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启勇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包在衣服里的蛞蝓肉仅仅能照见它周围几厘米的空间,他把裹着蛞蝓肉的衣服解开,希望少了一层遮挡能见度能高点儿,但现实很不理想,能见度依然只有几厘米。
他重新包好胶质的蛞蝓肉,在透不进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半步半步的小心移动,这样很慢,但胜在稳当。
他应该是在一个卧室里,因为他碰到了一个到他膝盖的厚软垫,轮廓挺大的,可能是床。
空气里满是陈旧的气味,让人觉得走进了一座老坟墓,呼吸的全是几百年前的腐朽空气。他小心摸索着,脚不知道磕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
他咬咬牙,矮下腰,捏着蛞蝓包向下照明,蛞蝓肉的胶质黏液从布料的缝隙里渗透,滴落在林承启刚才踢到的东西上,斑斑点点的光亮起来,他看清了。
头骨。
那是一颗头骨。
林承启的眼球微微震颤,他屏住呼吸,竭力放轻动作,无声地站起来。
他不知道这颗头骨的身体骨骼是否还在,几厘米的能见度在这里约等于没有,他也不知道这是一颗普通的头骨,还是一颗已经变成了怪物的头骨,光是保持镇定就花掉了他大部分思想力。
他小心翼翼地动作着,目光注视之下,地上的光斑忽而动了一瞬,是动了一下吧?
林承启两眼一凝。
他不是很确定这是否是他的错觉,他可能太害怕了,潜意识构想出一些可怕的东西吓自己,可能是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看花了,可能是个错觉,可能——
又动了。
真的。
它动了!
光斑晃悠悠飘到空中,看不见底下,是只有头骨飘起来了?还是说头骨底下连着完整的身体骨骼?
一概不知。
但是知不知道有什么用呢?都很惊悚啊!
这比追着他喊爹的怪物娃娃们还可怕!好歹那时候他还有把手电,现在这不到五厘米的能见度他跟泥菩萨有什么区别?!
几乎不存在的视野、完全陌生的场景、近在咫尺的骷髅怪物……
林承启两手快速颤动,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飙车,心跳瞬间加速。
他两眼紧盯着面前的光斑,奈何天有绝人之路,眼睛在这不见光的环境里压根派不上用场。他强作镇定,充分发挥其他感官的作用,奈何天更有绝人之心——黑暗里根本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衣物窣窣摩擦,呼吸声粗重如牛,林承启艰难中定定神,把呼吸声压下来。他把全部心力吊在身前的光斑上,一边静步后退,一时之间,耳朵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向后退开两步,全身心防着前面的头骨,一时却忘了背后的黑暗里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咔哒”
骨节发出清脆的声响,林承启全身忽然僵滞——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抱住了他。
环绕着胸腔的东西很细很直,脑后凑上来一个椭圆的东西,背后的触觉清晰明显——是肋骨?
是骷髅!
林承启吓僵了,浑身邦硬,他愿意回去跟怪物娃娃玩跑酷,跑一天一夜都行!
他疯狂挣扎起来,四肢剧烈地扭动,却怎么都挣不脱骨头架子。
环抱着他的骨架力道奇大无比,还比他高一截。察觉到怀中猎物激烈的动作,骷髅双臂一抬,将林承启拘起来,向背后更深的黑暗走去。
林承启感觉到骷髅箍着他的骨头向上抬了抬,紧接着,他双脚离地,骷髅抱着他调了头,向里走去。
自救无门,林承启两眼定定,强迫自己回魂冷静。
恐惧又能怎么样,引导师说了,只有快速冷静下来,他才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纸条还在他兜里放着呢,不慌,不慌。
感受着身边气流涌动,林承启做了几个深呼吸,心里有了粗略判断。
就目前的现状,骷髅暂时不会杀死他,它正在把他带去什么地方。或许一到达目的地它就会杀死他,或许目的地存在着比骷髅更具有威胁性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机会,说不准这只骷髅会把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呢。
至少在这一段路程,他不用为了生死发愁。
*
千西不清楚这边的华宏岛是什么地方,黑暗里悄无声息,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清楚。她不如妹妹心细,经常是凭一股蛮劲做事,但是她的法则天赋又是一种很细腻文艺的东西:她要文绉绉的作诗,还要倾听花草的情绪,这一点都不“蛮”。但是现在,在这里,她的法则天赋最适合不过。
她的法则天赋名为“诗花女”,天定的诗人,不过题材有些局限,只能以花草为诗。她不喜欢作诗,幸好这个法则天赋还有点她能用上的好:为了更好吟诗作文,她能够感知植物的状态。
在进入这些诡异的大楼之前,千西尝试过感知这颗扎根于无数高楼的巨树,得到意识里一片空茫。
没有任何回应,她以为巨树死了。
可在她进入树根之下的黑暗以后,她的法则天赋竟然被触动了!
巨树没有死!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冻僵她的四肢,无边无际的怨恨海潮将她霸道吞没。
“下地狱吧……下地狱吧……”
“来……来……”
“和我们一起……”
幽灵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冰冷的寒气吐出,喷进耳道,活像真的有一个幽灵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一样,千西一动不动,活脱脱是个死人偶。
黑暗中一片空荡,中年女人目光呆滞。半晌,她动起来,迈出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像个提线木偶。
千西一步一步向前,踏入前方无尽的黑暗。
巨树深深扎根在排列紧密的楼群,树根在每一栋楼里穿墙破土,将钢筋水泥的巨物变成一座庞大的树根之巢。
*
千南的运气没比她姐姐坏到哪里,番茄种子在之前搭蛞蝓便车时全都泡发了,蛞蝓肉渗透进种子,催生出来的番茄竟然也像蛞蝓那样在黑暗里发出粉色的荧光。
拳头大的番茄很快堆起一道发光的防御墙,荧光番茄汁将骷髅们迎头浇透,更多的骷髅包围过来,骨头碰撞的声音还在蔓延……越来越多了。
黑暗里看不见的骷髅叠了一层又一层,千南被堵在原地举步维艰,她回头望向跳进来的窗户的位置,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她也想退出去重新找一扇窗户进来,可是根本行不通。
从她跳进来到现在的位置,千南只往前走了寥寥几步,但当她往后退时,无论她退出多少步,无论她往回走多远,那扇窗户却始终不曾出现。背后只有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无穷无尽的黑暗。
出不去,千南意识到。她忽然想起引导师说过的话。
“异境师没有退缩和懦弱的资格,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也想勇敢,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战胜数量如此众多的骷髅。
地面上每一个缝隙都被填满了,被骷髅、被番茄,她想不到还有哪里可以走。
天花板?
那里还有一丝缝隙,她咬咬牙,恨自己没法飞檐走壁。
骷髅不断向前推进,番茄墙越来越厚,千南只能后退,向后的空间在黑暗里无限延伸,只有两侧的墙面保留着一丝真实感。
*
镜像里三人各有各的焦头烂额,猫坐在他手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黑暗里的戏剧,这是它第一次看见树冠之下,它很有兴趣。看着他们,佟云陛的思想却飘远了,他们让他想起了他第一次进入异境的经历。
那天他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生日的第二天光辉纪战争就爆发了。所有境师进入战场前线,境无人处理,境岛强制所有通过心智考核、拥有法则天赋却不是境师的人入境。
刚过完十五岁生日的他也成为了新手异境师的一员。
那是一个充满动物传说的境,他掉落在丛林里,伤了一条腿,几个和他一起的人很快找到了他。他很感激他们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把他救出来,那时第一次接触境师的小少年根本无法想象到,最后把他推向死亡的,也是他们。
“快!快!它们要追上了!”
“我们根本跑不过它们!它们太快了!”浑身肌肉的男青年怒道。
“那个谁?佟云陛?好歹帮点忙!你刚才一点忙没帮上,现在还不派上点用场是等着喂狼?!”
那句话不过是其中一个队员精神濒临失常的口不择言,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时候佟云陛的法则天赋不叫【风-水】,而是【吹絮吻柳熏风-涟光漪月柔波】,名字很文艺,作用几乎没有,简而言之,吹一点小风,泛一点涟漪。那么弱小的法则天赋,就算他把法则天赋发挥到极致,对身后紧追不舍的狼也没有丝毫用处。
他能感觉到气氛忽然变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我就试试,试试也不亏本,说不定有用呢?然而结果早就摆在那,再多尝试都是徒劳无功。他很沮丧,很难过,为自己帮不上一点忙感到愧疚,又因为疲于奔命而将情绪抛之脑后,然后,他就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他两眼发懵,摔得他分不清天地黑白。
他的腿严重摔伤,站不起来,他只能趴在地上痴痴看着地上还没收回的藤蔓,他认识那根藤蔓。
和他们一起的郭云期,队伍里胖胖的男青年,憨厚老实有些内向,唯一一个拼了命也要把受伤的佟云陛从丛林里背出来的人,他的法则天赋就是藤蔓。
狼群眨眼间围了上来,把佟云陛围得密不透风。佟云陛绝望地哭喊着,他拼命想驱赶狼群,可是那有什么用呢?这不是一群普通的狼,他的法则天赋在这群狼面前什么都不是。
狼的利齿开始啃食他,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升起,狼一口咬下他的脚,嘎吱嘎吱的咀嚼声随之响起。
群狼一口一口撕咬着他的肉,咬碎他的骨头,他听见鲜血喷涌而出的声音,听见肌肉被撕裂的声音,他的骨头被一寸寸嚼碎,可是他还没有死,他痛苦地哀嚎,泪水打湿了满是灰尘的脸颊,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风与水的法则在他不断残缺的身体里流淌,把所有痛苦成倍放大。
没用的法则!它们不能将他从苦海解救,却让他被撕咬的疼痛加倍清晰!
利爪开膛破肚,占满血液的吻部钻进腹腔吞吃他的内脏,蚊蝇嗡鸣,针尖的口器刺入他的血肉,可是他还没有死,好疼啊,好疼啊,他好疼,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救救我,救救我,让我死掉吧……
只余胸腔、头颅和双臂的残骸伏在地上,他不甘心地攥紧泥土,杂乱的头发浸在鲜血里,连眼球都蒙上一层散发出浓烈腥味的猩红泥浆。
群狼吃干净了他的腿,吃尽了肋骨以下的所有,佟云陛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带着残破的躯体狼狈死去时,一个更大的影子踱了过来。
它走进,出现在佟云陛涣散的眼里——那是一匹巨大的白狼,让人毫不怀疑它可以一口吞下一个成年人。
失常的意识恍然想起来,这是一个充满动物传说的境。
为什么不是头狼先吃他的内脏,为什么狼都一窝蜂扑上来撕咬,为什么从脚往上吃?
如果一开始就咬开他的肚皮,吃掉他的内脏,说不定他能早一点死掉。
白狼叼住佟云陛的头,慢条斯理将他残余的半个上半身吞进嘴里。
群狼没把佟云陛的内脏吃干净,它们把肺留下来,把心留下来,把肋骨包裹着的一切留下来,它们从脚往上吃,丝毫不敢碰佟云陛的上肢和头。
佟云陛现在知道了,因为它们不是他知道的狼。
在白狼王即将把佟云陛咽下的那一刻,佟云陛手指忽动,紧紧抓住一颗狼牙。
他匍匐在巨大的狼舌上,腥味的发丝黏在他脸庞,鼻息间是白狼涎水的腥味,复仇的绿光在他眼里闪烁,他痛苦怨恨地开口:“伟大的白狼王在上,我将肉身献给狼群做食物,向您交换一个邪恶的诅咒,让我得以向背叛我的人复仇。”
咬着他的嘴停顿下来,佟云陛知道,他赌对了。
白狼王的口腔里炽热湿润,热气从狼喉喷出来,带来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狼吻闭合,只有利齿间隙透出一线灰光。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出卖自己灵魂的叛徒没有资格得到时间的眷顾,他只知道,恍惚之间,手里紧紧抓住的狼牙好像有些松动。
狼牙脱落了。
舌面起伏,没有任何声音地,白狼将他咽下喉管。可他没在狼的胃里死去。
某一天,他重新出现在月光之下。
拖着没有下半身、连上半身都只剩一半的残体,烙印着狼王的复仇的诅咒。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真实的血肉之躯,他被狼吃掉了,现在的他或许是仇恨的凝结,或许是鬼魂怨灵,或许是诅咒的具现,算了,都不重要了。
洪水一样的恨意顷刻间冲垮了心墙,他攥紧狼牙,仿佛抓紧了余生的所有,仇恨、不甘、快意,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长成他被狼群啃食掉的双腿。
他在心底起誓:
白狼王见证,他必定将所有的背叛一一奉还,他必将所有强加于他的痛苦加倍偿还,从今往后,如果他还有以后,他再不会有任何同伴,唯有他自己,唯有他自己!
狼王卧在这身负诅咒的复仇之徒身侧,佟云陛重见天月,看见白狼王澄明的狼眸在月光下闪出银色的光辉。
属于光辉纪的记忆浮现于眼前,在记忆的虚影之后,佟云陛看见了镜像里正在苦苦抵抗的实习境师。
坦白来说,他们不适合当异境师,他们的法则天赋、他们的观察能力,就算身在实习异境师之列也拿不到及格分。
可是在光辉纪的当初,他也不适合当异境师。
镜像里,千南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停止催生番茄的动作,任由骷髅们将她卷入前方未知的黑暗。
猫凑过来,昂着脑袋煞有介事地点评:“恐慌无措的状态下还能保持理智,分析出小骨头们没有杀意的结论,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喜欢聪明的孩子。”
稍息片刻,猫挺着鼻子似乎感应到什么,语气充满雀跃:“天要亮了,出去嘛?我想出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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