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入夜,晚风习习,月色浸染着大将军府内的半面临水游廊,宁予安脑袋侧靠廊柱,拎了两坛酒坐在红木凭栏处,两条小腿悠悠晃荡着,百无聊赖地目视着下边波光粼粼的湖水,听到脚步声后回头看向来人。
“怎么样,死因有没有查出来?”
陆旻朝她走去,嘴角勾勒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现在我大将军府都成了御史中丞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了么?”
“这就要问大将军你自己了,”宁予安歪了歪头看他,一副理直气壮的狡黠模样,“反正我是从大门走进来的,没有人拦我。”
“喝酒吗?桃花酿哦。”待人走近,宁予安笑意盈盈将其中一坛酒塞入他怀中。
陆旻于她身旁坐下,话语闲适悠然,“我听说这桃花酿是徵远长公主与其驸马的定情酒。”
宁予安刚喝下去的一口酒险些喷出来,皱了皱眉,“瞎说,大将军从哪听来的扯谈话语。这桃花酿是我在城外那个大春酒肆买的,好多人去买,我因此还排了好久的队呢。”
陆旻笑而不语,只平静地凝视着她,像是想要看出什么破绽似的。
宁予安被他这般眼神看得不自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为何这般看着我,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你脸上难道没有东西吗?”陆旻语气轻描淡写,隐隐带着几分深意。甚至在她恍惚间,修长干净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额际,再缓缓下落至颊侧,温热的指腹触碰着那一层薄凉的皮肤,他眼中漾起浅浅波澜。
忍无可忍,宁予安直接将他的手掌挥落,睨他一眼没好气道:“大将军这是做什么,为何如此无礼。”
陆旻神色如常,笑道:“抱歉,本将军没什么见识,故而方才对那层多余的东西有些好奇。”
宁予安捞起酒坛接着仰头喝酒,不想再搭理他。
“从把范鉴带回朝翎城,关入廷尉狱起,现在这个结果,不是早就在御史中丞的预料之中?”陆旻缓慢地说道,语气不明。
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
宁予安抬袖擦了擦嘴,先是懒懒“嗯”了一声,半晌,她又扭头看向他,微笑道:“大将军,你既然部署了这么多,现在可别告诉我,你心里什么打算都没有。”
陆旻的目光落在荡起涟漪的湖面,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应该有什么打算?”
绢纱灯随风摇曳,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忽明忽暗没什么情绪的侧脸,清隽疏离。
宁予安并非能完全猜透他的心思,或许,其实连一半都猜不透,她斟酌片刻措辞,“你难道不想知道范鉴运往墒县的那些钱财最终都到了谁的手中吗?你知道的,那些钱财不仅仅是钱财,它们的用途才是隐藏最深的祸患。就算你有猜测,但你难道就不想要证据?”
他不答话。
她却盯着他继续道:“许多事情大将军早就心知肚明,不然十年前也不会射出那一箭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也不会刻意在常州之行带上我,让我原本的猜测疑虑尽数得到证实,更不会利用田辞之口,让我知晓内帑与国库有异。”
“我相信大将军所求,绝不仅仅是只有你自己清楚这缠绕谜团背后的真相而已。”
最后一个话音落,隔着衣襟,那纤嫩的脖颈下一瞬便被一只大掌牢牢扼住,迫使她微仰起头。凝视她的墨色双眸较此时的夜色还要沉酽,声音轻缓而冷寒,“你说出这些话,就不怕活不过今夜么?”
宁予安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说话有些艰难,看他的眼神无所谓,“陆羡之,你既然敢做,还怕被人戳破背后的意图不成?”
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陆旻浅勾了勾唇角,垂眸看向那双在不经意中抓紧酒坛的手指。
到底还是会紧张害怕的。
会就好。
他如是想着,慢慢松开了大掌。
宁予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得以喘气,小心呼吸的同时偷偷打量着陆旻的神情,正好与他如墨深沉的眼眸对上。
她大胆地伸手轻扯他的披风,眨了眨眼,“大将军现在愿意说了吗?”
陆旻被她这般举动逗笑,黑沉的眸子亮了几分,“还真是锲而不舍。”
宁予安笑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个人,可是一向被别人夸脸皮厚的。”
“多了一层脸皮,自然会更厚些。”陆旻意味不明道。
宁予安接着将自己坛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听完他这句话后,清亮的眸子多了一丝怨忿,大有一种他若是再打哑谜调笑她,她就直接翻脸的意思。
就像是,一只被微微逼急的小狸猫。
陆旻莞尔,凑近轻轻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顺便拂去她唇边酒渍,“崔琅查验过范鉴的尸身,并未被下任何药物,应该是行刑前被人点了穴位,行刑时呼吸不畅,容易毙命。”
“花样还真多,上次林海是提前服下羧羌剧毒,混乱时间线。这次把范鉴带回了朝翎,对方又担心下毒惹怀疑,便假借狱卒之手杀人。”宁予安摇头不屑,问:“有没有找到可疑的人?”
陆旻道:“估计是高仪亲自动的手。”
“早不杀玩不杀,偏偏等到今日,”宁予安将酒坛搁置在一旁,指尖轻点膝盖,想了想道:“那,昨日的提审记录你看了没?有没有什么异常?”
陆旻将原本她塞入他怀中的酒封口打开递给她,道:“昨日是高仪提审的,记录自然也不是如实记载。”
“你为何不喝?”宁予安双手接过,斜乜他一眼,“我又不会像你一样给人酒水里下药。”
陆旻微笑道:“看你喜欢,所以不舍得夺人所好。”
宁予安嘴角抽了抽,“你可真大度啊。”往口中送入一口酒后又问:“高仪提审的时候应该还有其他狱卒在场,我们能不能从狱卒身上找找线索。”
陆旻:“你是想明着来打草惊蛇?”
宁予安闻言耸了耸肩,“这事从一开始就有点像个死局,怎样都不会顺利,不过,将范鉴带回廷尉狱,至少把大将军你的忠心保住了。”
陆旻危险地眯了眯眼,她似乎把自己上次告诫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口误,”宁予安尴尬笑笑,正色道:“照大将军这样说的话,那范鉴岂不是白死了,我可不相信大将军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陆旻话语幽幽,“线索要找,但不是我们去找。”
宁予安恍然大悟,“我好像明白了,大将军今日因范鉴之死亲自去了诏狱,定然给廷尉大人来了个措手不及,他现在内心忐忑,此时再随便旁敲侧击一下,他老人家自会生起疑心,此事由廷尉大人去盘根究底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罢又调侃一句,“我忽然想起这廷尉大人一直想让大将军做他的乘龙快婿来着。”
陆旻倒是不以为意地拍了拍衣袍起身,戏谑道:“除夕夜会有宫宴,立储之事估摸着也会提上日程,御史中丞还是操心一下三殿下的婚事为好。”
宫宴……
听到这两个字,宁予安心里头闷闷的,也抱着酒坛跟着起身,“大将军,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陆旻目光淡然,“说吧。”
宁予安道:“你可知皇后殿下怎么样了?这些年来皇后身体抱恙,椒房殿的消息一直与外界隔离,我实在无从得知她的境况。听说皇后上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去年的除夕宫宴。”
竟然问他深宫之事。
陆旻微微蹙眉,“你为何问我这个问题?”
宁予安半是玩笑半是诚实道:“因为我觉得,大将军神通广大。”
纵使是在皇宫中,必定也藏着眼线。
当然,这后半句话,她现在不敢直接说出来。毕竟,陆羡之生起气来可不好对付。
陆旻默了默,手负至身后,眸色染上了一层复杂,“以你现在的样子,就算知晓皇后殿下过得不好,又能做些什么?”
宁予安双睫下垂,自言自语般低喃道:“她过得,很不好么?”
觑见她突然间黯淡下来的眸光,陆旻刚想说些什么宽慰,却见她下一瞬便又恢复正常嬉皮笑脸的洒脱模样,“我知道了,感谢大将军告知,等廷尉大人那边有了消息,也劳烦大将军再派人知会一声。”
“今夜我就先告辞了。”
而当宁予安从他身侧经过时,胳膊却猛然被拽住,束缚住她的力道不轻不重,也足以将她牢牢禁锢在怀。良久,磁性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其实,若是夜路难走,你我也可提灯共行。”
清风婉转,拂下几片枯叶无声掉落,顷刻间只剩稚鸟窃窃低语,衬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更为静谧。
听到这种话从陆羡之口中说出,宁予安险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愣了半晌才理清思路答话道:“大将军,今夜月色并不暗沉,可以照亮行路,无需提灯的。还有就是,”她回眸看他,浅浅一笑,“这里是大将军府,该走夜路回去的人是我,大将军并不需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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