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天光收尽,今夜晴好,月朗天清。
今夜月光净透,长明川市仿佛被浸在一许澄澈清潭里。
林承启迟迟不来,众人仔细收拾齐装备,一辆银灰的车子在月色里驶上空旷的公路。
*
路灯一杆连着一杆,靠近贫民窟,灯泡一盏不亮一盏,大门不远处一架断梯被遗弃在路边,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争斗。程月与对这种事知道一些,主动开口解释:“偷灯泡的。路政白天换了灯泡,他们冬天用风能灯,春季用水流灯,夏秋换光能灯。这些灯泡很值钱。”
千西哦了一声,顺口追问:“你怎么知道?”
程月与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沉低头时声音阴晦沉闷:“马文禄以前的朋友偷过。”
顿了顿,他更压低声音,好教别人都听不见,咬牙怒骂:“一群烂人!”
“为什么?他也住在贫民区?”千西又问一句,她这次真的很好奇。
“他们找小姐……就是卖身的女人。没钱。”
“啊!?”
三人都惊呆了,从小生活在舒适圈的好孩子们头一次接触到异世界烂仔的生活,这一下真真是开了眼。
夜已深,蜗居区的高楼紧紧挨挨,月光都照不进的黑暗中稀稀落落亮着几盏昏灯。穿过华宏岛外围的栅栏,所有人都严肃噤声,一切交流只在眼神动作之间。
此行失望与惊喜并重,夜晚的华宏岛仍旧是那个矗立在长明川市的白天里的巨物。惊喜自然是今夜他们没有任何生命之忧,可是失望是为了什么?车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
在这个只有普通人的晴夜里,探查蜗居区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当然了,这是一个只有普通人的晴夜,任何有用的信息都不会在今夜出现。
四个人勤勤恳恳忙活一整夜,丰硕的成果涵盖整个贫民区地形分布与人口信息,程月与还专门作了计划蓝图。
佟云陛抚着柔顺的猫毛,平淡的表情一往如常。但是不论怎么说,他怀里的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猫,它敏锐地察觉到了美人心情不佳。作为猫咖里最受欢迎的猫,猫咪自诩哄人造诣非同小可,它拿出绝招应战,佟云陛自然不拂它的好意。
老实说,这几个孩子很勤奋。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到网络上找一找,加以甄别,就能搜索到华宏岛开发商备案信息和官方对华宏岛的统计数据,那比他们自己连夜测量的数据更详细。
二来悟性也愁人。电台广播的优点就在于摒除图片视频干扰,注意力完全聚焦语句信息,只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再一说,叫他们多看着点程月与,也没人看。
这一刻,境岛计划的胜利曙光仿佛已经照在佟云陛脸上,耀眼的光芒使人两眼一闭就是黑。
“姐姐,换条裙子吧。穿一条更漂亮的裙子,心情就变好了!”猫相当诚恳的给出自己的建议,它是彻底的美丽至上主义者,不管什么,抛开事实,只要美就好了。
佟云陛没什么好拒绝的,目送小猫轻车熟路地去选稿,心说这也是一个笨蛋。
他入境以来昏迷了多久还未知,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对自己有威胁的入侵者并做出反制,单这一点就超出多少世界碎片。真可惜呢。
它说打过一架,都说不准是世界核心同入侵者打还是猫群经了挑拨发生内斗。
笨蛋色迷是只记吃不记打的可怜小猫,如果色迷对象不是他就更惹人怜爱了。
*
黎明时分,天空依然黯淡,灰色云雾向下笼罩整座城市,湿意渐浓。
独行的小银点在城市道路一刻不停地移动,绿化带和建筑在车窗里飞速倒退,残影连成长条,陈结慧坐在副驾驶上抱着安全带迷迷愣愣——副驾驶没有气囊,撞车了第一个呲大血就是她。
千西一路猛踩油门狂飙,终于赶在下雨前一刻驶入了停车场。
四人回到白悯生的出租屋,金丝眼镜的瘦高个已经守在门口等候多时。
林承启率先表明自己的苦衷:“我私自出来,恒富的二姐恒美非常生气,她要亲自盯着我抄家训,我一时半会实在出不来。”
对于这个解释,在影世界附属领域里长大的人默默用行动表示理解。
附属领域和本域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附属领域里经常有大小家族抱团经营的现象,全族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附属领域长大的孩子听过的家族传奇故事比吃过的糖还多,恒家这种世代富豪的家庭规矩多最正常不过了。
“你晚上不在,我们去了华宏岛,这是华宏岛的资料。对了,小程还写了个小本子,是吧?”千西一边说一边把图纸铺上桌面,还不忘朝程月与丢一个眼神。
不料程月与立时满口回绝:“我画得不行,都撕掉扔了。”
因为下雨,天空始终是灰蒙的,屋子里面更暗,大雨哗哗作响,这一切都让程月与觉得恶心。他打开全部灯光,光线有力地驱散了困扰在他心头的阴霾。
雨天使长明川市彻底停摆,人们闭门不出,连窗帘都关得严实。
小会议开到一半,千南突然想起来阳台上有个东西没收进来,看了看左右,会议氛围正火热,还是等会儿收吧。
关于庞大贫民窟的问题太多太多了,只要烂尾楼群一天不倒,再给十年都说不完华宏岛的事情。众人越说越没有头绪,渐渐像三岁小孩一样胡乱说起来,想到什么说什么。
求道无望,谈论自然没有继续的必要。华宏岛果然是一个庞大的蚁巢,只有在这里生养长大的蚂蚁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千南提了一嘴收音机,伸手要拿雨衣,转头就被她姐按到椅子上坐下,千西强硬按住她:“你在这里坐好,我去,我去。”
推开玻璃门,雨点立时毫不留情地打在千西身上,她还有心思点评:不封阳台,报应这不就来了?
千西小心抬动步子,可即使再怎么小心避雨,走动间还是难免溅水到脚踝上。
她动动脚,并无丝毫不适。
怎么回事?难道只有前晚的雨才凶?
疑问越来越多,很快膨胀成一个圆鼓鼓的大气球占满了她的头脑。异境师职业素养和程月与吊在肩膀上焦黑的手骨在脑海里争锋,矛盾的中年人站在雨里回望一道玻璃门之隔的年轻人:
舒展高大的身体比她们原来的样子都高大挺阔,这个人的身形是陌生的,脸是陌生的,眼睛也是陌生的,但是那眼神却是她最熟悉的。
不需要犹豫了,千西狠狠扯掉一只手套,雨水顿时密密麻麻覆盖上来,畅快感巨浪一般淹没心脏,千南一把扑到玻璃门上惊叫——
“姐!”
千西在雨水里来回翻转手掌,整只手转眼间**的。千南草草扯了块披子冲出来用身体给这只已经湿透了的手挡雨,手里抓着毛巾使劲给她擦干。
瞧瞧这张年轻俊朗的脸此刻是多么紧张害怕,跟英俊面容亳不相符的大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千南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
这是她最亲最亲的人,是她最最最重要的人……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淋到的雨比千西还多。
千西按住妹妹的手,在千南焦急不解的目光里脱掉雨衣整个人完全暴露在雨里,她沐浴在雨里表情奇异地张开嘴,千南却再无心力细听她在说什么。
她说:“小南,我没有受伤。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雨,根本就不是前天晚上的怪雨。”
小小的阳台一时间站满了人,一夜可怕的凶雨之后,这场普通雨的意义远超“甘霖”二字。
回到屋里,林承启还记得一件事,他翻来覆去地弄着收音机,疑道:“它有什么特别吗?”
能让两个人不顾下雨也要出去的东西,怎么想都不是普通的东西。
千南当然能猜到他的想法,回血的脸慢慢摇头,否认他的猜测:“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这是引导师带来的,我觉得不能让它被雨淋坏了。”
“引导师带来的?”林承启更疑惑了,“引导师带这个来做什么?”
“放了一段天气预报。”千西百忙之中插一嘴,她正在准备要换的衣服。
陈结慧将她简略的话扩展完整:“昨晚晴,今天有雨,气温16到18度,禁止野外用火,禁止踩水坑。”
“水坑?还有这一段?”千西皱紧眉,向千南求证。
“有的,姐。”
千西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奇怪让人匪夷所思的禁令,觉得非常费解:“官方的天气预报怎么会讲这种东西?不能踩水坑?真怪。”
是啊,真怪,为什么要禁止踩水坑呢?
经过一个夜晚和半个白天,任务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这一刻天空似乎也知道了他们的好消息,由衷的为他们庆祝,日光穿云破雾——雨停了。
一面面水镜躺在地上,倒映出洁净如新的城市。
起先是一双小心翼翼的靴子。靴子先是悬空停顿,然后慢慢降下去。鞋底触到水面泛起波纹,波浪一圈圈往外扩散,到水坑边缘彻底消失。
陈结慧抬起脚,这一次她准备用力踩下去,她已经计划好了:一旦发生意外,她就立刻瞬移逃走。
从发力到触地,她越来越紧张,水面在视野里扭曲,无穷无尽的水无限逼近她,除了自己的脚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时刻做着逃生的准备,只要一发现情况不对劲,连一毫秒都不用等待,她就会释放天赋,死神永远追不上她。
伴随着响亮的踩水声,水花在地上溅出大大一圈痕迹。时间无声流逝,自始至终无事发生,虚惊一场。
勘定结果,陈结慧胸腹才敢大幅度起伏,她冲远处招手,把其他人招呼过来宣布结论:“没反应。我觉得我们找错了,不是这个水坑。”
其实无需她再作表态,他们已经在远处看见了结果。
今天的雨是普通的雨,今天的水坑当然也是普通的水坑,只不过他们想尝试有没有别的可能性。
程月与泄愤似的狠狠睨着水坑,四个人里他的站位始终离那些匍匐在地面的小镜子最远,他一直都好好记着长明川市的规矩——远离水坑。
众人沉浸在发现正途的喜悦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微风轻柔地吹过,捎起一片树叶落在水面上,落叶在水面不寻常的转着圈,程月与的内心突然生出来一种莫名的恐惧——那是一次警告吗?他急忙回正眼珠,不再看一眼水坑。
这一瞥可好,瞥见一个朝他们冲过来的拐杖老头,程月与心说糟糕,刚停雨的时候怎么有人出来!
这一下他是警告也忘了,恐惧也忘了,急急忙忙对众人大喊:“不好,有人看见了!我们快跑,别被抓到举报了!”
两次下雨的区别只有时间,也许夜晚就是怪雨出现的关键。几人匆匆相约下一个雨夜,随即四散落荒而逃。
马文禄现如今是无家可归的街头流浪汉一个,幸好林承启出门前带了一打现金在车上,程月与暂时不用为了衣食住行发愁。
程月与很快租到了一间新屋,热血少年不知异世界柴米油盐为何物,大喇喇拿出钞票差点被人狠狠宰一刀。临了签合同的一刻,他才眼尖地发现合同多处不合理,及时挽回了不该有的损失。
*
星空的力量在空中勾勒线条,如月光华编织,宏大的开场怎么都看不出来境核正在做衣服。
宽大饱满的裙摆装点着珍珠宝石,精巧的蕾丝点缀裙边,层层蓬纱覆盖拢,让人联想到花苞和云朵,显而易见这是一条奢华的克里诺林裙。猫还精心制作了色彩相配的都铎冠,缎面装点蕾丝和贝母,显出低调内敛。
猫从自己的收藏稿里精心挑出来了美丽的组合,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佟云陛。
裙摆第三层纱从下往上绣着同色的幸运草刺绣,纹路透过覆盖其上的一二层纱面隐约显现,端淑又显甜美,典雅不失俏皮。
佟云陛认识它们,影世界本域不曾出现这些服饰,佟云陛知道它们是在战场上,不同的世界背景诞生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明里出现形制相近的服饰。有些境里也有,昼世界的历史里也出现过它们的留影。有些世界它们出现在不同时期,有些世界又在同一时期登场。
大概进化总是相近的。
佟云陛回盯猫的眼睛,对视一会儿,还是没捱过猫咪真诚期盼的星星眼。
打扮完这一身猫咪又转起圈,佟云陛已经习惯了它的举动,懒得搭理它更多要求,他现在更担心程月与。
境核实力很强,他给程月与的暗示失效很快,其中固然有程月与本人意志不坚定的因素,然而更多还在于境。
在境师利用假身份躲避境核的同时,境也在利用假身份潜移默化地侵蚀境师。
随着时间的推移,内里逐渐长成表壳的形状。境师对假身份的记忆愈加清晰,关于自己的记忆就会慢慢模糊消失,法则天赋愈弱。
记忆是根源,失去记忆的无根之人,他们再也回不去真正的家乡。
到目前为止程月与被侵蚀程度总体不算高,可是算算现在入境才多久,进度才刚刚开始,他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情况。
正常让他们自己来程月与肯定等不到最后,那就只能把这个不省心的笨瓜子单拎出来,敲晕他。
猫欣赏完美人新装,自觉跳到人家大腿上蹭腰撒娇,恰巧佟云陛拿定主意心情也好,愿意纵着漂亮猫咪撒野占便宜。
他闭上眼,仰靠在背后的软垫,感受着毛团在腿上的动静越发强烈清楚,心说:“你拿了我学生的东西,转头把赃物用在我身上,贪心鬼要了这个又要那个,真是没有分寸。”
他切断了境核与境的联系不假,然而表层的控制与深层隐关联不能一概而论,二者无形间的影响是无论如何都不受外界干扰的。
随着记忆流失,灵魂陷落,幸运的力量溢出,境还未完全得到幸运的法则,仅有的一点溢出已经足够滋养他的幸运,否则境核要求佟云陛换衣服的愿望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想想程月与的幸运成功率,境核的成功率高得简直吓人。影世界中不到京兆分之一的份量落在这个世界碎片里差点翻身做主人,只能说世界之间各有参差。
“喂。”猫突然叫了声佟云陛,求收养的尴尬过后猫喊不出来别的称呼,它喊什么都觉得别扭,干脆这么喂喂的叫,反正这个人也没说过它,这个称呼它现在是越发得心应口。
“嗯。”
“今天晚上有一场很特别的小雨,下雨时能看见满天的星星,我们到时候出去散散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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