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威猛君，冲啊，冲！咬，咬他！”
“啊啊啊，山霸王，往这边逃！”
“咬，哈哈哈，对，威猛君，就是这样，用力咬！”
“山霸王，跳跃，反咬！”
……
不远处凉亭中，陆旻听完暗卫回禀后，嘴角噙起的笑漫不经心，眸色幽深了几分，朝那两个正蹲在地上斗蛐蛐的少年喊道：“阿渊。”
秦渊听见大将军喊自己，连忙将手中探草丢下，拍了拍衣袍利落起身。
易康趁机攻其不备，反败为胜。
秦渊一脸不可思议，居高临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讲武德！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坏了。”
易康做了个鬼脸，“还不是跟你学的，”又摆了摆手，“快去快去，主上叫你呢。”
秦渊临走时不满嘀咕一句，“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他行至凉亭中恭敬行礼，“主上。”
陆旻放下手中书卷，掀起眼帘瞧他，“阿渊最近可有与家中通书信？”
“未曾，主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秦渊身体绷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大将军下一句就是让他收拾东西回家去。因为，最近家里确实没有给他写信，而是直接派了人来朝翎城寻他回家。
陆旻目光转落于那漂浮着些许碎冰的湖面，淡淡道：“只是想起洄州极渊海盗现今收在秦将军麾下平西军。”
秦渊闻言浅浅松了一口气，佯装无事道：“好像是吧，不过我不太清楚。”
正在他暗自侥幸之际，只听见大将军又幽幽开口道：“阿渊已经一年多未归家，秦夫人心里头很是惦念，如若她没有以书信相催，那么就是派人来朝翎城接你了。”
秦渊原本略含笑意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主上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旻对他微微一笑，“刚刚。”
秦渊心中一个劲地懊悔，他怎么就忘了大将军神通广大，纵使他没有看着你，也可以将你那些小表情以及心里想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良久，他哭丧着脸道：“主上不会真要赶我回去吧？”
陆旻：“这么久没回去，不想家？”
秦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想。”
陆旻轻笑道：“阿渊都闲得在这斗蛐蛐了，倒不如去回家看看。”
秦渊听了忙举起右手保证道：“阿渊并未玩物丧志。”
见大将军不为所动，眼尾带笑，只平静地看着自己，他又想了想大将军一开始那个问题，狐疑道：“主上是觉得那群海盗有问题，想让我回去瞧瞧？”
陆旻饮了一口茶，轻点下颌，“也可以这么理解。”
-
沈睿与宁予安在内官的带领下步入禁中。他用手肘戳了戳走在身旁的人，小声道：“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陛下会找你，下朝后才故意拉着吾慢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边。”
宁予安笑笑不说话，手指了指前边的皇帝近侍。
是了，父皇身边的人，个个耳聪目明，他就算是再小的声音，在他们面前也相当于掩耳盗铃。
索性不再言语。
两人被带进朝露殿，向帝王行过礼后，李荣接过宁予安手中的奏疏交于帝王。沈睿在一旁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景瑞帝指尖在竹牍上缓慢划过，目不转睛地阅览着上边的文字，眸中暗流涌动。看完抬首道：“宁予安，你可知你提出的这些东西会遭受多少非议？”
宁予安微低着头，一双眼睛没什么情绪，“臣明白，但臣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考虑。”
景瑞帝指骨轻敲桌面，冷目紧凝台下人，等待着后文。
宁予安会意接着道：“陛下登基十年，朝中官员却尽数是前朝旧臣，他们心念旧主，不一定能尽心尽力为陛下尽忠，地方官员则官官相护，嚣张到卖爵鬻官，选出一些无才无德之辈，更是于陛下江山社稷无益。改革官制之举，为的，是选出德才兼备的人才，是选出真正能为陛下所用的人才。”
“将选官权收归吏部，由吏部派执行官去各州郡选举。”景瑞帝看着奏疏重复，而后眯眼看她，“但这也确实如沈钰所言，将选官权完全交由尚书台了。”
宁予安道：“是。尚书令萧桓，乃陛下一手提拔，尚书令为人正直，刚正不阿，相信定会恪尽职守，为陛下选拔出一批新的贤能之士。”
景瑞帝自是知晓宁予安这话的意思，萧桓是他的人，任命执行官的权力在萧桓手上，自然也在他手上。
静默一会，景瑞帝目光又落在那卷奏疏上，“除品行与才能外，还要兼顾门第。”
宁予安目色平静，直言道：“陛下既然需要士族的支持，给他们好处在所难免。至于为何要取消封王令，想必陛下心中比臣清楚缘由，十年前轩王勾结外敌谋反，各路诸侯也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这足以说明，纵然是血脉相连的皇室宗亲，若给予的权力过大，也会成为威胁皇权的隐患。”
听罢，景瑞帝眼神骤然锐利，“宁予安，你好大的胆子！”
“照你的意思，朕应该不念亲伦而去讨好士族？！”
宁予安跪拜在地：“陛下明鉴。”
沈睿脸色微微波动，他觉得宁予安说得有些道理。而他父皇的眼神和声音虽然凌厉了几分，却不像是真的生气。
倒是像，被人戳穿心思后的窃喜。
景瑞帝目光一挑，睨向正思绪游离的沈睿，沉声唤道：“子玄。”
沈睿压下内心疑惑和惶恐，行礼回道：“父皇。”
景瑞帝道：“这便是你选的谋臣？你是君，却让你的属臣凌驾于你之上。今日观你在宣室殿的反应，你竟然对宁予安要上疏一事毫不知情！”
沈睿被这冷沉的声音训斥得头脑有些乱，一时不知如何解释，这也不能说是毫不知情，他知道宁予安要上疏，只是不知道内容，没有往深处去想，嘴唇翕动，“父皇，儿臣……”
“退下吧，好好回去反思。”景瑞帝一拂袍袖，打断他磕磕绊绊的话语。
“是。”
沈睿微微叹气，觑了一眼还跪在一旁的宁予安，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宁予安笑了笑，跟着沈睿出了朝露殿。
沈睿本就身高腿长，又步伐极快，不一会儿就把宁予安远远地甩在后边。
他现在脑子里全是适才父皇训斥自己的话语，从小到大，父皇就算生他的气也是喜怒不形于色。这次竟当着外人的面直接厉声训诫……
待到心稍微静下那么一点，他才发现原本跟在身侧的人不见了。
在后边悠哉悠哉的宁予安见沈睿回过头来睇睨她，旋即一路小跑到他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佯装气喘吁吁解释道：“殿下走得太快了，予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跟不上殿下的步伐。”
沈睿深邃的眸子紧紧凝视她，“吾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宁予安脸上的表情仍然轻松淡然，眨了眨眼道：“殿下是在想陛下方才说的那些话吗？”
“父皇说得对。”他道。
宁予安站直身体，笑道：“殿下，陛下方才是说让我们回去反思。”
沈睿更是不悦，“你还有脸笑。”
宁予安挑了挑眉继续说：“这反思之意，和予安在漪华苑弹劾虞侯那次差不多。”
沈睿：“你的意思是，父皇不是真的不同意。只是因为新政干系重大，又碍于一些朝臣反对，他不能直接同意。”
宁予安点点头，“这一点其实殿下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被陛下凶那么一两句就乱了心神。殿下经常夸赞予安脸皮厚，殿下自己也要好好学学。”
沈睿被气笑了，“你还真以为是夸你的呢？”
“当然了，殿下说过的每一句话，予安都会放在心上，”宁予安大言不惭道，“何况脸皮厚挺好的，像予安一样，遇事能心如止水，淡然处之，乐哉。”
沈睿略一叹气，话语半是无奈半是嘲弄，“被人当刀使还能乐哉，你倒是想得挺开。”
宁予安保持着微笑，“能为陛下与殿下手中刃，荣幸之至。”
话语毕，沈睿目光扫落在不远处突然到来的人，眉头微拧，“你们怎么来了？”
来人是薛贵嫔宫里的两名婢女。
其中一名婢女福了福身子道：“殿下，贵嫔想见殿下与御史中丞。”
宁予安眼中闪过诧异，与沈睿对视一眼道：“这怕是不合规矩。”
按律令，除大型宴饮场合外，朝臣不能私下觐见帝王后妃，更不能直视后妃容貌。
婢女道：“并非是去寝殿，贵嫔在清音亭等殿下与御史中丞，清音亭四面有纱帘遮挡，御史中丞不入亭中就好。况且，还有殿下在场，应该无妨。”
沈睿虽不知母亲为何要见宁予安，思量片刻还是妥协道：“那便去吧。”
-
临水亭榭在熹光的氤氲下泛着一圈柔和的光晕，重重华美纱幔轻随风动，浮现出若即若离的空隙，让人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屏风后那娉婷高贵的身影。
宁予安只瞧了一眼便垂下头，恭谨立于薄如蝉翼的多重柔白纱幔前。
宫人将纱幔掀开，沈睿跨步走了进去，纱幔随之下落。
沈睿行礼道：“母亲找我们来此是有何事？”
薛贵嫔往杯中斟茶，招呼儿子坐下，有些不满，“睿儿怎么一副如此不乐意的模样。”
沈睿席地而坐，一手撑着头，一手搭在敞开的膝上，“母亲也知，宁予安是臣子，岂能随意觐见后妃？你要见他做什么，就算想知道什么事，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薛贵嫔：“你还好意思说，隔三岔五才来请一次安，”
沈睿撇了撇嘴提醒道：“我们昨日才见过，母亲。”
薛贵嫔拧了拧他的耳朵，黛眉蹙起，“那母亲想日日都能看见儿子不行吗？说起来，你还没瑶儿一半孝顺我。”
一想到宁予安还在外边，他却在这里被母亲耳提面命，沈睿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把母亲的手扯下来，眼神意思明显——给点面子。
薛贵嫔掩唇轻笑，又优雅起身绕过屏风，看向纱幔外站着的瘦弱身影。
“那就是宁予安？”薛贵嫔问同样起身跟来的沈睿，见沈睿点头，她又道：“想不到这人长得如此清秀孱弱，远远看过去，这身段倒是更像女子多一些。”
沈睿心弦一颤，被某两个字触动，良久低眸笑言：“只是个生得清瘦一些的书生罢了。”
“母亲今日把他唤来，就为瞧一瞧此人的样貌？”
“对啊，此人是你的谋臣，却两次三番地搅弄风雨，”薛贵嫔想到那夜在朝露殿内殿听到皇帝和李荣关于宁予安的对话，叹了一口气，“睿儿一向心思单纯，为娘也是担心你被人利用。”
沈睿当即不服气，“母亲能不能别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薛贵嫔凝视着他缓慢地说：“知子莫若母，睿儿或许自己不知道，其实你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会把心事写在脸上的人，你虽性子暴躁，却做事讲理，从不滥杀无辜，也不屑于用那些阴谋诡计。相较于那些擅于隐藏情绪，城府极深之人，我的儿子可真是太纯良了。”
沈睿真听不出来母亲这是夸他还是骂他，但瞥见母亲些许泛红的眼眶，他又不忍心反驳，只得缄默不语。
薛贵嫔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上前几步隔着纱幔面对宁予安而立，“宁予安。”
宁予安抬手作揖，“臣在，贵嫔有何吩咐。”
薛贵嫔一反平日娇柔，正言厉色道，“你既跟了子玄，便应该明白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是我发现你日后有害子玄的心思，一定会杀了你。”
看母亲如此，沈睿心中更是疑惑，也不知道母亲是听到了什么亦或是看到了什么，不然不会突然间如此。
宁予安唇角不带笑意地扯了扯，眼眸深如幽潭，声音平缓回答道：“当初是子玄殿下赐予臣幽兰令，臣才得以入十方评为众人知，臣从一开始便受殿下恩惠，自然会为殿下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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