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竹窗的细缝,在药庐的青石板上洇开几道狭长的光带,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里浮沉,像是被时光遗忘的碎片。沈砚推开隔壁小屋的竹门时,正听见药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苏微在翻找药材。他放轻脚步走近,见苏微背对着门口站在药柜前,晨光淌过他素白的衣肩,将那层常年笼罩的清冷都镀上了层柔和的金边,连垂在背后的青丝都泛着浅淡的光泽。
“醒了?”苏微的声音从药柜后传来,不高不低,像晨露落在青石上的轻响。他指尖在一排抽屉的木柄上轻轻点过,指腹碾过磨损的木纹,最终停在标着“川贝”的抽屉前,拉开时带起一阵干燥的药香,混着松木柜的气息漫开来。他转身时,手里已多了个巴掌大的铜秤,秤星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过来坐。”
沈砚依言走到木案旁,见他将川贝倒在掌心,指尖捻起一小撮对着光细看——阳光从他指缝漏下来,照亮了川贝表面细密的纹路,他挑出几粒带了瑕疵的,放回药堆里换了些更饱满圆润的,才小心翼翼地放在秤盘里。秤砣在秤杆上轻轻滑动,直到秤杆平了,他才将川贝倒进白瓷碟中,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般细致,倒让沈砚想起京中医馆里那些应付差事的大夫,多半是抓药时抓一把便称,哪里会这般逐粒挑拣?苏微这份认真,倒透着股动人的执拗。
“手伸出来。”苏微将称好的药材归置好,又取了块干净的细布擦了擦手,那布帛看着寻常,却浆洗得极白,擦过指尖时,连指缝里的药屑都沾得干干净净。他在沈砚对面坐下,指尖带着常年碾药的微凉,搭上他腕脉时,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清晰感知脉象的起伏。沈砚刻意放缓了呼吸,让脉象维持着病弱的虚浮,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苏微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停着两只安静的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片刻后,苏微收回手,指尖在案上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梳理思绪。“脉相虚浮,确是亏空。”他抬眼看向沈砚,目光里带着点探究,像是看穿了什么,却又没点破,“但你这咳疾,倒像是……”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画了个浅淡的圈,“像是刻意压出来的。”
沈砚心头微紧,面上却装作茫然,甚至刻意咳了两声,咳时微微蹙眉,显出几分痛苦:“先生何出此言?我这咳疾日夜折磨,夜里常咳得无法安睡,哪里还会刻意为之?许是前些日子淋雨伤了肺腑,才让先生看走了眼。”他说的恳切,连自己都快信了这“病弱书生”的身份。
苏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只转回身去药柜前翻找,这次取的药材更杂些:当归、茯苓、甘草、杏仁……每一味都先倒在掌心细看,挑去虫蛀或霉变的,连根茎上沾着的细土都要用指尖捻掉才肯入药。他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在石臼里,拿起枣木药杵慢慢碾着,动作不急不缓,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笃、笃、笃”,在安静的药庐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光阴的刻度。药香随着碾动渐渐弥漫开来,清苦中带着一丝温润的甜,竟比昨日的药粉多了几分暖意——沈砚鼻尖微动,认出其中加了些润肺的蜜糖成分,想来是怕他嫌药苦,特意调和过。
“这药每日煎两次,早晚空腹喝。”苏微将碾好的药粉分成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折口处还特意压了道棱,免得药粉漏出来。递给他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这次竟没有像昨日那般立刻收回,那点凉意透过布料传过来,倒让沈砚心头莫名一暖,“若夜里还咳得厉害,就用这药粉调些蜂蜜,能润些喉咙。”
沈砚接过药包,道了声“是。”
午后的阳光变得炽烈些,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循着浓郁的药香走到药庐后园时,见苏微正在晒药。几排竹架支在空地上,上面摊着各色草药,有的叶片肥厚,沾着晶莹的露珠;有的根茎粗壮,带着泥土的湿气。苏微正拿着一把小小的竹耙,轻轻翻动着草药,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将他颊边的绒毛都染成了金色,连鬓角那几缕微卷的碎发都泛着浅淡的光泽。
“苏先生,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沈砚走上前,见他额角渗着细密的薄汗,便想接过他手里的竹耙,“我来吧,先生歇会儿。”
苏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扫过墙角的石碾,那里堆着一筐晒干的苍术,根茎粗壮,带着深褐色的纹路。“帮我把那筐苍术磨成粉吧。”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午后的微哑,却依旧平静,“磨细些,过筛后要入药的。”
沈砚应了声,搬过药筐,将苍术倒进石碾的凹槽里。石碾是青石做的,沉甸甸的,他推着碾轮慢慢转动,苍术在碾下被压得“咔嚓”轻响,细碎的粉末随着碾压渐渐扬起,带着泥土的醇厚与草木的清香。他一边推碾,一边偷眼打量苏微——只见他在竹架间穿梭,时不时拿起一片草药放在鼻尖轻嗅,或是用指尖捻碎了细看断面,神情专注。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在草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倒像是一幅安静的画。
“苏先生,这雾隐谷的药草倒是繁盛。”沈砚一边推碾,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落在竹架上那片紫苏上,“叶片厚实,颜色也鲜亮,想来是先生打理得好。”他刻意放缓了语气,带着闲聊的闲适,免得显得太过刻意。
苏微翻动草药的手顿了顿,竹耙在药草上轻轻顿了下,带起几片细碎的叶子。“不是我打理得好,是这地方养药。”
阳光斜斜地穿过竹篱,在晒药的竹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珠,瞥见苏微正蹲在地上整理新采的薄荷,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他素白的裤脚,洇出一小片深色。
他放缓了手上的动作,随意地开口:“苏先生,看您对这雾隐谷如此熟悉,想来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吧?”
苏微捏着薄荷茎的手顿了顿,指尖捻掉一片枯黄的叶子,声音平淡无波:“嗯。”
“那这谷中,除了先生,还有其他从事医药的人吗?毕竟这般大片药田,单靠先生一人打理,想必辛苦得很。”
苏微直起身,将整理好的薄荷捆成小束,挂在竹架上。微风抚过他俩鬓的碎发,让眼下的淡青更明显了些:“没有。”
沈砚面上却露出几分讶异:“竟只有先生一人?可我瞧着这谷中药草品类繁多,打理得井井有条,倒像是……像是有传承的样子。”
苏微沉默了片刻,转身去搬竹架旁的空筐,指尖握住筐沿时,指节微微泛白。过了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是有传承,只是断了。”
“断了?这话怎讲?难道这雾隐谷以前……并非只有先生一人?”
苏微将空筐放在地上,忽然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砚。他盯着沈砚看了半晌,直到沈砚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点尘埃落定的沙哑:“十年前,这里不叫雾隐谷,是片无名后山,归雾隐村管着。”
“雾隐村?”
“是个世代行医的村子。”苏微的目光飘向远处的竹林,像是透过枝叶看到了十年前的光景,“村里百十来口人,都以种药制药为生。后山这整片坡,都是他们的药田,从山脚到山顶,分了三十几处地块,什么时节种什么药,哪片地适合哪种草,村里的老人闭着眼都能说上来。”
他的声音渐渐放柔,带着点极淡的暖意:“那时候,村口有棵老樟树,树下总摆着几张石桌,村民们晒完药就坐在那里碾药、聊天,孩子们围着石桌跑,手里攥着刚采的甘草根,吃得满嘴甜。到了药草丰收的时节,谷外的药商就会循着药香来,用马车拉着布匹、粮食来换药材,热闹得很。”
沈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后来……”苏微的声音猛地顿住,目光重新落回沈砚脸上,那层刚刚化开的暖意瞬间褪去,又变回了清冷,“后来就没了。”
“没......没了?”
“对,没了,村里人都没了,后山也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连百年的药树都没能幸免。现在的雾隐谷,是我后来一点点重新种药、重建的。”
沈砚识趣地闭了嘴。卷宗上关于灭门案的记载,只有了了几个字,说是山贼入侵,可真听到苏微的话语,沈砚又觉得十年前的灭门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他也察觉,苏微很可能与当年灭门案息息相关,可从苏微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悲伤,沈砚只觉得感同身受的疼痛。
正如他当年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一般,痛彻心扉。
沈砚失神地推着石碾,石碾“咕噜咕噜”地转着,苍术的粉末越来越细,香气也愈发浓郁。直到苏微出声提醒:“磨得差不多了,过筛吧。”
沈砚回过神,依言将药粉倒进竹筛里,一手扶着筛沿,一手轻轻晃动,细腻的药粉簌簌落在下面的瓷盆里,像落了层雪。苏微走过来,拿起一小撮药粉放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轻嗅,才缓缓点头:“还行。”
傍晚时分,苏微收拾好药架,转身往厨房走去。沈砚跟了上去,见厨房是竹制的,简陋却干净,灶台上摆着几个陶碗,碗沿都磨得光滑了,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苏微往锅里添了水,又从陶瓮里舀出些米,米粒饱满,带着自然的米香。
“我来烧火吧。”沈砚走上前,想接过他手里的活计。
苏微却侧身避开,指了指灶边的小板凳:“你身子虚,去那边坐着吧,火塘里烟大,呛着了不好。”
沈砚没走,只在小板凳上坐下,看着他忙碌。苏微添好柴,用吹火筒轻轻一吹,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将他的侧脸映得暖融融的。火光里,他眉宇间的疏离淡了许多,连唇色都似乎红润了些。两人没怎么说话,只有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水声渐渐变得咕嘟咕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香,此刻的烟火,倒是印得苏微脸上带了点血气。
饭桌上,两碗白粥,一碟腌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透着家常的暖意。白粥熬得软糯,米香浓郁,腌菜是山间的野菜做的,带着点微酸的清爽。沈砚喝着粥,看着苏微低头喝粥的样子,终是忍不住开口:“苏先生,白日里我不该提起那些事,惹你不快了,抱歉。”
苏微微怔抬眼,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得像谷里的深潭,看不出什么情绪:“与你无关,我没有不快。”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沿轻轻点了点,“明日你若身子好些,便随我进谷采药吧。有些草药需得趁晨露未晞时采,药效才好,晚了就错过了时辰。”
沈砚一怔,随即点头:“好。”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厨房,落在两人之间的空碗上,清辉淡淡,将碗沿的影子拉得很长。简单做了清理,沈砚便于苏微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彼时明月高照,清辉似碎银,裹着瞧不见的宁静,悄悄抱住沈砚又一次忆起父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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