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正月二十，上元节后第一次早朝。距以沈钰，沈孜，牧书三人为首的乱臣贼子拥兵自重，在邑阳郡起兵谋反一事发生已过去整整四日。
文武百官手执笏板分列两侧，神色肃穆，凝重的气息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不断扩散。
景瑞帝一撩龙袍入座后，李荣手持拂尘扬起，尖声唱道：“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景瑞帝的脸色如往常一般喜怒不显，只沉声进入正题，“诸位公卿对沈钰一行人谋逆一事有何看法？”
昔日的“同道中人”摇身一变成了逆贼，武德侯赵毅想想就觉胆颤心惊。但陛下问的是看法，而非商讨让谁领兵前去讨伐逆贼，难不成真有将宁予安推出去平息众怒之意？
毕竟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反对新政的可不止在邑阳发动兵变的这几位，若其他蠢蠢欲动之人见状也纷纷效仿起兵，那祁朝将大乱。
他眼睛东瞅瞅，西瞅瞅，只期盼来个人率先发言，试探一下陛下的心思。
“赵卿。”
饱含威慑力的声音自龙座响起，赵毅意识到，许是他的小动作太明显，被帝王瞧见了。
他背冒冷汗，执笏的手都有些哆嗦，“臣在。”
景瑞帝道：“赵卿似乎有话想说。”
“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赵毅还未回答，却见太子殿下挡在他前面站了出来，他在后面看不见太子殿下的神情，听声音不带情绪。
景瑞帝目光沉了几分，挑了挑眉问：“不知子玄想说什么呢？”
沈睿只坚决道：“谋逆是叛国大罪，儿臣反对招抚讲和。”
赵毅见帝王视线又落在自己身上，他思忖片刻，按着自己的猜测站了出来，“陛下，关于抚军将军，臣亦有话讲。”
景瑞帝浅笑点头，“讲。”
赵毅见此便愈发放心大胆，“启禀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此言过于决断，有失偏颇。依臣看来，抚军将军骤然起兵，只是看似谋逆，实则不然。”
徐轩倒是听愣了，偷偷打量一眼陆旻的神色后，忍不住道：“武德侯可否再说仔细些。”
调动军队在邑阳大开杀戒，私自将邑阳郡守等朝廷命官下狱，公然向朝廷，向陛下叫板，还实则不然？
猎犬听了都摇头。
当然，除却自身不认同赵毅外，徐轩敢站出来说话，主要是认为大将军应主战。上元夜之事，他还不知大将军会不会把账全算在他身上，不妨借此机会讨好讨好。
反正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再不济也两边都不得罪。
其实赵毅内心到底是紧张的，他再次偷瞄了一眼帝王，继续道：“因为细细想来，邑阳本就由抚军将军与安远将军一同镇守，他们在自己的守地境内调集军队，并未有向境外扩张之意，想必只是操练兵事的同时顺便向陛下谏言。当然，这种偏激的谏言方式臣是万分不赞成的，必须严惩。但若即刻就兵戎相见的话，于国于民不利，诸君可不要忘了，当年正是因为轩王之乱没有妥善处理，才给了羧羌趁虚而入的机会，导致生灵涂炭，王朝覆灭。所以依臣拙见，陛下不如效仿平原君，若文不能取胜，再歃血于华屋之下。”
赵毅这一大段话是越说越激动，有种忘了自己是何身份的飘飘然之感，然而说完后，满堂寂然。只有自家外甥太子殿下回头静静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悲悯。
他抬首看向御座，忽然觉得帝王原本正常的浅笑变得有些深不可测，令人脊背发凉。
景瑞帝缓慢开口，问道：“诸位认为武德侯所言如何？”
太常卿孟彰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宁予安的方向，见平日里说话如此嚣张的一个人，今日竟然一言不发。他实在看不过去，便也执笏行礼道：“陛下，臣以为，沈钰等人既然是为反御史中丞新政而发动兵变，不如让御史中丞来讲讲看法。”
沈睿听了面露冷色，想要说话却被景瑞帝眼神警告，不允许他再有过多的言行。
景瑞帝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不够狠，在许多时候容易感情用事，但也要懂分寸。而他对宁予安，是否过于在意了？
宁予安亦对沈睿轻轻摇头，她唇角挂着笑意，先是对孟彰拱手一揖，“太常卿所言极是，”而后从容不迫面向帝王行礼道：“回禀陛下，抚军将军因对臣一人的不满而兴兵起事，臣于此确实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若臣一人性命，可让抚军将军放下兵戎，臣自然是万死不辞。但那几位将军要的，真的仅仅是臣一人的性命吗？”
“与其说他们是想要臣的性命，倒不如说他们想要新政停止推行，想要封地以自立为王，想要更多的权力。然而人之野心，很难真正地得到满足，只会不断扩大。今日他们想封王，明日又想如何呢？”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景瑞帝的脸色也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
此时荀濯笑了笑，开口道：“地利者，一里之厚，尚能牵动千里之权。邑阳宝地，自古兵家相争是也，陛下当初将此地交与沈钰沈孜二人一同镇守时，定也是出于信任。”
一些人本欲反驳宁予安，见丞相出言，遂又噤声。
景瑞帝旋即恢复微笑，“却不曾想人心善变。是朕识人不清，朕之过。”
帝王主动认错，令众臣胆颤，暗叹幸亏应对之人是三朝老臣，百官之首，荀濯丞相。
荀濯声音平静，话语坚定而有力，“陛下言重。臣想说的是，时局千变，新政既是为国家利益而推行，便不可因个人私欲而作废！奸佞当道，更不可为治乱臣而惩良臣！”
身着紫绶朝服的老者，携正气立于繁华大殿，傲然如松，又尔雅似兰。
宁予安闻言微微垂眸。
良臣么？她不是。于国于民，她亦有私心。
一番温言训诫，景瑞帝面容镇静，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置于御座两侧龙首上的大掌难以控制地用力几分。
一时间整个大殿中众人神色各异，沈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沈钰因何出尔反尔，明明是惜命重誉之人，突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谋逆，更怕先前他与沈钰密谋之事传到他父皇耳中，虽然那只是口头言谈，并未留下证据，但他父皇那刻在骨子里的多疑，足以让他此生再也无法与沈睿抗衡。
他的目光悄然于陆旻和宁予安之间来回，总觉得事情与这两人脱不了关系，上元之夜，他根本就是步入了一个圈套。
他去菩提寺主动请缨，想要劝降沈钰，他父皇那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而眼下父皇对武德侯甚至丞相的说辞均未表明看法，更让人捉摸不透。
静默许久，萧桓似下定某种决心一般站出来道：“陛下，新政推行，臣亦是主要参与者。若他们想要御史中丞的性命，那也合该连同臣的一并拿去。臣萧桓支持丞相所言。”
尚书令萧桓一带头，越来越多人跟着站了出来。
又不是打不过，向乱臣贼子主动求和，恐怕会成为古今第一大笑话！
沈睿知道，他父皇本意也没想招抚，只是想借此机会试探哪些人还怀有二心，最终结果也的确如期望中一样，大多数人主战。但是，他能感受到他父皇并不高兴，因为，那些官员始终拥护的，是丞相荀濯，而非君主沈怀稷。
景瑞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睥睨着底下臣子，再怎么样也不能失了掌权者该有的威严与霸气，他沉声问道：“既如此，诸卿以为何人领军合适？”
“儿臣愿领兵前去。”
沈苑按捺不住站了出来，如今这情形，他早已抛却立不立功一说，惟恐沈钰对他人胡言乱语。
“这不妥吧，”徐轩有那么些与沈苑对着干之意，他道：“邑阳易守难攻，沈钰沈孜好歹是驰骋沙场多年的将领，而二殿下你，并无领兵作战经验。”
沈苑脸色僵硬，偏偏又无力反驳，是他太心急了。自从立下储君，他就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他父皇多年来追求长生，日日食用各种所谓的“灵丹妙药”，恐非长寿之人。
景瑞帝眯了眯眼，“大司农的意思是？”
徐轩笑道：“满朝上下，未有能及大将军者。”
孟彰皱眉道：“一郡之乱，就要大将军亲去，这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吧，何况，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事基本上都是大将军亲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朝除了大将军就没人了呢。陛下也该给其他将领机会。”
萧桓说道：“诚如方才丞相所言，邑阳一郡虽小，却可动千里之权。真不是一般人能攻得下来的。”
景瑞帝看向一直淡然未语的青年，目色柔和几分，问：“羡之意下如何？”
“君有令，将须从，但是，”陆旻浅浅一笑，眸中似有幽光转瞬而过，他缓声吐字说道：“臣希望御史中丞能与臣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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