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二年,严节。
雪飘如絮,雪野茫茫。红墙高厦,飞檐斗拱。翩翩白雪飘至其上,徒添凄清。
雪幕之下,一人独行于阒寂的雪野。
墨发尽散,双足无履,红裳飘然。
颜元妤缓缓抬眸,凝眸望向长径两侧的宫墙。她抬手,残雪落于她之指尖,须臾间便消融。
宫墙之高,却似牢笼,囚她此生。金丝雀,笼中鸟,饶如此。
“娘娘,雪势愈急,我们该回宫了。”秋绮行至颜元妤身前,为其披上一件白氅。她垂眸望向颜元妤冻得通红的双腿,眉心微微一蹙。
颜元妤垂眸一哂,寒风吹动她凌乱的发丝。她缓缓垂下眼帘,眼眶通红:“走吧。”
霜雪落于她之华发,一行清泪倏然滚落。
她之一生,亦如冬雪。不见春光,仅存于冬。
刺骨寒意传至颜元妤周身,她垂下眼帘瞥了眼白氅,旋即抬眸望向秋绮,笑颜舒展:“秋绮,你可还记得本宫入宫那年的那场冬雪?”
秋绮微微颔首,唇角浮出一抹浅笑。她为颜元妤撑起纸伞,凝视着雪野:“奴婢记得,那是初冬时落下的第一场大雪。”
是啊,雪下得太大了。
悠悠飘落,却埋没了她之半生。
颜元妤缓缓行于长径,抬眼时已立于坤宁宫前。她微微仰头凝望着匾额,脚步倏然一顿。
她恍然忆起那年初入宫门,她悦颜常舒,笑时唇角的两个梨涡如蜜糖般一样甜。
凌之寒常常牵着她的手,雪落时为她披上长氅,与她并肩而行。
一入宫门深似海,最是无情帝王心。
她本不信。
世人皆言她是妖后,弑父弑亲,蛊惑君心。
大殿之上,众臣纷纷纳谏处死妖后。市井之间,诸多死士欲取她命。
直至那道圣旨传来。
「皇后元昭施行妖术,祸乱朝纲。打入冷宫,死生不复。」
帝王之心,狠绝二字。
颜元妤垂眸一笑,提步缓缓行至室中。室中陈设已被砸去不少,帷幔随风轻轻飘起。寒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入,残雪飘至窗沿,慢慢消融。
明日,她便要入冷宫了。
颜元妤行至铜镜前缓缓坐下,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眸底缓缓蔓延出一层氤氲。她垂下眼帘,起身行至桌案前,扼袖提笔。
滚落的泪珠洇湿墨团。
放笔时,窗外的厚雪已然堆积于幽径之中。
颜元妤垂眸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唇角蔓延出一抹苦笑。她抬手拿起眼前的杯盏,仰头饮尽。
雪落窸窣。
颜元妤缓缓倒下,飞雪翩飘之影映于她之眸底。一行清泪顺着她之眼尾缓缓滑落,她莞尔一笑,轻阖双眼。
承景二年,妖后元昭崩逝。
永凌帝废其封号,禁葬皇陵。
敢言妖后之名者,诛灭九族。
然,无人知晓。
无数次午夜梦回之时,阴鸷狠戾的永凌帝总会惊醒,轻唤发妻闺名。
无数次雪落皇城之时,孤傲一世的永凌帝总会独行,镌刻发妻墓碑。
无数次,
无数次。
无数次漫漫长夜,他展开她的绝笔书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热泪洇湿大片墨团。
【元昭谨启,谨呈书以别:
伏惟陛下君体长健,德洽寰宇。
臣妾深夜梦回之时,总忆年少之事。嘉观十一年暮春,应灵寺竹海,妾遇陛下。
嘉观十二年初冬,陛下迎妾入东宫,妾与陛下同结连理。
嘉观十三年,初秋。先帝驾崩,陛下与妾相携,共赴山河。
妾及笈时便遇陛下,常伴于陛下身侧,而今恍觉数十载已逝。妾陷于囹圄数载,今欲归去。愿来世擦肩,不再相识。
伏愿陛下躬膺景福,圣寿延鸿。
元昭恭谨拜上
承景二年隆冬中宫谨呈】
君心负妾心,终是他负了她。
寒酥缓缓落于皇城,寒风裹挟着霜雪落至护城河。厚雪覆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一场春雪过后,旧年沉雪缓缓消霁。
迷雾四起,掩其长径。
颜元妤手握白烛,缓缓行于长径。春枝悄然而生,微风拂过她之裙摆。枝叶窸窣,衣摆拂过脚下碧草。
颜元妤只觉背脊发凉,忙加紧脚步。倏然间,血雾弥漫于四野。
迷蒙的雾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颜元妤神情一滞,握着白烛的那双手微微一颤。她凝眸望着身前氤氲的血雾,眸波微滞。
“凌之寒?”
雷声轰鸣。
颜元妤猛地周身一颤,骤然自梦中醒来。睁眼之时,后背早已浸湿一片。她神情微怔,缓缓自梦中抽离。
一阵撕裂般的头疼之后,她倏然起身转眸打量着四周。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她只觉脑中宕机,心中一片茫然。
室中陈设典雅,桌木花草的摆放与她入宫之前的闺房一模一样。
可她分明记得她已饮尽鸠酒,踏入黄泉。
“小姐?”
熟悉的声音自屋外传来。
颜元妤回过神来,转眸望向窗外,声中带着一丝沙哑:“秋绮,现下是何年?”
颜元妤她缓缓下榻,垂着的手紧紧攥着衣摆。
“嘉观十一年,初春。”
秋绮之声随屋外的窸窣风声,一同落入颜元妤耳畔。
一抹讥笑缓缓浮于颜元妤唇角。
上苍予她复生之机,她便要应天承命。
“小姐?”
秋绮的声中带了几分焦灼,颜元妤抬眸望向屋外,干裂的双唇微微开合:“何事?”
“二妹妹。”
秋绮的声音并未传来,一声清越的女音传入颜元妤耳中。她垂眸一笑,眸中浮出一抹阴鸷:“大姐姐何事?”
颜元妤行至镜前梳妆,低垂的眼睫掩去眸底的狠绝。抬眸时,一双潋滟的眸映于镜中,与眉间妖冶的花钿相衬。
她缓缓行至门前,开门时春风轻轻将她的墨发吹起。她凝眸望着立于身前的颜元莞,裙摆微微扬起。
颜元莞含笑的双眸微微一怔,她转眸瞥了眼身后婢女,婢女遂将手中所拿锦裳呈至颜元妤眼前。
“你一向喜欢淡雅素裳,秀夕阁新制了些,你看看可喜欢?”
颜元莞抬眸望向那双清冷若霜的眸,唇角缓缓浮出一抹浅笑。
颜元妤垂眸瞥了眼那素裳,双眸中闪过一丝讥讽之意。她抬起双眸望向颜元莞,声线平缓:“那就谢过大姐姐了。”
今日之谢,已了前尘。
今后相见,再不言谢。
秋绮接过素裳,朝颜元莞微微颔首。她抬眸望向颜元妤,恰好瞥见了颜元妤眸中闪过的狠色。
“二妹妹好生歇息,我先走了。”颜元莞抬手轻轻将颜元妤吹起的发丝别至耳后,指尖缓缓划过颜元妤的脸颊。
颜元妤抬手握住悬于眼前的那双手,手中的力道渐渐加大:“大姐姐多保重。”
颜元莞予她真心,然那份真心之下,暗暗藏着一颗杀心。
春风微凉。
颜元妤望着颜元莞离开的身影,勾唇一哂。她抬手拿过秋绮手中的素裳,摘下发间的银簪,划破素裳。
微小的粉末自素裳之中缓缓飘落。
秋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惊诧。她抬眸望着颜元妤,心中困顿不解:“小姐,二小姐想害你?”
颜元妤淡淡点了点头。
“你方才唤我所为何事?”颜元妤垂手,随意将手中的素裳丢至一旁。转身行至屋中时,她余光忽瞥到树后的那抹身影,一抹浅笑缓缓漾开。
秋绮行于颜元妤身后,她轻轻将门关上。转身望向颜元妤,垂眸颔首:“小姐,老爷唤您去正堂议事。”
颜元莞握着茶盏的那双手倏然一顿,她将手中茶盏搁置,指尖轻轻叩响木桌。她缓缓垂下双眸,凝视着盏中热茶。
颜元妤生母逝后,颜屹之便弃她不顾。冷暖温饱,下人刁难,他从不管。
而今唤她议事,恐是坏事。
颜元妤缓缓起身,微微仰起下颌。她转眸望向身后的秋绮,眉尾略微一挑,语气坚决:“我们走吧。”
春光悄然攀至颜元妤的发丝,一双冷冽的眸扫过尚未消霁的积雪。她行过长廊,提步走入正堂之中。
“妤儿,你来了。”
颜屹之一袭墨蓝长袍坐于堂前,氤氲的茶气之下,一双冰冷的眸凝视着颜元妤。
好一个妤儿,道尽虚伪。
颜元妤敛去眸底的清冽,她缓缓垂下双眸,双手叠于身前躬身行礼:“父亲。”
颜屹之搁盏抬眸,皱纹横生的双颊之上略微挤出一抹浅笑:“快坐下,爹爹有事与你相商。”
好一个爹爹,恶心作呕。
颜元妤行至堂侧缓缓坐下,她侧过身望向颜屹之,藏于袖中的手渐握成拳:“父亲欲商讨何事?”
一双浑浊的眼眸落入颜元妤眼中,几缕血丝遍布其中,还有,阴鸷。
颜屹之垂下眼帘,轻声喟叹。抬眸时,他装作一副懊恼的模样,悠悠启唇:“宫中选秀将至,元莞娇生惯养,不如你稳重。为父仕途受阻,唯有选秀之计方可一试。”
这是要她入宫选秀。
颜元妤的双眸倏然凝滞,她凝视着坐于堂前的那道身影,心口若有万千利剑凌迟。指尖嵌入掌心,她极力克制着倾泻而出的愤懑。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
然今,全然相反。
颜元妤缓缓垂下双眸,缄默良久。再次抬眸时,一双清冽冷然的眸忽映入颜屹之眼中。
“父亲仕途受阻,妤儿无能为力。”
颜元妤的双眼微微眯起,她忽起身行至堂中,抬首立于颜屹之身前。她向前走了几步,缓缓垂下双眸:“嫡姐尊贵,或可入宫。娇生惯养,非我之过。”
春风徐徐吹入堂中。
颜屹之骤然摔盏起身,他提步行至颜元妤身前,抬起的掌悬于空中。
“啪!”
一掌落下,颜元妤的脸颊倏然泛起一层绯红。
颜元妤抬手拂过遮于眼前的发丝,唇角浮出一抹笑。她缓缓转身,碎盏中溢出的热茶洇湿她的裙摆。
这一掌,全当还日后之孽。
“君心负妾心”出自宋代陈东甫《长相思·花深深》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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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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