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雨,顾名思义即是能看见星空的夜雨。
在长明川市的人们看来,下雨是不吉利的,只要空气变得潮湿,人们一定要关紧门窗,把一切能看到外界的孔洞缝隙都遮严实,夜里尤其如此。然而星落雨是天神馈赠给人间的美景,就不必遵照旧例。
天神的馈赠当然是凡人无法预测到的,于是当今夜的雨声响起时,整座城市一度陷入恐慌,谩骂气象台的恶咒在每一处角落生发,人们惊心胆战,慌慌窜窜地跑到窗子边,明亮可爱的星辰就这样落入一双双惊喜的眼睛。
陈结慧是被姑妈从被子里强拉起来的,她太累了,一沾到枕头马上就睡得死沉。
星落雨的异景让她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姑妈搬来两把板凳放在窗子边,她把陷入沉思的侄女拉过来,很欢欣地建议:“看落雨星有好运,我们坐在窗户边,多接好运气。”
然而陈结慧不打算隔着一层玻璃看雨。趁姑妈烧茶的功夫,她已经轻身快步掠出门外。
屋檐下,一根小手指捱捱擦过湿水的地面——没有疼痛,手指完好无损。
星落雨是普通的雨!
怎么可能!?
陈结慧越发惊疑。雨幕里探出一只手掌,渐渐是一个完整的人。
“阿倩?阿倩?阿倩!”
姑妈在屋里没看到人,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她的两颊顿时苍白,显然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黑灰的伞面在夜空下与道路融为一体,陈结慧被一只手猛地拉走,两人却没有回家,姑妈带着她一路驱车往郊区。
“姑妈?”
姑妈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好一会,她独自懊悔道:“我早该告诉你的,都怪我没告诉你,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倩,你别怕。我们现在就去山里……”
姑妈又开始了喃喃自语,这个孤独半生的中年女人很擅长自我麻痹。
陈结慧没有说话,她无声看着窗外,路边的建筑越来越少,越到野外越是黑暗,记忆就随着黑暗在脑海里复苏。
那是长明川市流传已久的传说——星辰相伴的诅咒之雨,集幸运与厄运为一体,是美好的祝福,更是可怕的诅咒。
不幸沾到雨水的人一定要喝当场雨水混小山梅树汁一起煎艾叶的汤,这是破除诅咒的唯一方法。然而诅咒到底是什么,大家又各执一词说不出一个统一的论调。
陈结慧又想起来一件事——孟倩的新老板觉得这雨水招鬼,他自己这么信仰,还用威势迫使下头的员工附和他。
那个大腹便便的刻薄老头如果愿意多发一些工资,同事们也不至于天天在茶水间骂他,大家都憎恶自以为是的抠门小气鬼葛朗台。
招鬼只是一个小众的说法,网络主流更偏宠破桃花、破财运或短寿,这些孟倩全都不信,她觉得星落雨会让人记忆力下降。
陈结慧有点担心,她坐在车里小心回忆着从前,发现孟倩也是错的。因为无论是孟倩的记忆,还是她自己有记忆的六年人生,她都记得很清楚。
行驶出一条长隧道,视野自此逃离黑暗,山岭上粉色荧光断断续续连成一片汪洋。姑妈说,那些在星落雨里发光的就是小山梅树。
细雨软化山泥,湿泥在姑侄俩的鞋底慷慨赠送一副厚软的鞋垫。雨夜爬山的艰辛远超陈结慧的想象,幸好奖品配得上她们的付出:小山梅树汁同闪耀的小山梅枝叶一样,静静流淌着的粉色光芒让人不得不相信它一定拥有神奇的魔力。
姑侄俩赶回家煮了满满一大锅汤,热气一传到锅底,树汁浓稠的香气就熏染香了整间房子。
“喝吧,喝吧,喝了就好了。”姑妈笑吟吟的。
她已经喝完了一碗汤,现在坐在陈结慧侧边,满脸慈祥、笑意盈盈的催促她快快喝下去。
陈结慧抬头看看姑妈,低头看桌上的汤碗——身体里的血液无端开始加速,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种恐惧感是从哪里升起来的。
“咚咚—咚咚”
她好像在姑妈的催促声里听见了自己心跳。
“姑妈,我想放凉了喝,太烫了。”她勉强稳住自己,面上强作镇定。
姑妈迟疑了一瞬,眼珠在陈结慧和汤碗之间慢慢转了一个圈,平和的声音说:“我拿冷水给你镇一镇,诅咒拖不得。”
这是逃不掉的意思?陈结慧不敢往下想了,她要离开这里,她现在就要逃离这个诡异的姑妈!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抄起伞,根本没心思管自己会不会被发现。
这一夜,撑伞的高挑女人在城市不同角落闪现,新的怪奇传说不须刻意发酵,它自己已经隐秘地爬进了长明川市每个人的心里。
*
沙粒在场场凶雨中穿过狭缝,一粒一粒聚成沙堆;雨水一滴一滴落到大地,汇成一滩一滩水坑。
今天是入境的第七天。
“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千西百无聊赖地看着沙漏,直到最后一粒沙落下,这件无聊的事终于到了尽头,她扭头走开,转身时顺势回腕调转沙漏。
甘霖一别后众人在城里四处查探,对真正的前路却迟迟不肯动身,大家总是在恐惧——踩水坑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陈结慧总是说等一等等一等,可她总是这么说,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从她半夜惊现白悯生出租屋的那天起,她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然而众人之中只有她的法则天赋足以应对未知的险情。
千西性子急,一连等了四天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最近是雨季,接连三个雨夜都错过了。陈结慧总是说多收集点消息更有把握了再走,但是这四天他们把长明川市翻过来都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现实就摆在他们面前——不踩水坑,他们就什么都找不到,现在机会就在眼前——随便陈结慧想什么时候走吧,她现在就要出发!
正圆伞面孤行雨中,伞下二人并肩而立。千南深呼一口气,鼓满十足的勇气:“来吧,姐。”
二人在三道目光遥远的注视下相视——来吧,无论你是什么!
两只脚同时用力踩下,水花四溅,雨伞下平静的水面骤然疯狂,漩涡疯狂地向上,强大的吸力眨眼间就将两个大活人吞吃干净。
静谧的小雨继续下着,林承启抓紧雨衣不管不顾冲进黑夜的雨里——他是后继者?或是神兵天降?
两道死寂的目光依然在远处遥遥注视雨里的一切。
*
视线恢复,眼前还是旧景。手电筒闪了闪,在二人以为它要罢工时稳定了下来,她们踩在水坑里,蛛丝雨断续连接天地。
“这是哪?怎么回事?”
雨水失了腐蚀性,而目光所及的其他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让人感到不安。
千西紧紧攥住袖里的折叠水果刀,锐目睥睨一切,尽管她清楚自己是自欺欺人:“管他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着!”
二人互相扶持着在这个“眼熟的地方”稳稳踏出第一步——她们回到了白悯生的出租屋——或许还是白悯生的出租屋吧。
千西跨步上前敲门——“咚咚”
“咚咚”
声响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走廊里放大千百十倍,难免叫人惊悚心悸。二人躲在转角观望,不出意料,没有人开门。千南扯扯千西的衣袖,她的意思很明确:此地不宜久留。
回到室外,这里比楼里好不了多少,不过总还是比较让人安心。月出西山,浓雾四起,雨要停了,天地间沉静无风。
劲挺的中年女人和直着身体的年轻男人紧紧拉着对方在巨幅阴影间小步移行,无数阴影中接连亮起无数颗小方块,无数怪影演恶鬼戏一样在亮块里张牙舞爪。
嘻嘻哈哈的声音环绕在身边,又有小兽一样的嘤嘤哭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黑云吞月,只剩下装着怪形的小方块在一片黑茫茫中发亮。世界似乎被掀开隔音罩,霎时间各种诡异的声音从各个方位攻来。
“嘻嘻~少年郎,要不要尝尝又香又甜的蜜瓜?”
两人猛地顿住脚,定睛一看——只见街角的橱窗里伸出来一只硕大的狐狸头!
笑眯眯的细长狐狸眼在灰雾中盈着澄金的光,狐狸爪正正端着一颗脆嫩可爱的圆蜜瓜。
赤红的细爪无限延展,浓郁扑鼻的蜜瓜香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千西还没来得及撤步逃命,却在此时发现千南的身体竟然一点儿也不动了!她顿时一吓,冒出浑身冷汗。
“小南!小南你醒醒!你动动!”她死命推搡千南,蜜瓜的甜香越发浓郁,几乎把人腻死,“小南,你醒醒!动一动啊!你听听姐说话,姐求你了……”
千南纹丝不动杵在原地,目光呆滞,毫无生气,叫千西怎么喊也喊不醒,怎么拔也拔不动。她挡在高大的身体面前死死捂住千南的眼睛,在斥满狂欢的世界里执着嘶喊,可这时背后又来了嬉笑声:
“蜜瓜~好吃的蜜瓜~来一个吧!他来一个,你也来一个!大狐狸胃口好,都喜欢嘻嘻嘻嘻~”
“你!”千西发指眦裂地甩回头,怒火使她的眼神变成一柄利剑,带着勇往无前的气势狠狠刺向黑夜里的敌人。
“你这怪物!去死吧!”
她什么都顾不了了,最坏也就是一死,冲上去、斩它一刀!
大狐狸很喜欢食物的投怀送抱,金眼睛细眯眯弯着,小眼珠在金澄澄的光里隐隐约约暗出一豆小点儿,好像一切都在它掌握之中似的。虽然这是一块柴肉,不过没关系,柴肉也好,狐狸不挑食。
千西怒瞋向红蛇一般的狐狸爪,似是而非的蜜瓜浓香冷不丁冲进天灵盖,她猛地从背后摇起铁腕,一线金光在狐狸眼里晃过,就是现在!
“嗷——”
狐狸仰天惨叫,与此同时,蜜瓜四分五裂,在夜色里化成一滩荧荧绿液渗进大地,又一个声音自千西背后响起:
“姐?姐!”
狐狸猝不及防被斩断一只兽爪,伸展数十米长的狐狸爪顿时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满街道乱窜,最终萎缩成一粒肉芽粘在怪物畸形的身躯上。
大狐狸气急败坏,巨头见风猛涨,那狭长至极的金眼几乎照亮大半个城区!
“跑!”千西大喊。
下一刻,二人已钻进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去。
二人关了手电在街巷里辗转躲藏,狐狸阴寒的怒吼在冷肃金光里趋近,这金光像探照灯似的,一点点把她们逼到最深的小巷里无处可逃。
黑云散开,月光穿透浓雾,无边际的黑影笼罩着城市,狐狸的金光仍然是这一片黑暗里的独裁者。
千西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她听见千南的心跳非常快,事实上她自己也颤抖得很厉害。
金光徘徊不去,活活把人逼到死路。
“姐……”
“小南——”
二人异口同声道。
“小南,你说。”
“姐,我们必须出去,不能一直缩在这里,只有冲出去才能有机会!”
千西赞了一声:“好姑娘!我也是这么想。我出去吸引它,你趁机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惜小刀被怪物的血腐蚀烂掉了,我不能再砍它一刀。你给我一些番茄。”
“姐!是我们一起——”
“小南。”千西的语气不容置喙,“姐体能比你好点,姐去。”
她们都明白对方的心意,而这正是两姐妹心里最难过的一关——她们既想让对方更好,又拗不过对方,可眼下哪里来两全之法,只能小心贪心成空。
千南握紧一粒种子,一颗小苗便肉眼可见生长起来,眨眼间枝蔓上已经挂满饱满的番茄果实。番茄枝叶自发缠绕成一个背篓,千南麻利填满了整个番茄枝桶,嘱咐千南:“这次分开不知道多久才能汇合,小南,你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我们都要好好的!”
说完,她立刻冲出去,嘴里更不知天高地厚地挑衅:“来呀!你这没用的残废狐狸!”
那怪物又是一阵尖啸,金光随即移到别处去。千南终于能在月下的浓雾里肆意狂奔起来,她在街巷里奔跑,眼泪在她脸上奔流,可是她却不能哭出声。她必须在无处不在的浓雾和无边无际的亮方块里牢牢闭紧嘴巴,必须不知疲倦地奔跑!
*
林承启原来想同千氏姐妹结伴而行,也是一份助力,可是眼下的光景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原本是要跟上千西千南,奈何临了紧要关头脚底一滑溜——这一滑溜可不得了哇!他一头给撞破一扇玻璃,血了滋呼的脑门直直怼上几个小娃娃,小娃娃们也不怕他,一个个喜笑颜开就叫“爸爸、爸爸”,嘴一张,却是一口口尖牙利齿!
一张嘴里十几排尖牙,全都要来攀咬他的头!
救命!
林承启及时闭紧嘴,手脚并用拔出脑袋,狠狠一头撞上墙——可算撞掉头上这只小鬼。
一腿扫开小怪物,他两脚像抹了油似的,眨眼的功夫跑出几十米远。摸摸血溜溜的天灵盖,果不其然,一圈锯齿痕深深箍在他脑袋上,头皮都要掀掉一层,叫他的脑壳活像颗开口蛋。
没等他跑出多远,“爸爸爸爸”就紧紧追了上来,林承启简直欲哭无泪!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别追了,滚!我不是你爹!
天呀!他要能像陈结慧那样瞬移多好,他怎么就是个拖地的!
“爸爸,爸爸……”
紧追不舍的声音又近了。
林承启心气一堵,天呀,他不挑了!来把拖把吧!保准给地拖得比打了油还滑溜,让他一脚滑到天边去!
许真是上天垂怜,真让他捡到一把烂拖把,不过他显然没时间干别的。
几度跳楼逃亡,林承启终于得以吊在根晾衣绳上,腋窝夹着手电,两腿堪堪夹着烂拖把上下不能。也是难为他,一把烂得发臭的拖把都能使出花来。
低头一看,小怪物们都聚在地上把嘴张最大等他掉下去喂饭。林承启痛定思痛,决定顺晾衣绳爬走,再苦再累也得爬!
然而他忽略了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对晾衣绳来说是多重的负担。将将挪动几下,绳线彻底不堪重负,一端墙钩断开,林承启心肉一颤,整个人弧线下坠,登时吓成惊弓之鸟。
脚底下“爸爸爸爸”们欢欣雀跃起来,簇拥着向他的方向移动,要是这真是拥护者多好,还能接他一下,免得摔成肉饼,可恨这不是,这玩意儿只会把他撕成肉片!
林承启大眼瞪它们,神魂都被甩到脑后,慌里慌神尖叫:“啊!啊!救命!救命!看我扫堂拖把腿!哥有无影拖把!都给我滚!都给我滚!滚呐——”
星辰灭时,林承启仍未能逃出怪娃娃的追杀。日升日落,一夜又一天追逐战后,林承启躲在高塔塔尖,在瑟瑟阴风里冻得要死。
“爸爸爸爸”们仍旧在塔里孜孜不倦地亲切呼唤他,它们爬不来塔尖外头。
林承启实在被这群小怪物追怕了,谁知道这群小怪物钉进盒子里能化成尸水渗出来,砸成泥了还能从肉泥里长起来!
救命救命……甩又甩不掉,烧烧不死,淹不死打不死,这是什么死东西!谁来救救他?有没有超人?引导师你在哪!!!
夜色弥漫开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城市一格一格点亮,每一格却都是群魔乱舞的怪像!林承启急得涕泗横流,二十几年的忧郁气质一夜散尽,无奈却只能更用力抱紧塔尖,两股战战。
“爸爸、爸爸……”
“爸你头!我不是你爸!”他终于忍不住狂怒咆哮,他快要被逼疯了!就他这样的法则天赋:一个拖地的,在影世界里别人都当个屁,他就不该来当什么异境师!
“林承启。”
“啊啊啊啊啊——”
水球及时堵进林承启嘴里,总算止住他凄惨的尖叫。
“是我,你的引导师,不是怪物。你一夜一天滴水未沾。这是水,可以咽,你补补水分。”
“引导师……”
林承启到处张望,然而黑黢黢的夜空里并没有他伟大引导师的身影。
“我不在这,你看不见我。看那些怪物娃娃,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血肉重塑,这是它们本身的属性,你是无法跟它们对抗的。”
“对!”林承启急切附和一声。
“那你就别跟它们对抗。”
“对——啊?什么意思啊?”
“学会向外寻求助力。”
“您是指千西千南?”
“不是她们,也不是实习生中的任何人。有小怪物就有大怪物,移祸江东你明白吧,只是你要把握好度。我给你的建议是,那些怪物是从哪里来的?你就把它们带回哪里去。”
说完这一句,佟云陛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夜风中。林承启满头短发在夜风里狂草一样甩舞,他独自在狂风里喃喃自语:“移祸江东……从哪里来带回哪里去……好!”
想到这里,他终于像是大梦初醒,黝黑的眼里绽出光亮,朝声音来处意兴昂扬道:“小鬼头,等你爹收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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