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川市漆黑一片,街道空无一人,在这个雷雨夜里这座城市似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车身在雨里穿过,苍白的车灯是长明川市唯一的光亮,车裁导航放着一板一眼的机械语音:“前方直行500米后右转……”
导航终点在华宏岛——长明川市唯一的贫民窟。
华宏岛最初是一片烂尾楼,走投无路的人在这里落脚,穷人、恶人、可怜人,这里什么人都有。
渐渐聚集于此的人达到长明川市五分之二的人口,华宏岛演变成一座庞大的蚁巢,长明川市就是这座蚁巢的食蚁兽。
程月与声称自己被人贩子拐走,那他极有可能在华宏岛。
*
程月与从破洞里探头,呼噜声显示猪们睡得正香,他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这些猪什么时候醒。
猛烈雨势渐去,时间不容他拖延。
他起身往外,掉下楼的猪恰好让出一条宽敞的路,他蹑手蹑脚摸出去,不敢有别的动作。门虚掩着,他更小心缓步迈出去,千怕万怕就怕功亏一篑错在最后一步,门关上那一刹程月与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程月与喘顺气拍拍胸口,双手在额头合握,心里默念“运势与我同在”的吉祥话,这是围炉领域祈求好运的传统习俗。
稍微平复呼吸,程月与睁开眼,眸中目光如炬。他决意蹲守在墙边等待下一道闪电。
时间在黑暗中一分一秒流逝,电光终于慷慨照亮漆黑的楼道。程月与打了个激灵,急迫地把走廊里的一切收进眼底,他在脑海里复现所见,确保毫无遗漏才动起身来。
“轰隆!”
“轰——”
又是一声响雷,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更大的巨响。
程月与无意识颤动身体,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再次狂跳起来,又发生了什么!
混杂的巨响越来越近,建筑倒塌声、嘶吼声、哀鸣声,恐惧的刀刃悬在心上,刀尖不停下坠。
“哼哼哧——哼——”
程月与猛地回头向身边的门——猪醒了,全都醒了!
巨大的肥猪暴躁起来,在程月与一墙之隔的地方哼叫蹿动,程月与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拔腿狂奔——这时候哪还管得上远处的怪声,他先从猪窝里跑了再说!
“呼——呼——”
楼道似乎格外的长,呼呼的气声从每一个角落响起,形单影只的人类在黑幕里磕磕撞撞的奔逃,撞得满身大大小小的淤青。
跑这么远,应该到楼梯间了吧?程月与仅剩的意志想到。
或许下一秒钟就能摸到楼梯,奈何倒霉不由人,还没跑下去,楼先没了——老旧水泥楼被一只甩飞的铁头娃娃拦腰洞穿,当即断成两半。
高层倒在地上摔得零零散散,剩下几层很快也在暴乱的怪物脚下碾成碎渣,新的废墟里爬出数不清的怪物,这一切都糟透了!
一阵碰撞翻滚之后程月与终于稳定下来,他睁开眼还是两眼一抹黑,好在这回终于没有绿光点子同他对视。
程月与幸运地掉进一个残存的完整墙角,身下是一摞厚泡沫板,两个废弃储物柜恰好卡在他背后挡住怪物的视线,手边是一扇残窗,玻璃碎得干干净净,潮湿感愈重。
外面是烂尾楼区的围栏,程月与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他只听见前方的雨声和谐统一,没有任何怪物的杂音。
劫后余生,他蜷缩在方寸之地大口大口吞吐空气。不知道过了多久,惨白的铁栅栏终于在窗子里闪现,程月与喜不自胜,激动得马上就要爬出去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他一刻都不能呆在这里了!
“啊!”
冰冷的雨滴落在手背,剧烈的灼痛感随之袭来,程月与惊恐的收回手,心里惊斥:什么冤孽!?
他用力揉搓手背,指腹下触感粗糙,感受不到丝毫力度,就像蹲久后僵麻至极的脚,他再加重力道。
可是天太黑,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得故技重施,内心祈祷:幸运的转盘,请让幸运降临!
程月与闭上眼全神贯注听雨,却只能听见怪物混战声,雨势变小了,混战的地点又如此近,根本判断不出来雨有没有完全停止,他只好再伸出手探雨。
“啊!”
幸运失败。
这一把手更疼了,他没等一会儿又诚心默念:“幸运的法则!让雨停吧!让我如愿出去!”
手再一次探出。
“啊啊啊!!!”
程月与狰狞着脸把手抽回来,托着手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好疼!好疼!好疼!
三个二分之一都有二分之三了,他该不会冒犯了这里的幸运神吧?
他想着想着,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当即决定换一个方法。于是摆出一个足以当行业标杆的拜神姿势,内心虔诚道歉,嘴里振振有词:
“异境执掌幸运的神明,晚辈在您的领域妄图借异世之力获取幸运冒犯了您,我道歉,对不起!可是,我也是幸运法则者,怎么着也该有点儿同门之谊,看在这个关系的份儿上,请您原谅我,放我一条生路……”
风吹雨斜,泡沫板上凝结出一颗颗水珠,佟云陛听他求神问卜听得直摇头,小水珠在附着物上连连打旋儿。
叹息之余,佟云陛又很感叹:程月与本人虽然跳脱了一点,但是他的法则天赋真的很不错。说好,他能淋三次雨;可是要说他不幸运,三声惨叫一声比一声大,怪物们却没有一个往这里来,它们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这就是所谓“二分之一幸运”?
水汽团包裹住程月与的左手,他的皮肤完全焦黑萎缩,像水分断尽的老树皮,揉捻时皮肤碎屑不停往空中飘,碎屑飘浮好一阵,才在水汽团里濡湿,晃悠悠沉到地面。
侵蚀继续向没有淋到雨的部分延伸。
焦黑干瘪的枯爪从窗子里伸出来,雨滴落在上面叠加第四次腐蚀,枯枝一样的骨头出现更黑的斑点、更深的凹陷。
这一次程月与终于没有感觉到痛——他的左手已经完全坏了。
程月与惊喜不已,他热泪盈眶感动无比:这个境里果然有一个善待他的幸运神!他立马摆架势感恩神灵。
佟云陛:“……”
祝他成功。
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但是有的人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四次。
程月与为自己打完气,伸出左手,往外探身——再一次剧痛。
幸好他是捂着脑袋回缩,而不是往下抱头,傻小子还有点希望。
程月与抱紧头在地上惨叫翻滚,不多时整颗脑袋只有后脑勺发缘还剩下薄薄一层头发,小水珠渐渐停止晃动,在倾斜的泡沫板上划出一条水痕便隐没在黑暗里。
*
风稳稳托举起佟云陛,使他好浮空坐在境核斜上空闭目养神。
风墙阻断了境核同世界碎片的联系,它只能缩在封锁球里向囚禁它的神秘入侵者卖惨求饶,奈何来来去去就那几句话,佟云陛都能倒背出来这只白刘海丑猫的话术。
闭目养神够了,女人睁开眼,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神冷冷清清,极雅极傲,全然不受猫的影响。
境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翻来覆去地陈述它毫无含金量的话术,衣物摩挲的动静使它以为自己打动了藏在暗处的恶魔,这只笨猫想也不想就躺下来卖乖讨好。
下一刻,清风卷起沙灰,风墙霎时变成一面遮光蔽目的灰墙,撒娇的嗲声随之变成狂躁怒骂。
*
仿佛头发是防止智慧挥发的保护罩,直到天灵盖掉光头发露出皱裂发黑的头皮,程月与才灵光乍现的想起地上遍布的泡沫板。
泡沫板覆在右手上一同伸出去,右手安然无恙,既无灼痛感,更没有失去知觉!
真是没想到,困扰了那么久,希望竟然就在手边!
程月与挑挑拣拣摸出来几块合心意的泡沫板,将将做好准备,一道灯光出现在围栏外由远至近。起先他愣了,过了一会大脑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而这时他的心脏早已经兴奋起来——救兵来了!
剩下那只好手急忙摸上胸口的话务机,不想却摸了个空。程月与神情一痴,大脑霎时变得一片空白,理智褪色,每一寸血肉都在皮肤下颤抖起来,怎么没有?怎么没有?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在地面摸索着,时而俯首贴近地面,时而抬起来遥望外面,汽车临近,他倏地跪立起来不顾一切大声叫唤,然而灯光由近及远,新的绝望悄然在黑暗中降临。
*
离华宏岛还有19公里,雨声中隐约有可怕的吼叫声从前方传来。汽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行驶,四周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细长雨丝落在车上的声音更像什么东西在用力拍打,“啪、啪、啪”的打击声在车顶没有间歇,惊恐占据所有人的大脑,在汽车内小而寂静的空间里弥漫。
吉普车沿着华宏岛驶过,灯光吸引躲在边缘的小怪物朝围栏靠近,却又不敢翻出围栏外。于是车辆驶过处,围栏上扒着密密麻麻的奇形怪状的头与爪,一只只眼睛盯着围墙外远去的车影,它们很快被别的怪物拖下去,惨叫声在栅栏边延绵不断。
无论是到处飞溅的鲜血肉渣,还是遍地的哀叫,这一切都让人惊骇,地狱也不过如此。
四人都静默着,四双眼睛沉沉凝视前方的黑暗。
“有了!”陈结慧突然叫出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扣子,是程月与吗?
几人紧绷着精神,陈结慧在满怀期待的注视下接通传讯。
“回来!!!”
凄厉的叫喊瞬间从扣子里刺出!
陈结慧带着一套雨具赶到窗边。有车灯在,程月与才看到自己的左手变成了什么样,可是情绪几度大起大落后他已经没有更多精力了,整个人显得诡异沉默。
陈结慧强忍恐惧催他装备好雨具,背后就是疯狂的怪物群,狂乱的叫声紧紧贴着耳廓,一条长着羽毛的鳞尾垂落在她脚边,她实在没法不恐惧。
程月与马不停蹄翻出栅栏快速窜进车里,吉普车后排给他让出来一个宽敞的位置。所有人都保持哀默,直到车行半途,程月与才失声痛哭起来。
林承启把他们带到了一座独栋别墅,事实上这处房产已经被前女友卷走了,但是把人带回恒家更不安全。
临到门前,他对陈结慧坦白:“结慧,你能不能瞬移进去开门?这栋房子已经不是我的了,不过我可以保证,里面没人。”
开了门,一行人匆忙进到屋里,甫一开灯,却见一个浑身遮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的人正侧对他们坐在窗边。
几人看看林承启,脚步停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氛围霎时严峻起来。
神秘人站起来,动作间上好的绸缎流光溢彩,像一条菱白毒蛇,门口五人更加警惕。戴着白色绸缎手套的手摘下兜帽,是个女人,还是个极其美貌的美人。
亭立白荷婉婉,绰约黑瀑流光,眉眼不生笔下,最是傲气动人心。不速之客尽极女性之美,动起来更是美人典范。
这样的人,长这么一张脸,完全能蛊惑得男男女女都争先恐后把全部身家捧上去给她耍着玩。
虽然打扮怪异,但能坐在这栋别墅里的美貌女人还能是谁?
历经恒美360度无死角的嘲笑后林承启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恶劣行径,他不受形式所缚,依仗着人多,意志坚定地愤怒上前,站定在神情冷淡的女人面前,却被先声制人:
“林承启。”
此姓此名一出,林承启一下懵了,满腹忿忿转眼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不是“爱情诈骗犯”?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她她她不会是?!
真相即刻揭晓,神秘人的身份果然跟林承启想的一样,他尴尬极了,讪讪低头,又在下一刻抬起头急切道:“引导师,程月与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工具包里配的药没有用,您有没有办法救救他?”
后面三人簇拥着程月与走过来,将他送到佟云陛面前。
程月与殷切期盼地看着佟云陛,真心把佟云陛当做救命稻草。
视线一一扫过,面对几张面孔上如出一辙的、将他视为唯一希望的神情,佟云陛丝毫不虚,坦荡直视他们,如实道:“很抱歉,我并不能治疗他的伤势。异境师本就是高危险性职业,受伤在所难免,你们得自己想办法应对,这也是异境师的基本技能。”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
雨势又变大了。
在这一场夜雨中,除却程月与,其余四人也分别受到不同程度的雨水腐蚀。
众人期盼他们的引导师帮助他们脱离痛苦,这一刻他们全都忘了佟云陛入境前说过的话,下意识放任自以为是的认知向坐在他们面前的引导师施压。
每个人都在说话,说人命,说冷酷,说第一次。
他们没经历过这些事,所以才会这么惊慌失措。
人总是为个人利益所驱动,实习异境师入境之后求引导师出手的不在少数,毕竟是初次窥见阴暗世界的新手,纸上谈兵的话说得再漂亮,真上了战场指不定什么反应。
很多人自诩大胆,看恐怖电影、玩恐怖游戏、在鬼屋里欢乐探险,那不见得是勇敢。要是真的有鬼出现在他面前,他未必不会痛哭流涕。
那是有所依仗,有恃无恐,他知道那背后是什么,他只是不害怕惊吓。
但境师在境里对抗的可不是惊吓,而是未知。
恐惧未知是很多人的天性。身处未知操控的恐惧之下,人或许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
佟云陛不指责他们,但他也不吃这一套,不然他早被行业拉黑了。
身披纯白色珠光缎面长斗篷的高挑女人站起身,珍珠一样的缎面自然垂坠,幻彩白的偏光随着动作在丝绸上起伏,她并非珠光宝气,简单大方的打扮却更出挑。
出现在这里的无疑是一位上流贵女,她的仪态她的气质全都无可挑剔,而她又是那么慈悲怜悯的模样,一只手勾在胸口挽着绸缎,又叫她看起来像一尊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可是说出的话却比温柔的口吻冷酷得多。
“我只能给你们一些提示,境里受到的特殊伤害大多能在境里找到治疗方法,具体方法是什么我不会说,你们只能自己找。伤在身体尤是如此,心灵的伤害我更无能为力,你们只能自渡。唯有自己是自己的依靠,这就是异境师的第一课。”
众人无助地看着他,佟云陛顿了顿,更加缓和了语气说:“工具包有助眠丸,吃一粒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七点在这里集合。”
说完,女人戴上兜帽走到门口,撑开雨伞消失在雨幕里。
入境第一天,真实经历与想象南辕北辙,众人聚在一起报团取暖。
凌晨一点,夜雨还在继续,雨声淅淅沥沥,惊扰着每一个梦境。
一盏灯光在雨夜里长明,这场雨也许要一直持续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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