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缄口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晕,将温招、谢必安与范无咎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
没走出多远,前方巷口便出现了那个佝偻的、穿着宽大黑色寿衣的身影。
是窃语者。
它依旧慢吞吞地走着,手里挎着的竹篮里,隐约可见堆叠的、干瘪扭曲的条状物。
它似乎并未察觉身后的来人,直到温招三人走近,它才缓缓停下脚步,迟钝地转过身。
脸上蒙着那块绣有“口”字的黑布,无法看到表情,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凝视。
它从竹篮里摸索着,枯瘦的手指抓起一截颜色暗沉、表面布满褶皱、仿佛风干肉条的东西-----那正是一根失去生命光泽的人舌。
舌根处还带着些许黏连的、暗红的血丝,散发出混合着腐朽与腥臭的怪异气味。
它将那根干瘪的舌头缓缓递向走在最前面的温招,动作僵硬,像是提线木偶。
黑布后的“目光”似乎正等待着,等待着眼前之人因这亵渎亡者、直刺心底隐秘的举动而失声惊骇。
温招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她看都没看那递到面前的恶心之物,目光径直越过窃语者,望向镇子中央老槐树的方向。
仿佛眼前这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祟,而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子。
谢必安眉头微蹙,并非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对污秽之物的本能厌恶。
他手腕一抖,一道细长乌黑的铁链虚影凭空出现,带着阴司特有的森寒之气,无声地抽向那只握着舌头的枯手。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极轻微的、如同抽在败革上的闷响。
窃语者手臂猛地一颤,那截干枯的舌头脱手飞出,掉落在尘土里。
它整个佝偻的身体似乎都僵硬了一下,黑布后的注视在温招毫无波澜的侧脸和谢必安手中那代表着地府律法的铁链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它默默地、迟缓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根舌头,重新塞回竹篮,然后侧身让到路边,如同一个被无形力量拨开的障碍物。
温招依旧没有看它,径直从它身旁走过。谢必安与范无咎紧随其后,范无咎甚至好奇地歪头打量了一下那个窃语者,被他拽着的恶魂发出含糊的呜咽。
就在温招三人即将走过巷口时,旁边一条更狭窄的暗巷里猛地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娃,穿着褪色破旧的红袄,头发枯黄稀疏,一张小脸青白得没有半分活人气息。她跑动的姿势十分怪异,关节像是不会打弯,直挺挺地冲出来,目标明确地直奔窃语者而去。
窃语者刚刚将捡起的舌头塞回竹篮,察觉到动静,它那蒙着黑布的脸缓缓转向冲来的女娃。枯瘦的手再次伸进竹篮,摸索着,又掏出了一根舌头。
这根舌头看起来比刚才那根稍微“新鲜”些,颜色暗红,表面湿漉漉地反着光,仿佛刚从什么活物身上取下不久,甚至还微微抽搐了一下。
粘稠的、带着腥气的液体从舌根处滴落,在惨白灯光下拉出细长的银丝。
女娃在窃语者面前猛地停住,僵直地站定。她仰起头,青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窃语者手中那根湿滑蠕动的舌头。
窃语者俯下身,将那只握着舌头的、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枯手,缓缓凑近女娃的耳边。
没有声音发出。
就在窃语者手中的舌头即将触碰到女娃耳廓,谢必安铁链微扬,温招指尖已有幽光流转的刹那-----
一团浓稠如墨的黑雾毫无征兆地凭空涌现,瞬间吞没了那个僵直站立的小小身影。
黑雾翻滚,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寒和浓郁的土腥气,只一眨眼,便连同女娃一起消散无踪。
巷口空空荡荡,仿佛刚才那诡异的女娃从未出现过。
唯有窃语者还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那只枯手僵在半空,湿滑的舌头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混着腥气的泥点。
下一秒,窃语者猛地直起身,蒙着黑布的脸仰向漆黑的夜空。
它用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颈,黑布下发出一种极其怪异、像是被撕裂布帛又像是窒息挣扎的嗬嗬声。
它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自然地抽搐,宽大的黑色寿衣下摆疯狂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翻腾。
它踉跄着后退,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它用头一下下撞击着墙壁,黑布下渗出暗沉粘稠的液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
那双枯手从脖颈滑到脸上,死死抠抓着蒙面的黑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想要撕开什么,又像是忍受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源自内部的极致痛苦。
它没有舌头,发不出像样的惨叫,只有喉咙深处不断溢出的、破碎而压抑的嘶气声,混合着骨骼摩擦的细微脆响,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温招静静看着它在地上翻滚、抽搐,看着那黑色寿衣被尘土和它自身渗出的不明粘液玷污。
突然,窃语者剧烈痉挛的身体猛地一僵。一团模糊扭曲的、半透明的东西,挣扎着从它佝偻的躯壳中被硬生生“挤”了出来。
那像是一道残破不堪的人形魂魄,轮廓极不稳定,边缘处不断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魂魄表面布满了黏稠的、仿佛脓液般的黑色物质,这些物质还在缓慢地蠕动、流淌,散发出比之前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腐烂内脏和血腥的恶臭。
这魂魄没有清晰的五官,只在原本是脸的位置,有两个不断塌陷又鼓起的黑洞,里面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它的四肢以各种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骨骼错位声。
最令人不适的是,这魂魄的“身体”内部,隐约可见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属于不同个体的残肢断臂的虚影,它们在其中沉浮、纠缠,仿佛一锅煮沸的、由痛苦和怨念熬成的浓汤。
这魂魄脱离窃语者躯壳后,并未消散,而是悬浮在半空,剧烈地、无序地颤动着。
它身上那些黏稠的黑色物质不断滴落,掉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
那两个黑洞里的蛆虫似乎更加躁动,拼命向外钻探。
它似乎在承受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又或者是在进行一种极其扭曲的、最后的挣扎。
整个魂魄散发出的波动混乱而狂暴,充满了不甘、怨毒,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这应该就是老鬼手下的小鬼之一,只是那小女孩究竟对它做了什么……
温招银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谢必安握紧了手中的铁链,神色凝重。
连一向呆滞的范无咎,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扯紧了拴着恶魂的铁链。
那扭曲的魂魄在空中剧烈震颤,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它表面那些黏稠的黑色物质突然沸腾般鼓胀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如同沼泽冒泡的声响。
紧接着,它那本就不稳定的轮廓开始像烈日下的冰片般急速消融。
没有绚烂的光影,只有大块大块污秽的,半透明的魂体碎片剥落下来,混着那些蠕动的黑色脓液和细小的白色蛆虫,淅淅沥沥地洒向地面。
掉落的碎片在触及地面或空气的瞬间,便化作更浓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烟,迅速消散。
那两个黑洞里的蛆虫随着魂体崩塌被甩出,在空气中扭动几下,也化为点点灰烬。
它内部那些沉浮的残肢虚影失去了依托,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胡乱抽搐着,最终也随着主体的崩溃而碎裂湮灭。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又充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物质腐烂分解的细微动静。
不过眨眼之间,那团曾剧烈挣扎的魂魄便彻底瓦解,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空气中骤然加重的,混合着焦糊与腐烂的刺鼻气味,以及地上被腐蚀出的几处新鲜坑洞,证明着刚才发生了一场何等彻底且诡异的湮灭。
谢必安缓缓松开了握紧铁链的手,沉默地看着那片空荡。
范无咎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完全理解那魂魄怎么就突然没了。
温招的眉头一直蹙在一起,脑海中无数的念头闪过。
那女孩是什么东西?就算是恶鬼,也应该到地府受罚,况且黑白无常还在,那女孩的动作竟快到连黑白无常都没看清楚……
魂飞魄散吗……实在是过于强大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阮时逢带着贪狼和破军赶了上来。
三人刚站稳,就看到温招、谢必安与范无咎站在空荡的巷口,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焦糊腐烂气味,地上还有几处新鲜的腐蚀痕迹。
而那个原本在地上翻滚的窃语者,此刻瘫在墙根,一动不动,像是彻底失去了生机。
破军吸了吸鼻子,脸皱成一团:“这什么味儿啊……”
阮时逢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温招身上,眉梢微挑:“我们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温招还没说话,破军已经凑到范无咎旁边,好奇地指着地上那些坑洞:“范大哥,这咋回事?这人咋还躺地上了?”他指的是那个窃语者。
范无咎呆呆地看了看破军,又看了看地上的坑,老实地回答:“没了。”
破军:“……啥没了?”
范无咎:“魂,没了。”
破军眨了眨眼,没太明白,但看范无咎那样子也知道问不出更多了,只好挠挠头。
贪狼则沉默地站在阮时逢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多看了几眼瘫着的窃语者。
谢必安此时已经整理好了表情,虽然依旧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里衣,但鬼差的威严又回到了身上。
他对着阮时逢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阮时逢回以一笑,目光在谢必安的里衣上掠过,带着点戏谑,但也没再多说。
温招突然开口望向贪狼和破军:“两位也通阴阳?”
贪狼与破军闻言,神色皆是一顿,随即不约而同地看向阮时逢,眼神里带着点“被发现了”的无奈。
阮时逢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替他们开了口:“早年跟着我师父学艺,那老头子嫌我一个人瞧见那些东西怪孤单的,顺手把他俩的眼也给开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这只是件给伙伴分享糖果的小事。
“省得有些东西凑到跟前了,他们还傻乎乎地当是风吹的。”
破军赶紧点头附和:“是极是极!省得我们拖大人后腿!”
贪狼虽未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默认了这个说法。
准备,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让同行之路更稳当。
在看不见的战场上,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风景,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扶持。
温招听了,只是淡淡颔首,并未多言。
温招收回望向老槐树方向的视线,淡淡开口:“走吧。”
她没解释刚才发生了什么,其他人也很识趣地没再多问。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
温招和黑白无常走在前面,阮时逢三人跟在后面。
破军还在小声跟贪狼嘀咕着那奇怪的味道和地上的坑,贪狼只回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阮时逢倒是悠闲,仿佛真是来夜游的,只是目光偶尔落在温招的背影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担忧。
夜色依旧沉寂,缄口灯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空旷的街道上。
方才那诡异而恶心的一幕仿佛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真正的目标,还在前方那棵盘踞着魑魅的老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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