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镇子中央,那股阴寒粘稠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陈年血腥,腐烂泥土和某种更深层腐朽的恶臭。
老槐树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它比想象中更为巨大,枝干虬结张狂,如同无数扭曲的臂膀伸向漆黑的夜空。
树叶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条上,却密密麻麻地悬挂着数不清的物事。
那是一条条已经干瘪发黑、或是尚带着些许暗红湿润的人舌。
它们被粗糙的麻绳或细铁丝系着,吊在枝头,随着不知何处来的阴风轻轻晃动,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有些舌头过于干缩,像风干的肉条;有些则似乎刚挂上不久,末端还滴滴答答落着暗红的黏液,在地上积成一滩滩污秽。
槐树粗壮的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些划痕组成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类似“口”字的符文。
符文凹槽里填满了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物质,散发出最浓郁的腥臭。
树干底部,盘根错节的树根暴露在外,那些树根并非自然的棕褐色,而是一种不祥的仿佛浸透了污血的暗红色。
树根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些破碎的布料、细小的白骨,以及更多被泥土半掩的秽物,让人难以辨认。
最令人不适的是槐树下方那个巨大的树洞。
树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撕扯开。
洞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不断有更浓郁的,带着土腥和腐烂气息的黑气从中缓缓溢出,如同一个不断呼吸的污秽肺脏。
洞口周围的树皮上,覆盖着一层黏滑的,类似脓液般的黑色物质,正缓慢地向下流淌。
整棵老槐树,就像一个由痛苦和死亡浇灌而成的邪异图腾,无声地矗立在死寂的镇中心,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不祥。
破军猛地捂住了口鼻,脸色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声。
贪狼的手再次按上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阮时逢脸上那点惯常的散漫终于彻底消失,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棵妖树。
谢必安神色肃穆,手中的铁链发出低沉的嗡鸣。
范无咎扯了扯铁链,把他拽着的那个恶魂拉得更近了些,那恶魂似乎也感受到了极致的恐惧,发出细微的呜咽。
温招站在最前方,银面具在周围缄口灯惨白的光晕下泛着冷光。
她静静看着那棵吞噬了无数性命和言语的老槐树,目光最终落在那不断逸散着黑气的树洞上。
源头,就在那里。
突然温招银面具下的眉头微微蹙起。
她那双能洞穿阴阳的眸子清晰地看到,树洞深处虽然积聚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气与污秽,如同淤积多年的泥沼,但本该盘踞其中的那个“核心”。
那个窃据神位、散播诅咒的老鬼却不见踪影。
洞中只有无数扭曲残破的低语魂魄在黑暗中沉浮哀嚎,被树根如同养料般汲取着,却唯独少了主导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在里面。”
她声音平静地陈述,听不出太多意外,但这句话却让周围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凝滞。
阮时逢立刻反应过来,目光如电扫向四周死寂的屋舍巷道。
贪狼与破军瞬间背靠背,警惕地防范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袭击。
连范无咎都下意识地将铁链在手上多绕了一圈,被他拽着的恶魂瑟缩得更厉害。
谢必安手持铁链,缓步靠近树洞,仔细感知片刻,沉声道:“气息尚存,但本体确已离去,离去不久。”
噬弑每用一次,都会对本体有巨大的副作用,温招想再次使用一次噬弑,就在温招指尖微动,体内咒力即将再次催动那霸道术法的刹那,一只手稳稳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是阮时逢。
他朝她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不赞同:“别急。”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信服的沉稳。
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古旧铜盘,样式古朴,表面刻着繁复的星宿符文,中央并非寻常指南针,而是一枚悬浮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磁石指针。
此刻,那磁石指针正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弄,在铜盘上疯狂旋转,划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虚影,发出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嗡鸣。
几双眼睛都聚焦在这小小的铜盘上。
破军屏住了呼吸,贪狼的视线在铜盘和四周黑暗间快速移动。谢必安与范无咎也静静看着。
那指针转了数圈,速度渐缓,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摇摆,最终,颤巍巍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指向了一个方向,镇子西北角,那片最为密集,也最为破败的低矮屋舍。
阮时逢盯着那定住的指针,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看来,咱们的‘缄口神’,挪窝了。”
他收起铜盘,看向温招,眼神交汇间,彼此都明白了下一步的方向。
就在阮时逢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极其凄厉、扭曲的哭喊声猛地从西北方向传来,撕裂了夜的寂静。
那声音不像是人能发出的,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极度痛苦中被碾碎喉咙后,挤出的最后一点破碎嘶鸣。
声音里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绝望,尖锐地刺入耳膜,让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更多的哭喊声,哀嚎声从那个方向爆发出来,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令人心悸的声浪。
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像是重物击打□□的闷响,以及某种湿滑东西被拖行的黏腻声响。
空气中原本就浓重的腐朽血腥气味,似乎也随着这阵哭喊变得更加浓郁,甚至隐隐带上了一丝新鲜的、滚烫的铁锈味。
破军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
贪狼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全身肌肉紧绷。
谢必安手中的铁链嗡鸣声加剧,范无咎拽着恶魂,呆滞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凝重。
阮时逢脸上的那点弧度彻底消失,眼神冷得像冰。
无需多言,众人身形骤动。
温招率先掠出,檀紫色的衣袂在惨白灯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扑西北。
她脚步极轻,落地无声,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
阮时逢几乎与她同时而动,墨蓝色的身影如鬼魅般紧随其后,他不再慵懒散漫,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捷,目光始终锁定前方,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动。
贪狼与破军一左一右护在阮时逢侧翼。贪狼沉默如影,刀已半出鞘,冰冷的刃锋反射着缄口灯的光,他的视线不断扫过道路两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和狭窄的巷口。
破军虽然脸色依旧发白,但握刀的手很稳,他紧咬着牙关,将所有不适压下去,专注于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
谢必安与范无咎化作一白一黑两道虚影,飘忽前行。
谢必安手中的铁链低垂,却隐隐散发出束缚万魂的森然气机。
范无咎依旧扯着那个不断瑟缩的恶魂,动作看似笨拙,速度却丝毫不慢。
越是靠近西北角,那哭喊哀嚎声便越是清晰刺耳。
空气中新鲜的血腥味几乎盖过了原有的腐朽,还混杂着一种皮肉烧焦的糊味,以及某种更难以形容的、内脏破裂后散出的腥臊气。
沿途的景象也开始变得诡异。
一些人家门楣上悬挂的缄口灯,灯罩不知被何物撕裂,里面的灯火早已熄灭,灯油泼洒出来,在门前的地面上凝固成一片片浑浊的污渍。
几扇歪斜的木门大敞着,门板上有深深的、像是被利爪刨过的痕迹,门槛下能看到拖曳状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他们经过一条窄巷时,瞥见巷子深处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正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但此刻无人停留,目标明确,直指那哭喊声最密集、最惨烈的源头。
速度极快,不过几个呼吸间,一行人已逼近那片最为破败的屋舍区域。
这里的缄口灯大多已经损坏或熄灭,光线更加昏暗,只有零星的几盏还在顽强地散发着惨淡的光晕,将眼前扭曲的景象映照得如同地狱一角。
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数十个镇民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僵硬地跪倒在地,他们拼命仰着头,嘴巴张到极限,喉咙里发出那种非人的、破碎的哭嚎。
他们的脸上布满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眼泪混合着鼻涕肆意流淌,有些人甚至因为过度嘶喊,嘴角裂开,渗出血丝。
而在这些跪地哭嚎的镇民中央,并非仅仅是一团蠕动的黑影。
那是一座用尸体垒起来的、约莫半人高的“篝火”。
那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物破旧,姿态扭曲地堆叠在一起。
他们无一例外,面部都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极致惊恐,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空洞地望向漆黑的夜空。
而他们张开的嘴里,都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舌头被齐根割去,伤口处血肉模糊,有些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痂,有些则已经发黑腐烂。
这些尸体显然不是同一时间死亡的。最底层的几具已经呈现不同程度的腐烂,皮肉干瘪发黑,露出森森白骨,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中间一些则相对“新鲜”,皮肤尚存些许弹性,但尸斑已经大面积蔓延。
最顶上,甚至还有一两具似乎刚被扔上去不久,伤口处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正沿着尸堆缓缓流淌下来,滴落在地,汇入那片被浸染成深褐色的泥土。
尸堆并非静止。
隐约能看到有细微的、如同蛆虫般的黑色气流在尸堆缝隙间钻窜,发出极其轻微的悉索声。
整个尸堆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血腥、腐臭和某种邪异能量的浓重气味,比之前闻到的任何味道都要强烈数倍,直冲脑门。
这就是“语冢”。并非埋藏于地下,而是以如此亵渎而残酷的方式,暴露于天地之间,不断汲取着亡者的怨念与痛苦。
而在语冢里,温招看到了刚才的那对母女,女人到死都紧紧攥着婴儿那已经布满尸斑的小手。
在那些新近被“神”选中,发出凄厉哭嚎的镇民外围,还跪着另一圈人。
他们数量更多,密密麻麻地围在尸堆“语冢”周围,如同朝拜某种邪恶图腾的信徒。
这些人便是“语骸”。
他们的身体僵硬如枯木,皮肤呈现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色,动作迟缓而机械。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磕向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他们的前额早已皮开肉绽,露出底下森白的额骨,暗红发黑的血污混合着泥土糊满了整张脸,有些甚至顺着鼻梁,眼角流淌下来,在脸上结成污秽的痂,伤口一遍又一遍结痂,一遍又一遍的被磕破。
他们大张着嘴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一种类似风穿过空洞的,嘶哑破碎的气流声。
从他们不断开合的口型,依稀能辨认出反复念叨的、扭曲的祷词:
“神……佑……”
“缄口……赐福……”
“不语……长生……”
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早已失去了所有属于活人的光彩,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垮意志后,对施加痛苦之源的盲目敬畏与乞求。
他们似乎感觉不到额头上传来的剧痛,也闻不到近在咫尺的浓烈腐臭,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磕头和无声的祷告,仿佛这是他们存在于世的唯一意义。
这些语骸中,有身形佝偻的老人,有正值壮年的男女,甚至还有一些身形瘦小的少年。
他们曾经是别人的子女,是父母,是这缄口镇中寻常的生灵,如今却成了这邪神脚下最卑微,最可悲的奴仆,以这种自我摧残的方式,维系着那可怖的“不语节”。
空气中,血腥味、腐臭味与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灵魂腐朽的绝望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眼前这一幕,比那尸堆“语冢”本身,更让人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温招目光锁定尸堆上方那团蠕动的黑影,没有丝毫迟疑。
她左手五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数张符纸,纸色泛黄,边缘隐隐流动着土褐与赤红交织的流光。
她手腕一抖,符纸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一道炽烈流光,在她右手掌心凝聚、拉伸、定型。
竟是一柄通体流转着土石厚重与烈焰狂暴气息的长剑!
剑身并非实体,由凝实的符力构成,剑锋处空间都微微扭曲。
“孽障,受诛!”
清叱声落,她人已如离弦之箭,檀紫色的身影与手中符剑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流光,直刺黑影核心!
那团黑影发出尖锐的,仿佛无数声音重叠的嘶鸣,两点猩红光芒暴涨。
浓郁的黑气如同沸腾的墨汁,瞬间凝聚成数条粗壮带着粘稠污秽感的触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猛地抽向温招!
温招不闪不避,符剑横扫。
剑光过处,那几条黑气触手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嗤嗤”的灼烧声,瞬间溃散成缕缕黑烟,恶臭扑鼻。
溃散的黑烟中,隐约有扭曲的人脸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哀嚎。
黑影似乎被激怒,整个形体猛然膨胀,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巨口,口中是旋转的、由无数痛苦魂影组成的漩涡,散发出强大的吸力,要将温招连同她手中的符剑一同吞噬!
周围跪地的语骸们磕头的动作更加疯狂,额骨与地面撞击的闷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温招身形在空中诡异地一折,竟借着那吸力再度加速,符剑由刺改劈,剑身赤红光芒大盛,如同陨星坠地,狠狠斩入那黑色巨口的“上颚”!
“嗷-----!”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凄厉惨嚎从黑影深处爆开。
剑刃劈中的地方,黑气剧烈翻腾、蒸发,露出下方一片不断蠕动,试图愈合的暗红核心。无数魂影在剑光中哀嚎着湮灭。
黑影猛地收缩,舍弃部分被符力灼伤的部位,重新凝聚成更小、更凝实的一团,两点猩红死死盯住温招,充满了暴戾与怨毒。
它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更多的黑气从语冢尸堆中升腾而起,汇入其体内,显然在酝酿更强大的反击。
温招持剑而立,符剑光芒将她周身映照得一片清朗,银面具冰冷无波,唯有眼神锐利如初。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剑尖再次指向那团重新凝聚的邪恶。
交锋不过刹那,却已险象环生。
邪神的狡诈与力量不容小觑,而温招的果决与强悍,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谢必安和范无咎无法上前,如若恶魂吸了人的阳气,便必须由人间的通灵师收复后,将阳气提出,才能交给鬼差,否则阳气是要鬼命的。
破军与贪狼同时抢上前去。
破军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古铜铃铛,手腕轻震,铃声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沉闷的牵引力,荡向那团黑影。
铃声所及,黑影蠕动的速度明显一滞,表面翻腾的黑气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拉扯,散乱了几分。
贪狼沉默如磐石,降魔杵带着破风之声直刺黑影侧翼。
那兵器上没有任何光华,只有一种沉淀已久的煞气,逼得那些试图缠绕上来的黑气触手纷纷退避。
他的动作毫无花哨,每一次挥击都冲着瓦解对方的攻势而去。
黑影腹背受敌,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嘶鸣,那声音里混杂着无数男女老幼的哭叫,搅得人心神不宁。
它猛地向尸堆后方缩去,试图借助语冢弥漫的怨气隐藏自身。
“它想逃回老巢!”阮时逢喝道,他并未直接加入战团,而是站在稍外围,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手中不知何时又扣住了几枚铜钱,随时准备策应。
温招岂容它遁走。
符剑上的赤光再次暴涨,她身形如电,紧追不舍,剑尖直指那两点试图隐入黑暗的猩红。
剑锋未至,灼热的符力已让空气发出焦糊味。
黑影退无可退,发出一声极其怨毒的尖啸,整个形体猛然炸开,化作无数道细小的,裹挟着低语与诅咒的黑箭,朝着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激射!
其中大部分射向温招,其余的部分射向贪狼、破军,更有数十道直扑周围那些仍在磕头或哭嚎的镇民!
这一下变起仓促,若是让这些蕴含着邪力的黑箭击中,那些镇民恐怕立刻就会魂飞魄散或异化成新的怪物。
破军脸色一变,招魂铃急摇,铃声化作一圈无形的壁障,挡下了射向他和贪狼以及身后部分镇民的黑箭。贪狼降魔杵舞得密不透风,将临近的黑箭一一击碎。
温招首当其冲,面对最多的黑箭,她却避也不避。
可那黑箭里突然钻入了一个又一个暗红色的萤火,带着无数孩童的笑声,萦绕在温招的耳边,黑箭将温招包裹起来,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球状。
那些暗红色的萤火像活物般钻进黑箭的缝隙,孩童清脆的笑声在温招耳边骤然炸开,与眼前这血腥地狱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黑箭瞬间收拢,将她严严实实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球体。
球体内,并非纯粹的黑暗。
无数细小的、带着倒钩的黑气如同活蛇,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物和皮肉。檀紫色的衣料瞬间出现无数裂口,皮肤上传来密集的刺痛,细小的血珠甫一渗出就被周围的黑气吞噬。更可怕的是那些暗红萤火,它们附着在伤口上,像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带来钻心的灼痛。
温招闷哼一声,符剑的光芒在绝对黑暗的包裹下急剧黯淡。她挥剑格挡,但黑气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涌来。
眼前开始发花,无数残缺的画面强行挤入脑海。
不是走马灯,是更深层、更污秽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女婴尸体,被随意丢弃在乱草中,蚂蚁在她空洞的眼窝里爬进爬出。
又一个,被破布裹着,塞进冰冷的石缝,露在外面的小腿瘦得像干柴。
再一个,漂浮在浑浊的水塘里,肿胀发白,小小的拳头攥着,仿佛在抗议这短暂而痛苦的一生。
无数个女婴,以各种扭曲、凄惨的姿态堆叠在一起,形成一座无声的,由血肉和绝望垒成的山。
她们没有声音,只有空洞的眼神,齐刷刷地“望”着温招。
浓烈真实的腐臭味仿佛穿透了时空,直接灌入她的鼻腔,那是血肉腐烂混合着羊水和胎粪,独属于初生即夭亡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
她能感觉到那些小小的,冰冷的“意念”,带着极致的怨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茫然与悲伤,像冰冷的潮水,试图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闭嘴……”
她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低喝,不知是对那些幻象,还是对耳边越来越响的孩童笑声。
符剑上的光芒明灭不定,她周身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浸透了破碎的衣衫,动作也不可避免地迟缓下来。
黑气趁机缠绕而上,像无数冰冷的藤蔓,勒紧她的四肢,汲取着她的力量和体温。
外面的声音变得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阮时逢他们的呼喊,破军的铃声,贪狼降魔杵破风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冰冷和麻木感顺着伤口向全身蔓延。
阮时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眼看着温招被那团裹挟着诡异萤火的黑箭吞没,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球。里面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还有她压抑的闷哼。孩童的笑声尖锐刺耳,与这片血腥之地格格不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算计什么从容全扔到了九霄云外。
“温招!”
声音出口才发觉嘶哑得厉害。
他再顾不上什么策应全局,指间扣着的铜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激射而出,却不是射向黑球,而是打向周围那些仍在疯狂磕头的语骸身前地面。
铜钱没土,激起一圈淡金色的涟漪,暂时阻隔了语骸身上散发出源源不断供给邪神的怨念。那黑球的蠕动似乎滞涩了一瞬。
几乎同时,他墨蓝色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扑到黑球前,右手并指如笔,指尖凝聚着近乎燃烧本源的清光,毫不犹豫地划向那粘稠污秽的球壁。
“给我开!”
清光与黑气接触,发出水火相交的剧烈嗤响。黑气疯狂反扑,带着诅咒的低语试图侵蚀他的手指,皮肤上立刻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和麻痹感。
阮时逢恍若未觉,额角青筋迸起,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清光大盛,硬生生在那密不透风的球壁上撕开一道裂缝!
缝隙里,他看到温招浑身是血,檀紫衣衫破碎,无数细小黑气仍如附骨之疽般缠绕撕扯着她。
她持剑的手在微微发抖,符剑光芒黯淡,眼神却依旧狠厉,一次次挥开扑上来的黑气与萤火。
看到他撕开裂缝,她染血的银面具微侧,声音带着喘,却冷硬:“别进来!”
阮时逢哪里会听。
他指尖清光不停,继续扩大裂缝,声音压着翻涌的情绪,又快又急:“撑住!这玩意靠怨念支撑,切断源头就能弱化!”
他说话间,目光飞快扫过她周身伤势,看到她手臂上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被暗红萤火灼烧,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伸手去拂开那些萤火,又怕贸然动作让她分神,手指僵在半空,最终只咬牙将更多清光灌注到撕裂缝隙的行动中。
裂缝扩大,外面贪狼的降魔杵和破军的招魂铃也集中攻向这一处,里应外合之下,黑球剧烈震颤起来。
阮时逢趁隙朝她低喝:“温招!看着我这边!冲出来!”
他的声音穿透那些扭曲的哭嚎和笑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就在阮时逢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格外凝实的暗红箭矢,悄无声息地从尸堆后方电射而出,角度刁钻狠辣,根本不是射向黑球,而是直指正全力撕扯裂缝,后背空门大开的阮时逢!
温招透过裂缝看得分明,瞳孔骤然紧缩。
她想喊,喉咙却被黑气扼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那暗红箭矢快得只剩一抹残影,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噗嗤”一声,精准地从后方贯穿了阮时逢的右胸膛!
阮时逢身体猛地一僵,撕扯裂缝的动作瞬间停滞。
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一截由污秽怨力凝聚的箭尖,那暗红光芒正疯狂侵蚀着他的血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红的血。
凝聚在指尖的清光骤然熄灭。
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直直栽落下去。
“阮时逢!”温招的声音终于冲破束缚,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撕裂感。
下方的贪狼反应极快,在阮时逢坠落的瞬间便已腾身而起,险险将人接住,踉跄落地。
破军立刻持刀护在他们身前,警惕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阮时逢躺在贪狼臂弯里,脸色惨白如纸,胸口那个窟窿汩汩冒着血,将墨蓝色的衣衫浸染得一片深暗。
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眼神有些涣散,却仍挣扎着望向空中那个黑球。
温招看着他从空中坠落,看着贪狼接住他,看着他胸口那片刺目的红。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
一直压抑的、冰冷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轰然爆发。
银面具下的眼眸瞬间染上了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
“你……找……死……”
她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嘶哑,仿佛从深渊最底层刮上来的寒风。
周身原本黯淡的符剑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清朗的赤红,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气息的暗金。
缠绕在她身上的黑气触碰到这暗金光芒,如同冰雪遇滚汤,发出凄厉的尖啸,瞬间消融蒸发!
那些附着在伤口上的暗红萤火也纷纷炸裂,化作飞灰。
她不再格挡,不再防御。
握紧手中仿佛燃烧起来的符剑,对着周围密不透风的黑气球壁,一剑又一剑的劈砍。
就在这时,远处一条狭窄阴暗的巷道深处,一个戴着宽大黑帽、全身笼罩在黑衣中的人影,无声地收回了望向场间的目光。
帽檐下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带着某种复杂意味的轻喃,那声音冰冷而熟悉,如同毒蛇滑过耳际:
“温招,我说过,我会再次杀了你。”
话音落下,黑影如同融入墨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道的更深黑暗中,再无痕迹。
一剑又一剑,直到温招筋疲力尽。
温招的剑停滞在半空。
那声音稚嫩,清澈,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刺入她最深的痛处。
黑气仍在周围翻涌,但那些撕扯和低语仿佛瞬间远去。
她站在一片狼藉中,浑身是伤,血顺着指尖滴落,砸在脚下污浊的地面上。
“你真的是朝阳命吗?”
女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天真的残忍。
温招的呼吸一滞。
银面具下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那个为了你死掉的老婆婆呢?她最后看你的眼神,你还记得吗?”
脑海中闪过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最后映出的,是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愧疚感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是李婆……
“你的娘亲呢?她为什么不要你了?”
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像是触碰到了某个被冰封多年的角落。她握剑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现在外面那个男子也死了,你很心痛吧?”
阮时逢倒在血泊里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他胸前那个窟窿,他涣散的眼神,他最后望向她的那一眼……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真实的绞痛,仿佛也被那暗红箭矢贯穿。
黑气似乎察觉到她情绪的剧烈波动,更加疯狂地试图涌入,那些女婴的幻影再次变得清晰,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闭嘴。”温招的声音低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为什么闭嘴?我说错了吗?”女童的声音带着疑惑,却更显恶意,“你看,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你而死,你没想过为什么吗?”
“你不是朝阳命吗?为什么带来的只有黑暗和死亡?”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那些被她强行压抑、刻意遗忘的过往,那些她不愿承担的责任和愧疚,此刻被这声音血淋淋地翻搅出来。
符剑上的暗金光芒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周身的伤口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再度渗出血来。
她感到一阵眩晕,冰冷的麻木感和灼热的痛苦在体内交织冲撞。
那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催眠的咒语,穿透她抵抗的壁垒。
“……想起来吧……快想起来吧……”
温招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颅骨下挣扎欲出。眼前的黑暗和女婴幻象扭曲旋转,渐渐被另一幅画面覆盖。
阳光很好,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她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年纪很小,矮矮的一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色衣裙的小女孩正蹲在她面前,拿着一个草编的蚱蜢逗她。
那女孩比她大几岁的样子,眉眼弯弯,笑容干净。
“妹妹,看,跳跳跳!”女孩捏着草蚱蜢,让它一蹦一蹦地靠近她的小手。
她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想去抓,女孩却灵活地移开,引得她咯咯直笑。
“叫姐姐,就给你。”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
她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喊:“姐姐……”
女孩立刻心花怒放,把草蚱蜢塞进她手里,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乖妹妹,姐姐最喜欢你了。”
画面很温暖,阳光的味道,青草的气息,还有姐姐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都那么真实。那是她从未在现实中拥有过的记忆。
可那份被呵护、被宠爱的感觉,却如此鲜明地烙印在心头,带着一种令人鼻酸的熟悉。
“姐姐……”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带着困惑和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女童幻影听到的一瞬间,睫毛不禁颤抖起来,可她不能直接告诉温招,因为这是禁忌。
“快想起来吧……我还在等你……”
幻境中,阳光依旧和暖。
女孩见温招接了草蚱蜢,眼睛笑成了月牙。她凑近些,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旧书,塞到温招小小的手里。
“喏,”她俏皮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这是我从父王书房里偷偷拿出来的,给你看。”
小小的温招懵懂地接过那本书。书很旧,纸页泛黄,触手有一种奇异的冰凉感。
她笨拙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她不认识的复杂字符,还有一些扭曲诡异的图案,看着便让人心里发慌。其中一页,绘着一个结构特别繁复、线条纠缠的咒印,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姐姐……”小温招仰起脸,有些不安地唤道。
女孩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笑容依旧明媚,带着一种不知世事的纯然:“别怕,妹妹。这个很厉害的,你收好,别让其他人知道哦。”
她说完,又笑着跑去追逐一只翩跹的蝴蝶,裙摆在空中划出轻快的弧度。
小温招低头,看着手中那本散发着寒意与禁忌气息的书,又看看姐姐无忧无虑的背影,小小的眉头困惑地皱起。
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本书带来的阴冷。
这短暂的温暖画面,与手中**的冰冷触感形成尖锐的对比。
现实中的温招猛地一震,仿佛被那记忆中的寒意刺穿。
父王?**?那个咒印……
她从未有过姐姐,更遑论什么父王。
这记忆是假的,是侵蚀她心智的毒药。
可那本书,那个咒印的轮廓,却莫名地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又或者……与她有着某种她尚未知晓的牵连。
这念头让她心底发寒。
“不……”她再次低吼,这次带着更坚决的排斥,试图将那虚假的温暖和可疑的记忆一同驱逐出脑海。
周围的黑暗因她的抗拒而再次翻腾加剧。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
黑球依旧悬浮在那里,纹丝不动,像一枚不祥的果实。
里面不再传出任何声响,连之前的撕裂声和闷哼都消失了,只有那些暗红萤火仍在表面流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贪狼将阮时逢小心平放在地,撕开他胸口的衣物。那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暗红的光芒像活物般在血管下蠕动,不断侵蚀。
贪狼试图像逼出寻常邪毒那样用内力疏导,却发现那怨力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盘踞,甚至反过来试图顺着他的内力蔓延。
他不得不撤手,脸色难看。
破军半跪在旁边,一手仍紧握着刀,另一只手徒劳地按在阮时逢不断失血的伤口上方,试图减缓血液流失。
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恐慌:“贪狼……怎么办?大人他……”
贪狼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站起身,走到黑球前。
他沉默地举起降魔杵,这次没有挥舞,而是将杵尖抵在黑球表面,将精纯的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降魔杵发出低沉的嗡鸣,与黑球接触的地方泛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但黑球本身依旧坚固如初。他一遍遍地尝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执拗的狠劲。
谢必安和范无咎站在稍远处。谢必安手中的铁链低垂,锁链的嗡鸣声里透出一种罕见的焦躁。范无咎扯着那个恶魂,呆滞的脸上眉头紧锁,他几次想上前,又被谢必安用眼神制止。
他们是鬼差,人间通灵师未剥离阳气前,他们插手只会让事情更糟。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周围的空气都显得格外沉重,况且人间何时有了这种魔物存在……
破军回头看了一眼黑球,又看看气息越来越微弱的阮时逢,猛地捶了一下地面,发出压抑的低吼:“该死!”
贪狼依旧在尝试,每一次内力冲击都像泥牛入海。
他的动作不见迟缓,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周围的语骸还在不知疲倦地磕着头,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天色似乎更暗了,连最后几盏缄口灯的光晕都仿佛要被这片粘稠的黑暗吞噬。
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内力冲击的闷响,以及那催命般的磕头声。
突然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那一直毫无动静的黑球表面,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就在那黑球表面波动的同时,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阴寒浓稠的气息如同潮水般从镇子中心方向涌来。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腐臭瞬间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万年玄冰摩擦的森然。
老槐树的轮廓在远处黑暗中隐隐浮现,枝干上悬挂的干瘪人舌无风自动,碰撞出密集的窸窣声。
那粗壮树干上的“口”字符文闪烁着不祥的暗红光泽。
一道扭曲模糊的黑影,比之前在语冢时凝实了数倍,悄无声息地滑入场间,悬停在尸堆上方。
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烧红的炭火,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贪狼和破军身上,以及他们身后气息奄奄的阮时逢和那个依旧沉寂的黑球。
“嗬……”一声沙哑干涩,仿佛无数碎骨摩擦的怪笑从那黑影中传出,“本座不过小憩片刻,尔等便已如此狼狈。”
它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恶意,敲打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一个将死,”猩红的目光扫过阮时逢,“一个困兽,”看向黑球,“就剩下你们两个……”目光最终定格在严阵以待的贪狼和破军身上,“还想负隅顽抗?”
破军脸色惨白,但握刀的手没有丝毫松动。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直身体,横刀于前,声音因恐惧和决绝而微微发颤:“贪狼,带大人走!我拦住它!”
贪狼没有动。他缓缓收回抵在黑球上的降魔杵,横移一步,与破军并肩而立。他没有看破军,目光死死锁住上空那团黑影,沉默地摇了摇头。
走不了。
这老鬼气息锁定了所有人,此刻转身,只会死得更快。
他周身沉寂已久的煞气开始升腾,降魔杵上泛起一层淡不可见的乌光,那是将力量催发到极致的征兆。破军见状,也不再言语,指间古铜铃铛发出濒临碎裂般的悲鸣。
黑影似乎被他们这螳臂当车的姿态逗乐,发出更加尖锐刺耳的笑声:“勇气可嘉!正好,用你们的魂魄,来庆祝本座……重临人间!”
话音未落,它周身黑气猛然暴涨,化作无数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利刺,带着撕裂耳膜的尖啸,如同暴雨般向着贪狼与破军倾泻而下!
贪狼怒吼一声,降魔杵舞成一团乌光,硬生生迎上。杵尖与黑刺碰撞,发出金铁交击的爆鸣,气浪翻涌。破军铃声急催,无形的音波试图干扰黑刺的轨迹,为贪狼分担压力。
然而那黑刺数量太多,力量也太强。不过几次碰撞,贪狼虎口已然崩裂,鲜血淋漓。破军的铃声在黑气的冲击下变得散乱,他本人更是被一道漏过的黑刺擦过肩膀,带起一蓬血花,闷哼着倒退数步。
实力的差距,悬殊得令人绝望。
黑影悬浮空中,猩红的眼眸中满是残忍的快意,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
贪狼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拄着降魔杵稳住身形,看了一眼身旁踉跄的破军,又望向那气息越来越弱的阮时逢和依旧毫无动静的黑球。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就在贪狼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那悬浮的黑色球体毫无征兆地融化了。
不是破裂,而是如同遇热的蜡油般迅速消融、滴落,露出其中站立的人影。
温招静静立在那里,周身伤痕依旧,鲜血浸透的檀紫衣衫破碎不堪。
但她此刻的姿态,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她微微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向上方那团嚣张的黑影,那双原本清冽的眸子此刻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红,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藐视。
脸上的银面具不知何时已然脱落,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面容。
发带断裂,如墨的长发失去了束缚,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中肆意飞扬,几缕沾了血的发丝贴在她染血的颊边。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半边脸颊,原本光洁的皮肤上,此刻爬满了蛛网般密集的黑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在她苍白的皮肤下微微闪耀着暗芒,透着一种诡异而不祥的美感。
她悬浮在半空,周身没有任何符光或咒力波动,只有一种无形令人心悸的威压以她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
那威压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碾压感,让周围那些仍在磕头的语骸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滞涩了一瞬。
正准备发动最后一击的老鬼黑影猛地一僵,两点猩红的光芒剧烈闪烁起来,那里面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情绪。
“你……”它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温招没有看它,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看什么更深远的东西。
她只是轻轻抬起了那只布满细碎伤口,却依旧稳定的右手,对着黑影的方向。
唇瓣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古老的、冰冷的韵律:
“九渡决,第一式,魂殇。”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绚烂夺目的光华。
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嚣张不可一世的黑影周围的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黑影僵在了半空,连挣扎都来不及做出。它猩红的眼眸中,那点残忍的快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下一瞬,它的形体,连同那两点猩红,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从边缘开始,寸寸瓦解,无声无息地湮灭成最细微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惨叫,没有反抗。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连一丝痕迹,一缕黑气,都未曾留下。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空地。
谢必安和范无咎的瞳孔骤缩,旁人看不见,可他们看见了,那术式,绝不是人间的秘法,那是来自深渊的力量。
那些原本疯狂磕头的语骸,动作彻底停滞,僵在原地,如同失去了提线的木偶。周围翻涌的黑气,那些暗红的萤火,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抚平,悄然熄灭、消散。
贪狼维持着准备拼死的姿势,降魔杵举在半空,瞳孔剧烈收缩,几乎忘记了呼吸。
破军张着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全然的震惊与茫然。
悬浮在空中的温招,缓缓垂下眼眸。
那双血红的瞳孔依旧空洞,没有任何焦点地扫过下方,最后落在气息微弱、胸口那片深暗仍在扩大的阮时逢身上。
她脸上那些黑色的纹路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呼吸。
然后,她周身那令人心悸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
温招缓缓从空中落下,足尖轻点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走到阮时逢身边,屈膝蹲下。
就在这时,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了厚重的黑暗,如同利剑般洒落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上。
光线所及之处,那些萦绕不散的阴寒气息如同被灼烧般迅速消退。
周围老槐树上枯死的枝条,肉眼可见地抽出点点新绿,树下堆积的腐臭秽物在阳光下迅速干涸、淡化。
那些原本僵硬跪地、疯狂磕头的语骸们,动作猛然停滞。
他们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额头,看着周围熟悉的、却又仿佛隔了一世的街景,眼神中的麻木逐渐被巨大的惊骇与恍惚取代。
断续的、带着哭腔的呼唤声开始零星响起,有人尝试着站起身,却因长久的跪拜而踉跄跌倒。
笼罩缄口镇多年的死寂,正在被一种混杂着痛苦、迷茫和新生的微弱生机所取代。
温招对周遭的变化恍若未觉。
她蹲在阮时逢身边,低头看着他。
晨光勾勒着她苍白的侧脸,那半边脸颊上诡异的黑色纹路在光亮下似乎淡去了一些,但依旧清晰。
肆意飞舞的黑发安静地垂落下来,几缕拂过她沾着血污的脸颊和阮时逢毫无血色的额头。
她伸出那只同样布满细碎伤口的手,指尖微颤,极轻地碰了碰阮时逢冰冷的脸颊。
那双血红的眸子依旧空洞,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
贪狼和破军站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他们看着沐浴在晨光中却仿佛承载了所有阴影的温招,看着她指尖那微不可查的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范无咎想上前却被谢必安拉住了衣袖,谢必安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回来。
温招的指尖从阮时逢的脸颊滑下,悬在他胸前那个被暗红怨力侵蚀、仍在缓慢渗血的窟窿上方。
她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悬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她收回手,重新将目光落在阮时逢紧闭的双眼和毫无生气的脸上。
她就这么静静地蹲在那里,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在逐渐明亮的晨光里,守着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就在贪狼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查看阮时逢伤势的瞬间,一直静静蹲在那里的温招身体晃了晃,随即毫无征兆地向一旁软倒下去。
她倒下得极其突然,仿佛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彻底抽空。飞扬的黑发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沾着血污的脸颊擦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温姑娘!”贪狼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抢上前去,在她完全倒地之前险险扶住了她的肩膀。
入手处是破碎衣衫下冰冷的皮肤和依旧在渗血的伤口。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半边脸颊上的黑色纹路似乎又淡去了一些,但依旧清晰可见。她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整个人轻得像是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羽毛。
破军也踉跄着冲过来,看到温招这副模样,又看看旁边气息奄奄的阮时逢,急得眼睛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怎么办?大人他……温姑娘她也……”
贪狼扶住温招,让她小心地靠在自己臂弯里,另一只手迅速探向她的颈侧。指尖传来的脉搏微弱而混乱,显然之前的爆发和重伤已经让她油尽灯枯。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
幸存的镇民们开始相互搀扶着,发出劫后余生的呜咽和呼唤,远处传来零星的脚步声,似乎是其他未被完全控制的镇民小心的围过来。
老槐树在晨光中静静伫立,新生的嫩芽与枝干上依旧悬挂的干瘪人舌形成诡异而讽刺的对比。
谢必安与范无咎站在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范无咎扯了扯铁链,被他拽着的恶魂似乎也安静了许多。
贪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他看向破军,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破军你与我去收复残余邪秽。谢爷,范爷,麻烦你们照看一下我家大人和温姑娘。”
破军用力点头,握紧手中的刀挣扎着站直身体,随后跟着贪狼离开。
谢必安微微颔首,与范无咎一同看守着两人。
晨光越来越亮,驱散了夜晚的阴寒,却照不散弥漫在几人心头的沉重。
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幸存者的迷茫与伤痛,也带着未解的谜团和亟待处理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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