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长明川市最大的蜗居之地,密密麻麻的小格子堆砌在一起容纳了长明川市五分之二的人口。
密集高耸的楼群注定了它的阴暗比其他城区更深沉,阳光消失,电流滋啦滋啦的声音爬过,灯亮了。
很快外面亮起更白的光,白线在黑天的一角攀缘,一瞬间蜗居区亮如白昼。
佟云陛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一刻,轰隆巨响响彻耳畔!
这本来就是一栋破败不堪的老楼房,被雷劈过都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住户们静静的坐在自己家里,伴随阴云沉地、最后一缕落日余晖在远方地平线消失,阴郁在楼道里传播。
头顶的灯闪了闪,终于彻底熄灭——停电了。
整栋楼一片黑暗。
淅淅沥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将夜之时,春雨已至。
雨声越来越大,掩盖过夜幕下所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长明川市在雨里入眠。
*
话务机发热,散落各地的四人相继接收传话,佟云陛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黑夜易生邪气,这个异境入夜后比白天危险万分。夜里万事切记谨慎谨慎再谨慎。”
楼里楼外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动作间卷起的微弱气流向人昭示这里有什么。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几乎被淹没在混杂的噪音里,微风在楼里快速扫过,却徒劳无功。
“吱呀——”
有一道门开了。
背景音过于嘈杂,也有距离远的因素吧,总之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用耳朵听着不太真切。
庞然大物拖地而行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从佟云陛所在的门前经过,爬行间堆在楼道的杂物被拖曳碾压,发出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声音。它从一个楼梯口下来,爬到另一个楼梯口上去,仿佛是到这一层巡视领地。
声音从上一层传下来,从楼梯间靠近这里。叫喊声跟黄昏时那女人一样撕心裂肺,不过这位声音更尖锐,实力更甚。
“梅啊!梅啊!梅……”
佟云陛忍不住捂紧耳朵,这声音尖锐凄厉得要震破耳膜!
“砰——砰——”
啸声之下捶门声反而好听起来。
“梅啊!小川!”
就是她!
风在楼道里吹过,气流勾勒出一个高高细细的竹签一样的形象。
墙被锤得坑坑洼洼,门身像鼓面一样震颤晃动——显然敲门女的功力大增,佟云陛开始担心大力出奇迹了。所幸她一路锤着走,很快就喊着别的名字去了下一家。
楼里的人都变成了怪物,佟云陛想。
又或许,不只是这一栋楼。
林又川家所在的楼编号B2,计划共104层,目前建完能住人的只有86层。一层楼至少挤了40户,平均就算一户五口人吧,林又川住36楼,一路下去少说也要遇上百来只怪物。
门外没有了动静,只有湿润的空气充斥在楼道里,佟云陛一边规划路线一边往楼梯间去。借由一扇小小的窗,闪电偶尔照亮狭长幽暗的楼道,迅疾的身影在寒光里像一只鬼魅。
下楼到一半,佟云陛又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脚下动作更轻巧更敏捷,一边思索可能发生的坏情况。
“轰隆!”
又一道雷声几近在耳边。
九层楼梯间的杂物堆里抬起一个迷迷瞪瞪的脑袋,酸臭的酒气腐蚀着每一寸空间,它浑身每一团肉瘤都分泌出腐烂气。
白天一个醉汉睡倒在杂物上,响彻天地的夜雷让醉梦里的怪物从梦乡惊醒。它睁开眼,与此时到达此处的佟云陛四目相对。
佟云陛猛然看到楼梯间恶臭的杂物堆里仰出一个长满瘤子的肉脑袋,脚下猛地一顿,急停下来定在原地。
怪物盯着他不动,他还以为要打一场,可怪物只是从两条黑缝里瞪出两粒小白珠子跟佟云陛对视。
相顾无言,佟云陛转动头保持对视,脚下加速下楼,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肉瘤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阵狂吼声响彻整栋大楼——状似平静的筒子楼顿时沸腾!
肉瘤快速追下来,叫声还在吸引来更多怪物,佟云陛停下脚步——前路堵死,后路不可退,他似乎已经陷入一场死局。
*
楼梯间大门“砰”的关上,幸好楼梯边上还有个小隔间,半平米堆放着各种东西的地方堪堪挤进一个成年人。佟云陛蜷缩在里面不由得心想:这就是不好的预感?因为一座长满肉瘤的肉山?真荒谬。
楼层很快挤满了怪物,一只挤攘着一只把每一道缝隙填满,眼见门和墙面被外力挤变形,佟云陛调整几下姿势以便适应杂物间里更小的空间。
他并非不能把身体变成一阵风或者水汽离开这里,只是没有必要——这是一群循声而动的耳朵,连对手都不算。
游移的风找到了一个背着很多孩子的男人,小孩们或是黑青着一张脸,或是全身浮肿泛白,平底锅一样的偏平身体承起一座小山包,男人轻哼着歌哄它们睡觉。
小孩是天生的哭闹大师,变成鬼怪就更会哭了。不用多想,它们一定是这栋楼里最合佟云陛心意的。
冰粒砸在小鬼身上,小鬼群顿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哇啊!哇啊……”
平底锅立时手足无措地把孩子从背上抱下来一个个哄,哄好了放回背上,哄不好吃进嘴里。
平底锅嘴里嚼着自己的孩子们,外面涌进来的怪物也撕扯着它的孩子们。最后这里干干净净,连血迹都没有留下。
门严重变形死死卡在门框里,佟云陛连推带踹弄掉墙砖,三两下从里面爬出来,正准备继续往下走,他再次听见了细微的咔咔声。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墙里冒出来的。
跟墙有关的怪物?
地面行进声和吼叫声混杂放大,墙里细微的小响动几乎听不见。
他抓紧时间往下跑,雨声哗哗,闪电在云层乍现,电光照亮前行的身影,照亮漆黑的楼道。
看见脚下的影子随着主人的举动而举动,佟云陛突然知道“咔——咔”这微小又无处不在的声音是什么了,那才是真正“不好的预感”。
视线投向黑夜里看不到尽头的楼道,对于渺小的人身来说,它的确是一个庞然大物。
佟云陛正要继续往下,忽然——断裂声蔓延到四面八方,蛛网般的裂缝从墙内生长到墙面——什么都来不及了,地板松动、下坠——楼,塌了!
*
近90层的高楼眨眼间倾塌,它的残骸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物,怪物是它的一部分,它们在暴雨里四处发狂,撞毁更多高楼,越来越多怪物汇集在地面,循环不已,直至蜗居区全部毁灭。
佟云陛被压在废墟里,废墟上的每一次震动都重重碾压着他的身体,然而他在水泥板下倾听黑夜里的悲剧,自诩为旁观者。
一道高耸的围墙圈出两个世界,即使拥有摧毁高楼大厦的伟力,它们仍然踏不出一道小小的栅栏。贫穷把他们围困在这里,为了生存,最后迷失,怨恨悲哀让这里变成地狱,它们终其一生都不得自由。
佟云陛呼出堵在喉咙的一口气,风的伟力在废墟之下开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一把黑伞摆在风道出口,他撑开伞,在雨声中悄然走进黑夜深处。
渐渐的,雨声开始变小,雨势趋于平稳,暴雨掩盖的声响开始在夜色里显露出其本来的面目。
*
天阴沉沉的,程月与的心也阴沉沉的,救助电话才打出去,林承启的救济金还没到账,他先被房东赶了出来。新租客是一对凶神恶煞的老夫妻,程月与不敢招惹他们,自己提起行李袋灰溜溜跑了。
流落街头五分钟,下一秒就被敲一记闷棍。程月与醒来时是在一个破旧小屋里,项链一样系在脖子上的耳扣早就热得发烫,接收讯息,是引导师给的提醒。
房子不隔音,外面人聊天的声音在雨声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几个醉乎的大嗓门聊起天来更荤素不忌,程月与没听几句就知道这伙人要卖他!
天可怜见,他一个前途光明的小伙子,就要被人卖到不良场所当鸭子去了!
人贩子在外面吃串庆祝,玻璃瓶碰撞声叮叮当当。马文禄人是窝囊一点,脸可一点不窝囊,这帮人时隔两月才开一单大的,可不得好好庆祝鼓舞鼓舞士气。
程月与头上套黑袋,手脚都被绑得严严实实,他只能寄希望于天赋,心道:幸运转盘,请转到幸运的一面!
说来幸运转盘并不存在,只不过程月与喜欢想象有这么个东西,那能让他安心一点。虚幻的指针开始转动、加速、放缓、停止——幸运!
好,天助我也!
虽然是臆想,但心理安慰很到位。
幸运也如愿眷顾了他,不知道碰到哪个关窍,绳结自动就松散开来。程月与快速卸了绳子,一把摘掉头套,像一个斗志昂扬的小将军。
天黑了,一掌门缝透露出外面的情形:
人贩子逊得灯都开不起,几只破蜡烛照不亮多少地方,呼噜声震天响,一帮子醉鬼睡得比猪还死,现在正是他逃出去的好时机!
时机难得,他快速传信通气,一连串话火速表示:“我被人贩子拐了虽然不知道在哪但是很快就能逃走!”
此起彼伏的呼噜从隔壁传过来,程月与权衡一二:走门不免有风险,不如走窗户,正好那帮人不聪明,连窗户都不封!窗户虽然小,但是钻出去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他为自己聪明的想法感到荣耀。然而摸到小方口边掀帘子往外一看,夜风迎面扇的脸疼,程月与登时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天空乌漆嘛黑,低垂的云层厚重压抑,电蛇时而在黑云中耀武扬威,楼下影影绰绰,大概是树冠?
程月与讪讪而返,楼这么高,还是走门比较安全。
*
华宏岛,长明川市最大的贫民窟,这里人众巨万,鱼龙混杂,长明川市民谓之“恶棍岛”。
绑架程月与的这伙人的窝点就在华宏岛边缘,他还是很幸运的,这里是四楼,离外面很近。
“嘎——”
陈年老门的合页上螺丝掉了好几个,铁门掉在地上,开门声比老鸭子的叫声还大还难听。
一扇门开得程月与心惊胆战,万一人贩子醒了怎么办?万一——没有万一。
程月与呼吸都停滞了——躺在地上的根本不是人。
是几头超级肥的大肥猪!
仅剩一指火苗在肥猪与肥猪的缝隙间幽幽曳曳,晦暗中猪身四仰八叉的挤占狭小的空间,程月与根本无处下脚,这怎么出去?他闭眼虔诚祈祷:幸运的转盘呐,请让我出去吧!转!
幻想的指针再次停在幸运面。
这次也是幸运的一次!他给自己鼓足劲,睁开眼,与一张猪脸正面贴脸。
啊啊啊啊啊啊——
程月与差点叫出声来!
心跳骤停!他要魂飞魄散了!
猪醒了!
醒来的猪跟他对视,两粒绿豆眼里似乎闪过一抹讥诮的光,像在嘲笑他的羊入虎口。猪张开血盆大口,炸串蘸料的香气和奇怪的腐烂味混在一起分外恶心,几排沾连着唾液丝的黄黑利齿直冲程月与而来!
程月与手脚发颤心脏狂跳,大概他这人就是那种需要危机刺激潜能激发的家伙——他飞速回手掏门,手指紧捏手肘抵紧用力把自己掼进门里,顺势反手回拉,动作流利一气呵成,只听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肥猪一口咬了个空,蹬蹄子准备冲开阻挡自己的门,它蓄力——猛冲——门直接碎成了两半。
程月与心惊胆战,躲在椅子后面不敢出气。他埋低头,又听见一声撞击——这个房间小到连常规尺寸的一张床都放不下,猪这一下子不仅冲碎了门,还撞开了外墙——猪冲到墙外掉下去了。
下雨的声音掩盖了惨烈的猪叫。
适时闪电照亮天空,程月与满身虚汗,脸上一片惨白。
别的猪没醒,它们继续在睡梦里发出人的呼噜声。程月与瘫软下来,他大口喘气,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