假的就是假的,成不了真,那字迹只要是他人仿写的,就一定可以从中比对出不同。”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要证明,田辞虽使用巫蛊,但却并未冒犯建武帝,既可以满足父皇革去其官职的目的,又可以保住田氏一族的性命。”
“殿下聪明,现在那木偶是御史大夫犯罪的重要物证,需要存档,不可能被销毁,不出所料的话,那东西应该还在督吏府,殿下去找二殿下要,他一定会给。”
“你怎么就断定沈子昑一定会给?”
“二殿下执掌督吏府,此番这般行事,自然是明白陛下的意图。而殿下你要帮田辞脱罪,相当于违背陛下意图,反其道而行之,二殿下当然会很乐意看见殿下这样做的。”
……
马车内,沈睿目光紧锁手中丝帛上的字迹,回忆着昨夜与宁予安的对话,嘴角勾起浅笑弧度。
宁予安说得不错,沈子昑虽然一开始在明面上拒绝,但还是在暗地里让人送到他手中了。
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是忤逆父皇,若田辞真的被满门抄斩,才是害了父皇。
-
车轮辚辚,两辆马车同时停在丞相府大门口。
宁予安率先打开车门,下了马车,对迎面走来的沈睿会心一笑。
得通传后,宁予安与沈睿、萧桓一起被带至丞相府厅堂静候。
没多久,朗朗笑声由远及近传来,衣袂飘飘,只见那精神矍铄的丞相大人捋着灰白胡须,与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正朝他们走来。
宁予安眨了眨眼,她没想到陆羡之今日也会出现在此。
“见过丞相。”
“宁予安拜见丞相大人。”
“学生拜见老师。”
待丞相走近,三人同时行礼。
“大家不必多礼,”荀濯细细端详了他们一会,摇头失笑,“今日是什么日子,竟能叫三殿下,尚书令,御史中丞同时到来。”
沈睿看了看丞相身旁之人,很是讶异,“没想到羡之也在。”
陆旻轻轻一笑,解释道:“闲来无事,来陪丞相下棋。”
荀濯闻言更是爽朗大笑,盯着陆旻狐疑道:“是吗?老夫瞧着羡之今日下棋倒是有些像项庄舞剑,否则怎会一连六局败给个六旬老头。”
陆旻被丞相说得微微低头,笑着赔礼,“是羡之技不如人,丞相莫怪。”
太稀奇了,宁予安还是初次见陆羡之这完全发自内心的恭敬谦和模样。
果然,谁到了荀濯丞相面前,都得成为一个乖巧的后辈。
荀濯笑意更甚,“棋局如战场,在战场上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会技不如人,恐怖传出去也没人会信。”
众所周知,荀濯丞相虽然待人温和敦厚,但也不是见人就夸。丞相若开口夸赞人,那一定是打心底里欣赏,这世间能得丞相夸赞的人不多,陆羡之便是其中之一。
接着不等他们开口,荀濯道:“行了,也到用午膳的时辰了,都入座吧。不用说老夫也知道,你们一个两个啊,均是为田辞之事而来。”
众人入座后,萧桓犹豫片刻后,起身行礼道:“老师,学生以为,田辞这案子,牵扯重大,不能就这么草率做出决断,否则恐于朝纲不稳。”
荀濯眸色深邃,未有言语,只浅笑着点点头,并抬手示意他坐下。
这时宁予安对沈睿使了个眼色,沈睿便从袖中掏出那块丝帛,说道:“这是绑在那木偶上的丝帛,子玄总觉得,上边的字迹不似田辞本人书写,丞相书法造诣高超,可否劳烦丞相大人亲自比对一二。田辞平日里的手迹子玄也有一并带来,在府外马车上。”
倒也不是除了丞相没人比对得出,而是此事只有丞相来做,才能让众人信服,让皇帝不继续深究。
荀濯温和的目光随即在沈睿与宁予安身上换转,少顷,看着宁予安意味不明道:“御史中丞是想要如何解决这件事呢?”
不愧是荀濯丞相,一眼就看出背后真正出谋划策的人是宁予安。
沈睿微微汗颜。
宁予安镇定自若,不疾不徐道:“回禀丞相,按我朝律法,使用巫蛊谋害他人者,平民须受笞刑二十五,秩千石以下官员直接革职,秩千石及以上官员须反思悔过写下罪己书,再依情况降职处理。田大人作为御史大夫,生起使用巫蛊害人之心固然不对,但田大人绝无可能对武帝不敬。读书人,可从其文字窥其内心,予安读过田大人不少诗赋,其中有几篇,便是特意为悼念建武帝而写,字里行间皆是景仰与称颂之意。”
在她说话的时候,婢女们已经端着美味菜肴鱼贯而入,香气四溢。
荀濯自是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要田辞以退为进,保住性命即可。他朝宁予安微笑点头后,又看向似乎不打算言语的陆旻,“羡之觉得呢?”
陆旻看了一眼宁予安,恰好与她眸光相对,他唇角勾了勾,缓缓道:“御史中丞所言在理。”
宁予安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对陆羡之的回答很意外。
荀濯轻笑出声。
这一个个的,全都特地为此事来找他,他若还不愿意出面帮忙的话,好像太不近人情了些。
“既如此,”透过敞开的门扉,荀濯目视着院子里傲然挺立的松柏,思量片刻,再次看向宁予安与沈睿的方向,笑道:“用完午膳后,将田辞的手迹搬至我的书房。”
“拜谢丞相。”
荀濯丞相历经三朝,阅遍世事,比谁都更懂人性,懂那些猜忌与贪婪,却依旧愿意在这一片混沌中清醒自立,只为守住心中那一点萤火之光。
可丞相终有一日会知道,其实就连那点微弱光芒,亦是虚幻泡影……
思及此,长长的睫羽半垂下,覆盖住眼中黯淡情绪,宁予安低眸饮了一口桑椹酒,酒味在唇舌中慢慢化开,清甜不腻,余味悠长。曾几何时,那一场游园宴饮,也是在这样醇厚的果酒香中,阿翁抱着年幼懵懂的她慨叹道:
“荀濯啊,温文尔雅遗世越俗,偏生长着一颗通透的七窍玲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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