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地——哎！走开，走开！”千西惊起一跳，一拳打开脸盘大的甲壳虫，鸡皮疙瘩好半天才消下去，“好大的虫子，怎么这么大！”
林承启入神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头也不回地说：“树大，虫子当然也大，幸好它们不想攻击我们。”
巨树扎根在楼宇之间，千南将视线从一只虫子身上移回来，若有所思道：“它们没有主动攻击倾向，姐，你小心一点，不要碰到它们，也不要挡到它们。”
“好。”
一阵凉风窜过去，千西搓搓手，加快步伐跟上两人。
荧光遍及四处，点亮整片楼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巨虫横冲直撞，看得千西汗毛又立了起来：“如果这里对应华宏岛，怪物就是这些虫子？”
这听起来有些道理，然而这时候谁也不敢下定论。虫翅扑振的振声擦耳飞过，发光的蛞蝓下饺子似的爬到地里去。
千南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提议：“我们得到楼里去看看。”
“好。”
“怎么说？”这是林承启。
千南遥遥一指幽冥黑暗的高楼，小声分析：“看那些窗户。在月亮和发光怪物同时存在的情况下，那些窗口竟然一点光都进不去，重要的是那些窗户的颜色非常均匀统一，这又不是游戏里的贴图背景。”
千西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没注意到，楼里有什么？”
“不管是什么，总之不是好东西。”林承启扎紧袖口裤脚，他已经做好了勇闯黑楼的准备。
可千南又叹着气，感到很忧虑：“可是我很担心，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不好的预感了，想点好的，”千西展臂一挥揽上千南的背，将她那一点郁气都拍干净，“你就想我们都会成功！虽然引导师放养我们，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在我们真正有危险那时出现，现在还不到我们担心生死的时候。”
“用力往前冲吧，小南，还有引导师呢，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林承启望着难以计数的黑窗，眉毛深深皱起来：“分头行动吧，这里太大了，一起搜索得花很多时间。进去之前先把周围的情况摸清，顺便试试看能不能弄一点照明的东西进去。”
所谓照明的东西，是林承启从身边经过的蛞蝓身体里掏出来的一团蛞蝓肉，黏糊的发光胶质正稀稀拉拉滴着同样发光的液滴。
“好主意！”千西觉得这是当下最适合的办法，催促起来，“一箭双雕了，咱们赶紧行动起来，我也有一种拖得越久越不好的预感。”
树根在楼宇间盘根错节，蛞蝓进入树冠投影后骤然放慢爬行的速度，像老头老太太散步一样慢悠悠的。甲壳虫背上闪起五彩斑斓的金属光泽，虫翅扑振声紧紧贴着耳廓，三人重新聚到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每个角落都是差不多的光景，很难说这是个好消息或坏消息，然而当发光的蛞蝓肉被投进黑雾充斥的窗子里，无一例外都是鸿毛落地——黑雾还是黑雾，照不进一丝光，投不出一丝光。
虫翅振动的声音飞来横去，似乎越来越响亮，三个人沉寂片刻，林承启一言不发，卷衣裹肉行云流水，紧接着跳进一团黑雾里，彻底消失了。姐妹俩对视一眼，也跃进不同的窗户里去。
月晦星冥，黑雾愈发浓郁，虫群似乎受到什么刺激，鸣声狂躁不安，蛞蝓仍然是一只只往地下去，然而速度放慢了许多。
*
“一、二、三——起！”
“起！”抬棺人齐齐大吼一声，灌满小山梅树汁的白棺材就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
“走——”
发令人又喊一声，号子悠长，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动了起来。
白骨龙蜿蜒下山，先前同陈结慧打招呼的年轻人嘁他们一声，转头继续干自己的活，对这盛大的场面很不屑似的。陈结慧灵机一动，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秘辛，她跳过去秘密地问：“怎么啦？小叶，我刚才听见你嘁他们，他们出错啦？”
小叶瞧她一眼，吊起眉毛睨一眼正下山的长队伍，嗤笑：“错都没错，就是一群草包。”
陈结慧不解：“草包？话不能这么说，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怎么能骂人？”
小叶更不屑了：“原来抬棺双梁双杠，现在要三梁五杠，半天起不来棺，还是一帮年轻力壮的汉子呢，哼！”
“这有什么关系，能抬起来不就行。”
“你懂什么，双梁双杠，丑时三刻起棺，敬的是风雨，抬的是神明。瘦细汉一头讲科学一头搞迷信，搞得不伦不类坏了规矩，谁知道棺材里装的什么东西，蒙昧无知的城里人，就喜欢乱搞！”
这个陈结慧知道，瘦细汉就是不喜欢新市长的人给他起的外号。
“那个……我……”
“哦，你帮我带饭，你是好人。”
陈结慧：“……谢谢。”
小叶埋头收了工具，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回头来跟陈结慧撞了个对脸，可把陈结慧吓得不轻，她同陈结慧耳语：“孟姐，白棺都下去了，咱们俩趁现在赶紧下山，别一会儿不测之灾灾到咱们头上了。”
小叶顺手收了陈结慧的工具塞到她手里，借口上厕所同小组长请假，拉着陈结慧飞快溜了。
白骨龙在星辰的默视下穿过山林，抬棺人的脚印越来越深，抬棺人的脚步越来越快，他们健步如飞地走上公路，棺材龙几乎变成真龙一样飞了起来。
下到山脚，小叶最后对陈结慧忠告：“孟姐，我要回家收拾东西连夜离开这里，你也赶紧离开吧。抬棺的队伍跟你回城是同一条路，你悄悄开车跟在队伍后面回去，不要开车灯，离远点，千万别越过它们，别让它们发现你了。”
不能开灯，陈结慧不敢把车开快，即使笔直的公路上只有她一辆车子。抬棺的队伍早就没影了，那完全不是人该有的速度，更别提抬着重物的大队伍，小叶说的是对的，棺材里来了不知名的东西。
夜风拂过山林，树枝就“扑朔扑朔”的摇晃，像是笑声。
陈结慧的视线死死咬住前方，星光带来的能见度不高，她手里紧紧握住方向盘，脚下踩踏板，像只会开车的僵尸一样，佟云陛坐在后排陪她一起看车前的公路，时不时也看看这只“僵尸”。
“停车。”
“停。”
寂静至极的后排突然响起两声，陈结慧登时魂飞天外，踩着踏板的脚猛地一蹬，车子猛地停了下来。
听是引导师，陈结慧惊魂甫定，白着脸喘着气第一句话先问好：“引导师晚上好。”
佟云陛颔首：“我好，可你要不好了。还记得小叶跟你说的吗，让你离抬棺队伍远点，刚才你都快撞上棺材了。”
陈结慧大惊，定眼往车前瞅去，可大路上仍然是雾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只不过相较于自己的眼睛，陈结慧更相信引导师。
她骇然回望黑暗中看不清脸的佟云陛，却发现后排的阴影似聚似散，成了团雾一样。陈结慧心底越发害怕，这真的是引导师？
没有那只猫啊……
她正在头脑风暴，清御的女声又从后排的黑雾里传出来：“车子熄火，停在这里不要动。”
如果这是引导师就好办了，要是不是……敌强我弱，陈结慧自认是弱势，她无法反抗。一切的风起云涌都只在一念之间，陈结慧抬起脸冲黑雾扬出一副笑脸，利落熄了火。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刚才错踩了油门。
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脚，脸上顿时没了一丝血色——如果她刚才踩的是油门，那车子是怎么停下来的？
“很好，”女声很满意，“天黑，雾浓，看清抬棺队伍要格外费心，精神紧张难免有错，你在这里停一会，等雾散开再走。”
探明对方的身份前陈结慧不敢轻举妄动，她如约等到雾散。
发动机鸣响，在陈结慧听来，这件没有血肉的死物似乎也从禁锢中获得自由，大难不死地松了口气，车子慢慢跑了起来。
“引导师”来这里好像只是为了让她停车等散雾，雾一散，后排的阴影也跟着雾化开了。
天渐渐亮了，大路宽阔平坦，陈结慧加速驱车回到市区，大概是环境差异，市区还笼罩在淡淡的薄雾里，不过这雾马上也要散了。
她焦虑地看着薄雾，各种情绪轮番在心里滚上一圈，她很急，她迫切地想看到熟悉的人，她不想等！
折腾了大半夜，她总算是有精力想一些棺材之外的东西。
一夜之间，她离奇现身郊外，那程月与呢？他还在白悯生家吗？也许程月与也像她一佯被弄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定跟她一样也在山里。她不确定程月与在哪，眼下又没法联系到人，就像引导师早前说的那样，话务机很容易丢。
她的话务机早在山上就不见了，又是夜里又是下雨，人又多又杂，纽扣大小的小东西根本没法找。没有话务机，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最后看见程月与的地方——白悯生的出租屋。
没有话务机，某种意义上她算得上是失踪。
引导师是她在境里最能依靠的人，说起来入境第二天之后，引导师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直到昨夜。
可昨夜的引导师……那真的是引导师吗？
完全陌生的世界，失联，还发生了半夜撞棺的意外，现在天一亮，光线刺进眼底，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快崩溃了。
此时此刻，白悯生的出租屋不仅是她找到程月与的希望，更是她把自己带回家的希望。于是她心一横，车子闯进薄雾里，闯出一条清明道。
可奇怪的是，刚要散去的雾此时却在上升的太阳底下迷盛起来。
进入市区后一路都很顺利，全程绿灯，整条公路上只有她一辆车，堪称路权独享。驶过一条长街，就出了雾区。前路阳光明媚，到这里陈结慧忽然后知后觉到什么，冷汗流一身。
她对在白悯生家里看见程月与的期望不高，但她也没想到会在白悯生家里看见另一个人。
矜贵优雅的家主端坐于软椅，漂亮的狸花猫蹲坐在软椅扶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正在等待，于是陈结慧先礼貌问好：“引导师您好。”
真怪异，引导师是她在境里最能信任的人，最能带来安全感的人，经历那些事之后，看见引导师她应该非常激动，动心到热泪盈眶。
可此时此刻，她看着容貌仪态气质全都无可挑剔的引导师却没有那种感觉——她反而觉得恐怖。
引导师很冷漠，对这声问好尤其冷漠。事情就像陈结慧原先以为的“刻板印象”那样发展起来：引导师看起来很和善，实际身在高位者总是对下位者冷漠的，现在冷漠的引导师就显出本性了。
但那是她没有接触到真实引导师之前的错误认知，她在见到真实的引导师以后已经没有了从谣传衍生而来的刻板印象。
在印象里无可挑剔的女人对她懒于一顾，不咸不淡地简单点评了几句，陈结慧听完了，心理上觉得还能接受：
“引导师”并不像上次那么置身事外，冷酷的态度之外还告诉了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抬棺的队伍往西北去了，跟在中心位置的棺材旁边，仔细盯着抬棺队伍的一举一动。]
陈结慧下楼，听从引导师的建议一路追着抬棺队伍的方向而去。
*
“她要被吃掉啦！嘻嘻～”
猫眯起眼睛嘻笑着，佟云陛揉了一把猫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不是喜欢她吗？她被吃掉你这么开心？”
境核回过来半个侧脸，谄媚地蹭佟云陛的手，笑着：“我是喜欢她，可是我更喜欢我的孩子呀。”
境核的孩子？
佟云陛不动声色瞥猫一眼，什么都没问，继续看向镜像里的陈结慧。
银灰色的小点儿像一颗流星一样向抬棺的队伍冲过去，抬棺人似乎也得到了什么命令，白骨龙速度放缓，似乎正在等待。
车身与棺材的距离一点点拉进，越向前，距离缩短的速度越快，二者仿佛变成两块磁铁，互相吸引着彼此。越近，吸力越大。
当白骨龙的尾巴出现在视野里时，陈结慧猛踩一脚油门，冲破护栏，逆行闯进一条与之并行的公路！
猫一下睁大了眼睛，驽钝的奸森气质散得一干二净。圆瞪的猫眼回望佟云陛，却看见恐惧又心仪的美人脸上一派风轻云淡，她知道？
佟云陛倚靠在椅背上，看向镜像里的人影时目光充满赞许。
“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嘛？”猫夹着嗓子，声音甜腻腻的。
“她在白悯生的家里就有所察觉，你的孩子太心急了。”
回城的那一段路上，被招到白棺材里的东西已经盯上了陈结慧。
她将要撞上棺材那一会儿佟云陛确实出声叫停了她，但他只说了两个字，后面那声“停”可不是他说的，那是白棺材里的东西说的。
佟云陛叫停的举动阻碍了它的计划，到嘴边的肥肉都能飞掉，它气急败坏，恼怒之下随机应变跟在佟云陛的声音后面喊了一声“停”，趁机影响陈结慧的神智，想让她踩下油门直接撞上棺材。
佟云陛当然不会让它如愿，他强行截停了油门被踩到底的车辆，保住陈结慧一命，但在这之后，他可什么都没做。
陈结慧在车里听见的“雾散开再走”的话，在车后排看见的没有抱猫的人，还是在白悯生家里看见的带着猫的人，都不是佟云陛。
镜像里，陈结慧小心谨慎地驾着车，笼罩着抬棺队的浓雾向她摄来，引导师的声音时而渺远时而近在咫尺。
“过来，你走错了，不是那边，要跟着抬棺队伍走。”
“快点，快点，这么慢跟丢了怎么办？”
“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你不想回家了吗？”
冷淡却藏不住焦急的女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声音每说一句话，她就越想向白棺材靠近一分！
不知不觉中，方向盘隐隐偏转，车身轨迹慢慢靠左，陈结慧的眼神逐渐涣散，直到一阵刺耳的声音猛地响起。
“噌——”
车身剐蹭上护栏，摩擦间制造出尖刺的金属噪音，陈结慧浑身一震，猛地清醒过来。
她向左看去，却惊恐地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位于道路左侧的抬棺队已经移动到道路右边，而她，几乎已经跟白棺材贴在一起！
仅仅一个护栏之隔，陈结慧甚至看见白棺材上雕刻的繁复纹路交织扭动起来——它们活了！
密集的纹路活了过来，它们变成游蛇一样，交缠、扭曲在一起，脑海里引导师的声音变成一阵尖锐的笑声，阴森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仅是脑海里的感受，是现实中的听觉，就在棺材里！
它就在棺材里！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棺材上扭动的纹路越来越贴近，恐惧揪住心房，沿着血管爬满身体，将她整个人绷紧，再用力一点，就要将她切割！
这是特别紧急情况，她下意识使出法则天赋，周围的场景似是一晃，然而浓雾依旧无处不在，她还在车里！
活过来的棺材仍在一分分向她靠近——法则天赋失灵了！
莫大的恐惧霎时爬满陈结慧的头皮，法则天赋是她最大的倚仗，是她进入异境的勇气来源，可现在她的底气却消失了。
她双手痉挛，死死捏着方向盘。刹车已经失灵，油门也踩到底，她已经被这片浓雾摄住，无论怎样，她再也无法逃离这片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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