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伴随着清晨到来，昨夜暴雨转为连绵细雨。
易康抱臂盯着宁予安忙碌的背影感慨道：“想不到御史中丞还深谙造船之术，真是令人钦佩不已。”
宁予安手持铁锤将甲板钉牢，“易校尉莫不是忘了，我家就是造船的，技艺薪火相传，总不能到我这代就将祖上吃饭的老本行忘了不是？”
易康汗颜，心里悄悄道：你祖上应该是靠当海盗打劫官船发家的才对。
宁予安起身微笑看向少年道：“虽然说易校尉是奉大将军命来此行督察之责，但多少也应该干点活才对。”
易康尴尬笑笑：“这是自然。”
其实，就算大将军没有明说，他也须明白，是以督察之名，行保护之责。
宁予安自知陆旻对她没几分信任，有意无意说道：“兵书中有句话，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邑阳西侧临海，自成天险，故而这西侧的白池以及隋县是邑阳外围防守最为薄弱懈怠之处。”
“予安不求袍泽情深，但愿不谋而信，勠力同心。”
此话自然很快就传到了陆旻耳中。
易康作为传话者，自是如履薄冰，说完小心翼翼地打量大将军的神色。
屋内烛火明朗摇曳，映在人衣袍上晦明交织。陆旻不为所动般坐于书案前翻阅着书卷，只简单问了句，“她准备何时动身？”
易康道：“明日入夜。”
-
景瑞帝于昏迷次日申时末清醒过来，撑开沉重的眼皮后，入目即是自己儿子的身影，青年坐在榻边，眉眼低垂晕染落寞，不知在想些什么。
“睿儿。”他温声喊道。
听到叫唤，沈睿瞬间回过神，对在外守着的亲信吩咐一句后，扶帝王半坐起身，语气不咸不淡，“父皇醒了。”
景瑞帝见儿子面对自己醒来一派从容淡定之态，显然不是因担心他这位父亲而心情低落，他似关怀问：“有心事？”
沈睿眼神黯了黯，随口道：“儿臣哪来的心事，无非是担忧父皇龙体。”
景瑞帝未戳破他的谎话，转而说道：“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沈睿唇角扯了扯，“那想必是能让人流连忘返的美梦，不然父皇怎会嗜睡近十个时辰之久。”
景瑞帝挑了挑眉，仔细端详着眼前青年，“朕怎么觉得一觉醒来，子玄好似变了很多，在朕印象中，自子玄懂事起，与朕说话都恭恭敬敬的，现在竟敢打趣为父了。”
沈睿心弦微颤，轻叹道：“父皇一觉醒来亦变了很多，父皇以前与儿臣说话从未如此温和，偶尔在众人面前装出来的除外。”
景瑞帝被这话呛住不知如何应答，却也并未有任何怒气。
“殿下，崔小公子到。”
外殿通禀声适时响起，在景瑞帝疑惑的目光中，沈睿朝外应道：“进。”
崔琅一袭飘逸竹青长衫，含笑入内行礼，“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景瑞帝双目微眯，凝视着崔琅手中的药箱若有所思，“昨夜是你为朕诊治的？”
“是。”崔琅如实回答。
景瑞帝又道：“外界皆言崔家长孙不学无术，却不知还通晓岐黄，宫中太医尚不能及。”
因帝王一向多疑猜忌，沈睿见此帮忙说道：“崔太傅与大鸿胪皆为人中骐骥，崔家公子又怎会是泛泛之辈。医者仁心，崔小公子学医是为了行善积德，造福于世，从而为陛下分忧，那些外界饭后闲谈不能当真。”
景瑞帝听罢笑道：“子玄如今的口舌功夫，倒比得上那宁予安了。”
听到这个名字，沈睿神情控制不住地发生变化，是景瑞帝醒来时见到的那种愁绪。
景瑞帝声音冷沉下来，“子玄。”
沈睿从嘴角挤出一抹得体微笑，“父皇，先让崔小公子为父皇把脉吧。”
崔琅微微颔首，上前为帝王把脉。
“陛下脉象已经平稳，应当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为主，保持心情舒畅，切勿过多忧虑。”
言毕看向沈睿再嘱咐道：“殿下，昨夜开的方子还需再服用几日。”
沈睿点点头，“好，你可以回去了。”
“是。”
待崔琅告退后，沈睿纠结片刻，对一直看着自己沉默不语的帝王道：“父皇，有件事，儿臣想说。”
景瑞帝眼眸深沉，“方才你与崔琅在这一唱一和，却未敢让他当着朕的面提及病因。”
“现在就你我父子二人，说吧。”
沈睿起身行礼，“父皇，据崔琅所言，父皇体内含有不少可摧毁人神志的药物，”并补充道：“崔琅平日里虽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但身为崔氏公子，他知道什么当讲不当讲，比父皇现今的身边人都要可信。”
景瑞帝眉宇涌起戾色，“你指谁？”
沈睿道：“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给父皇下药，必定是身边极为亲近信任之人，想来父皇心里也有数。”
景瑞帝闭眼凝思，紧抿的双唇轻轻颤动。不一会儿，他睁眼道：“子玄既然已经是储君，便要学着处理朝政。趁朕静养的机会，最近这段时日所有的公卿奏事皆先由你代为批阅。”
沈睿对帝王突如其来的信任很是愕然，这份信任是他曾经最期盼的。可自被禁足起，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照现在的态势，纵然他被废，沈苑也不可能上位，其他皇弟更不可能。无论他父皇的私心是何，他的确是明面上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帝王心中是何想法了。
转眼间太阳渐渐西沉，殿宇后园的树梢镀上了一层淡淡金辉，倦鸟归巢，扑翅抖落水雾，把寻来的食物喂给正叽叽喳喳的稚鸟。
沈睿亲自动手将内殿的烛芯逐一点燃时，正巧透过半开的窗棂见到这么温馨而又宁和的一幕。夕阳余光映入他暗沉的眸子，与眼中景杂糅在一起，让人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迷离，“父皇醒来时说做了一个梦，儿臣可否听听？”
景瑞帝轻声嗤笑，“也不过是照顾了朕一夜，竟大胆到言行不知轻重。”
沈睿熄灭手中火烛，笑了笑淡声道：“其实父皇身居皇位这么多年来，心里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也怪不得人间都将皇帝称为孤家寡人。”
“不知父皇有时午夜梦回会不会略感孤寂，反正儿臣许多时候，还挺怀念幼时在淮王府的那段日子。”
景瑞帝静静听着，沉默未语。
沈睿自顾自道：“虽说自古帝王家无情，为了皇位手足相残，杀父弑母而继位的君主大有人在，但无论父皇相信与否，子玄还是想说，子玄敬重父皇，也爱重自己的父亲。”
“子玄，”景瑞帝威严的声音带着几分沧桑，“龙座本就是世上最冰冷之物，你既然想有朝一日能坐上朕这个位置，就必须要有一颗比龙座更冰冷的心。心肠柔软的人，当不了皇帝。”
沈睿却是听笑了，戏谑道：“是么，那如若父皇他日真的将皇位传给儿臣，儿臣冷情冷心到要杀了那足以威胁儿臣皇权的陆羡之，父皇也不在乎？”
“你……”景瑞帝情绪当即有了起伏，半晌，缓和语气严肃道：“羡之除外，你若想要皇位，便不能伤害羡之。”
沈睿没直接应答，只慢慢说道：“父皇梦中呓语，喊了一个人名。”
“阿倾。”
“这般让父皇魂牵梦萦之人，是父皇心中所爱吗？”
这话是在问他人，可提及“爱”这个字，他的心脏竟是隐隐抽痛。
然而这个问题让景瑞帝默不作声良久后开口否认，“兰倾是朕最喜欢的人，也仅仅是喜欢，得到了是锦上添花，没有得到会想念，却也不是非她不可。与江山社稷相比，谈不上爱。”
他与兰倾的事情，是宫闱嫔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沈睿知情他并不意外。只是，沈睿似乎将这感情想得太严重了。
思及这点，景瑞帝沉声道：“朕看重羡之，并不仅仅是兰倾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羡之有助朕稳固江山之才。”
沈睿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麻木点头道：“儿臣明白了。”
-
“不好了——”
事态紧急，何永接到消息后直接跑到沈钰居室破门而入，满脸焦灼摇晃着尚在熟睡的沈钰。
“大都督，快醒醒，陆旻竟亲自领兵进攻鸣台了。”
“鸣台若被攻下，下一个可就是殷塘啊。”
何永局促说着。
打鼾声骤停，沈钰酣梦惊坐起，第一反应拿起枕边的出鞘刀剑摇了几下头四处观察，在看到眼前的何永以及意识到还在自己的卧居时又坐回床榻上。抬手扶着前额坐下来冷静思考。
何永看得战战兢兢，咽了咽口水问：“大都督可有听清在下说的话。”
“没聋，听见了。”沈钰声音沙哑，扶额的大手改为揉眼睛。
见人如此淡定，何永又问：“大都督有何良策？”
沈钰抬眼冷冷一笑，“我也是刚想起来，沈怀稷要在三月十二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此事已经昭告天下。陆羡之急着出兵强攻，定然意图在这个月拿下邑阳，他还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成？”
何永思量道：“大都督的意思是，欲速则不达，心急就是陆旻的弱点。”
“去，”沈钰将长剑插入地板，目光较剑刃锋利数倍，“命人将本都督的甲胄拿来，我今日，要与那狂妄的陆羡之正面较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