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透,谷中弥漫着浓重的晨雾,带着草木的湿凉。沈砚早早与苏微出发采药,随着两人往谷深处走,晨露越发重,脚下的青石板路像是裹了一层膜,不多时便粘湿了两人的鞋。苏微走在前面,背着空竹篓,手里提着把小药锄,素白的衣摆在雾中若隐若现,他的身影看着单薄,走得每一却沉稳有劲。
“跟着脚印走,免得踩滑。”苏微的声音从雾里传来,清润中带着点晨起的微哑。他刻意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见沈砚踩着自己的脚印,跟得上自己的节奏,才放心地继续往前走。
越往深处走,雾越淡,天光渐渐亮了起来。林间的鸟儿开始鸣叫,清脆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苏微忽然停在一丛开着淡紫小花的植物前,弯腰拨开叶片:“这是紫菀,根可入药,润肺下气。”他指尖轻点花瓣,“你看它的叶片边缘有锯齿,根茎带着绒毛,采的时候要带土挖,不然容易断。”
沈砚蹲下身学着他的样子观察,果然见根茎处覆着细密的绒毛。他刚想伸手去挖,却被苏微拦住:“用这个。”苏微递过一把小铲子,“药锄太利,容易伤根。”
沈砚接过铲子,小心翼翼地沿着根部挖下去,泥土翻上来,带着湿润的腥气。苏微在一旁看着,见他挖得偏了,便伸手扶着他的手腕调整角度:“往这边一点,它的根须是横向长的。”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到沈砚的手腕时,沈砚只觉腕间一麻,随即稳住了动作。
“多谢。”沈砚将挖好的紫菀放进竹篓,见根部完整,泥土裹得恰到好处,心里竟生出点小小的成就感。
“前面有片阴坡,得趁露水没干采。”苏微直起身,往密林深处指了指。那里光线较暗,藤蔓缠绕,看着不好走。他走在前面开路,用药锄拨开挡路的荆棘,时不时回头叮嘱,“这边有石头,抬脚。”“那丛是荨麻,别碰。”
沈砚跟在后面,见他衣摆被荆棘勾出了个小口子,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清理着前路。沈砚观察着苏微挥刀的姿势——手腕稳,力道准,每一刀都恰好落在藤蔓的关节处,显然是练过的,心里的疑惑又深了些:这苏微,看来不止是个普通的郎中,他的功夫想必也不赖。
忽然的,一阵窸窣的动静从苏微脚下传来,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小兽猛地窜出,苏微为了避免踩到它,连忙收了脚,身体却是在那一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摇晃了刹那,眼见就要坠倒进身旁的灌木丛——那里长满了带刺的荆棘,若是摔进去,少说也要刮得满身伤。
几乎在苏微身形晃动的瞬间,沈砚便动了。他足下一点,没了平日病弱的虚浮,身形像离弦的箭般窜出,右手稳稳扣住苏微的手腕,左手同时抓住旁边一根粗壮的藤蔓,借着惯性将人往上带。苏微的手腕很细,隔着粗布短打,能清晰摸到皮下凸起的骨节,掌心的温度竟比露水打湿的叶片还要凉。
也正是拉的一瞬间,沈砚看到了苏微的神情,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反倒带着点惊诧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咦,你的病感觉好了大半。”苏微站定,奇怪地看着沈砚,丝毫没有自己差点身入险境的慌张,倒是自言自语起来,“不应该呀?昨日我把脉的时候还觉着你身子亏虚的很,要多调养一段时间。今日看反倒觉得你的身子好了大半。”
沈砚心下一惊,后背冷汗直窜——因为鹤翎散的药效已经过了大半,他的身子自然好了许多,只不过他没想到苏微的观察竟然如此细致。
“一定是因为昨日先生的药太厉害,隔夜就见效了。还未来得及同先生说,今早起来我便觉得身子恢复了几道力。”
沈砚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袖,将眼底的锐利藏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笑着道:“先生没事就好。这坡确实滑,咱们还是慢些采,别着急。”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语气里带着点“病弱之人”的虚弱,像是刚才救人已经耗尽了力气。
苏微差异地看了他两眼,还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到了阴坡,却见光线昏暗,潮湿的石壁上长满了苔藓。苏微指着石壁上几株贴着岩石生长的植物:“这是石韦,治淋症的良药,得用竹刀刮着采,不然会伤了石面,来年就不长了。”他递给沈砚一把小巧的竹刀,自己则在另一边采摘。
沈砚正专注地刮着石韦,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清苦香气,像雪后松针混着冰泉的味道。他循着香气望去,见不远处的石壁凹处,长着一片银白如霜的草,叶片细长,泛着冷光,周围竟用矮矮的竹篱笆围了起来,像是特意保护着。
那香气……与户部侍郎药渣的味道,竟十分相似。
沈砚的心跳骤然加快,面上却装作好奇,指着那片草问:“苏先生,那是什么草?看着倒特别,还特意围了篱笆。”
苏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寻常草药:“寒星草。”
“寒星草?”沈砚故作惊讶,往前走了两步,装作仔细观察的样子,“这是先生自己种的吗?”
“嗯。”
“这名字倒贴切,叶片像覆了层寒星。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药草,它有什么用处?闻着香气很特别。”
苏微采完手里的石韦,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性烈,能入药。”他说得简略,眼神避开了沈砚的目光,落在篱笆上,“喜阴,得围着,免得被动物啃了。”
“哦?”沈砚追问,“既是良药,为何怕被啃?难道有毒?”
苏微却转过身,往平石那边走:“歇脚吧,采了不少了。”他答非所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像是不愿再提。
沈砚看着那片寒星草,又看了看苏微的背影,心中疑窦更深。他不动声色地跟上,见苏微在平石上坐下,从竹篓里拿出个水囊递过来:“喝点水。”
沈砚接过水囊,指尖触到囊身的温热,想来是苏微出发前特意温过的。他喝了口,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带着淡淡的草木香:“这水……”
“山里的泉水,烧开过的。”苏微也喝了口,目光落在远处的云雾上,“寒星草性子怪,离了这阴坡活不了,所以得护着。”他像是怕沈砚再追问,主动说了句,却依旧没提具体用途。
沈砚点点头,没再追问,心里却已怀疑起来的。苏微的行为像是遮掩,似乎在刻意让他远离这寒星草,看来这寒星草并不简单,十有**是某种毒草,说不定与官员暴毙也有着一定的联系。他看着苏微清瘦的侧脸,见他望着寒星草的方向,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沈砚也是颇懂药理的人,这种药草他在京中从未见过,当时在户部侍郎药渣里闻到时沈砚便起了疑心。可现在也并不能证明那药渣里就一定是寒星草,毕竟沈砚只是匆匆查看,且过去时日已久,或许记忆中的味道也发生了偏移。更何况,沈砚也只是懂一点药草的皮毛,说不定还有与更多与寒星草味道相似的草药。
只是苏微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实在奇怪,如若是普通的毒草,那直接说便是,何必像现在这般遮掩,倒显得心虚起来。
“下山吧,再晚露水干了,草药药性会减。”苏微站起身,背起竹篓,这次走得慢了些,特意等沈砚跟上。
回程的路上,两人没再聊起寒星草,只说着别的草药。苏微教他认了几种有毒的植物,说哪些碰了会肿,哪些闻了会晕,沈砚都一一记在心里。路过一片陡坡时,苏微见沈砚脚下不稳,便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次没立刻松开,直到走过陡坡才收回手。
竹篓里的草药渐渐沉了,苏微见沈砚的竹篓也满了,便伸手想接过:“我来背。”
“不用,我能行。”沈砚避开他的手,虽然胳膊有些酸,却不想示弱。
苏微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只放慢了脚步。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苏先生,我实在好奇那寒星草。”沈砚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嗯。”苏微面无表情,似是不为所动。
“那寒星草,是谷内特有的药草吗?”
“对。”
“那这草是毒草吗?”
“是也不是。”
“学生不明白......”
‘“和不同的药草搭配起来,就会有不同的效果,很多药都有这样的特性。”苏微偏过头看向沈砚,见沈砚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神情里充满了好奇,不由得一愣,顿了顿道,“你若实在好奇,过两日我正好需要采这种草制药,到时候你陪着便是。”
“好,那便谢过苏先生了。”
沈砚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苏微身上特有的清苦香气。他知道,苏微已经察觉到他对寒星草的在意了,而他,也更加确定,苏微身上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这雾隐谷的雾,虽散了些,却依旧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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