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风与钰城不同,裹着沙砾,刮在脸上像钝刀割肉。
温招伏在马背上,任由颠簸震着周身伤口。肋下的痛楚已经麻木,变成一种持续的闷钝,随着马蹄起落敲打着神识。
她抿紧干裂的嘴唇,唇上细小的裂口渗出血丝,很快被风吹干。
一天一夜,未饮未食,未合眼。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浮沉。
有时是阮时逢胸口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有时是娘亲合眼前枯槁的手。
最后都凝成他躺在炕上,冷得像玉的那截手腕。
不能停。
她攥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掌心的旧伤摩擦着粗糙的绳索,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反而让她清醒几分。
天色向晚,远处地平线上终于现出驼城的轮廓。土黄色的城墙被夕阳浸染,像一块陈旧的血痂,贴在苍茫天地间。
这是前朝在边疆设下的最后一个军镇,如今商队与流民混杂,三教九流汇聚。
突然马匹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前蹄一软,竟跪倒下去。
温招猝不及防,被惯性带着向前倾,肋下伤口猛地一抽,痛得她眼前发黑。她死死抓住缰绳,才没被甩出去。
那马喘着粗气,鼻翼翕张,任凭她如何拉扯,只是不肯再起身。它也已到了极限。
温招看着瘫软的马,又望向远处那片在暮色中愈发模糊的城墙轮廓。不过十余里,此刻却遥远得难以触及。
她松开缰绳,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不能不停了。
她翻身下马,动作迟缓,落地时脚下虚浮,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环顾四周,只见土坯房屋高低错落,大多门窗紧闭。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只偶尔有风卷着沙尘打过空荡荡的街心。
几盏昏黄的灯笼在檐下摇晃,投下破碎的光晕。整个城镇透着一股被风沙磨砺过的沉寂。
她牵着马,沿着主街慢慢走。马蹄声和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看见一面褪色的布幡,上面模糊写着一个“宿”字。幡子下是一扇低矮的木门。
她推开木门,牵马走进院子。院子里堆着些杂物,同样安静。一个穿着旧棉袍的老者从里屋掀帘出来,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沉默地看着她。
“住店。”温招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沙哑。
老者没多问,只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侧面一间矮房,又指了指院子角落的马厩。
温招会意,先将马牵到厩里,解开鞍鞯,给它喂了些水和草料。做完这些,她已有些气喘,额角渗出虚汗。
她推开那间矮房的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看不出本色的褥子。她反手闩上门,将行囊放在桌上。
没有点灯,她就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慢慢坐到床沿。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她从水囊里又抿了一小口水,干裂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
她躺下,合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淹没四肢百骸,伤口持续的钝痛渐渐变得遥远。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一阵异样的声响将她猛地拽回。
起初是极细微的,像是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奔跑,脚步杂乱。接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金属撞击的铿锵,皮甲摩擦的窸窣,还有……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呜咽。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和窗纸,直接钻进耳朵里,异常真切。不是幻觉。
她能分辨出铁锈味,混着汗水和某种腐烂的气息,隐隐约约弥漫在空气中。
没有喊杀震天,只有这些琐碎而持续的声音,编织出一幅无声的,正在进行的杀戮图景。
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正在窗外,在街道上,沉默地厮杀,倒下。
温招睁开眼,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屋顶轮廓。她没有动,连呼吸都放轻了,全身的肌肉却悄然绷紧。肋下的伤口随着心跳一阵阵抽痛。
那金属碰撞与喘息声渐渐淡去,如同退潮般消失在风里。紧接着,一阵低低的女子抽泣声清晰地透墙而来。
呜咽声断断续续,压抑着,却又无孔不入,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它不像是从某个固定方向传来,倒像是弥漫在整间屋子冰冷的空气中。
温招缓缓坐起身。伤口被牵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听着,分辨着。
这不是活人的哭声。那声音里带着一股沉埋已久的阴湿气,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她想起进城时看到的破败,想起老者沉默的脸,想起这驼城作为前朝军镇的过往。脚下的土地,不知浸过多少血,埋过多少骨。
她来此只为万诡门,不想节外生枝。
温招重新躺下,拉过那床带着霉味的薄被,连头一起蒙住。哭声变得模糊了些,却依旧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在耳际。
债没还清前,谁也别想拦她。妖魔鬼怪也不行。
抽泣声还在继续,仿佛永无止境。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被子裹得更紧。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一片虚无。
那哭声毫无预兆地变了调。
与最初的哀切呜咽不同,那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瞬间刺破夜的死寂。
紧接着,尖啸声又被强行掐断,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远比之前更浓重的血腥气猛地弥漫开来,几乎令人作呕。窗外原本摇晃的灯笼光晕骤然熄灭,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
温招掀开被子,起身下床。动作牵动伤口,她眉头微蹙,脚步却未停。
她拉开门,走进院子。
夜色浓重,风沙暂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老者屋里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渗出。
她走到门前,抬手叩响门板。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者站在门内,依旧是那身旧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何事?”他声音沙哑。
温招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的意思。夜风拂过她单薄的衣衫,带着寒意。
“刚才的声音,还有那气味。”她开门见山,语气平静,“这店里一直这样?”
老者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沉默片刻。“荔城从我爷爷幼时便这样了。”他答非所问,声音低缓,“年头久了,大家伙儿都忘了。”
温招皱眉疑惑的开口:“这里不是叫驼城吗?”
老者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动了动,像是沉在水底的石子被水流轻轻推了一下。
“外人管这叫驼城,那是前朝老皇帝赐的名。”他声音低哑,带着风沙磨蚀过的粗粝,“可我们本地人,都管这叫荔城。”
温招看着他,没说话。夜风穿过院子,吹动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老者抬眼望向西边,目光像是要穿透厚重的夜色。
“很多年前,这里水土好,能种荔枝。后来打仗,水脉断了,城也破了,就只剩下黄沙和……”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和苏将军的魂。”
温招眸光微动。“苏将军?”
“苏荔将军。”老者声音沙哑,“本是农家女,替兄从军,一路做到镇关大将。可朝廷说她叛国,杀了她全家。那年蛮子打来,她带着雁翎军死守城门,最后万箭穿心……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剑。”
夜风卷起沙尘,掠过荒寂的院落。
“那之后,荔城就没了。”
老者收回目光,看向温招,“每晚都能听见打仗的声音,还有她的哭声……她在找她的兵,也找她的家人。”
温招站在原地,伤口隐隐作痛。她想起昨夜门外那声戛然而止的尖啸,想起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朝廷后来给这地方改名驼城,想让人忘了从前的事。”老者缓缓道,“可有些事,忘不掉。”
这世上的债,原来不止一种。
老者话音未落,空气中猛地炸开一声嘶哑的怒吼,那声音不属于活人,裹挟着浓重的血腥与铁锈气,震得人耳膜发痛。
“你们在哪?!”
怒吼声在院落里冲撞回荡,带着几乎要撕裂魂魄的怨毒。屋檐下的尘土被震得簌簌落下。
温招脸色白了白,肋下伤口像是被这声音狠狠撞了一下,剧痛让她眼前瞬间模糊。她扶住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
老者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疲惫,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片被夜色笼罩的残破城墙轮廓。
“是苏将军……”他低语,声音几乎被那怒吼淹没,“又在找她的兵了。”
温招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她不能在这里倒下,阮时逢还等着她回去。
“没有办法平息吗?”她问,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发紧。
老者摇头,脸上的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试过。和尚、道士都来过,没用。那是几万条人命和一座城的怨,太重了,散不掉。”
他看向温招,目光在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上停留一瞬。“姑娘,你是生人,身上又带着伤,别沾这些。天亮就走吧。”
又是一声更加凄厉的怒吼传来,仿佛近在咫尺。空气中弥漫开冰冷的杀意,院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温招站直身体,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疼痛依旧尖锐,但她的眼神很静。
她看着老者,忽然问了一句:“她守城的时候,城里还有百姓吗?”
老者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有。不多,都是些走不动的老弱。苏将军……分过军粮给他们。”
温招不再说话。她转身,面向那怒吼传来的方向,夜风吹起她白色的衣袂。
温招回到房中,阖上门板。
那嘶吼仍在继续,像钝刀反复刮着骨缝。她从行囊里取出三炷细香,就着桌上残存的烛火点燃。青烟笔直上升,在屋顶散开淡薄的气味。
她推门而出,手持线香立于院中。夜风卷着沙粒,吹得香头明灭不定。
“苏将军。”她朝西边那片黑暗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开了风声,“你的兵,不在这里。”
怒吼戛然而止。死寂笼罩下来,比先前任何声响都更沉重。她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
一个月两次重感冒谁懂![化了]得甲流了呜呜呜呜,好难受,身体弱,再也不会熬夜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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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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