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延绵，长径蜿蜒。
马车缓行于山径，四角悬挂的银铃随风轻响。春风轻吹帷幔，车轮辇过幽径之间的沙石。
颜元妤坐于轿中，双眼微阖。山风缓缓吹入，她紧蹙着眉头，脑中不断闪过方才颜屹之所言之语。
颜屹之入仕三十载，为相十余载。世人敬他清正廉洁，却鲜有人知他内心之狠绝，多以他人之血，铺己行之路。
仕途受阻不过托辞，他是想以女为棋，成己之求。
马车倏然急停，颜元妤的思绪骤被打断。她猛地向前一倾，忙睁开双眼。秋绮微微搀着她下至车外，为她披上素氅。
“小姐，应灵寺到了。”秋绮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长袍，转眸望向厚雪未霁的山巅。
颜元妤凝眸望向青山之巅升起的袅袅香火，眉宇间染上些怅然之色。她回眸望向立于身后的秋绮，提唇一笑：“走吧。”
她前生死后，不知秋绮过得可如愿。
秋绮望着颜元妤轻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眸中缓缓泛出一抹惑色，她总觉颜元妤已与从前不同。
往日的颜元妤柔若嫣花，然今之她却若山巅凌风的野花。
寺群林立，春雪未霁。佛像庄严肃穆，檀香清浅。
颜元妤提裙跪至蒲团之上，双眼渐阖。双手合十之时，一缕春风倏然吹起她额前的发丝。
寺钟骤鸣。
佛堂敞亮，春阳透过窗棂悄然爬至颜元妤的发梢。她挺直背脊，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着。
前生种种倏然徘徊于她之脑海，清晰地浮现。
生父之弃。
嫡姐之狠。
宫墙之高。
凌之寒的身影。
以及，她尚未出生的孩子。
寺钟又鸣。
颜元妤缓缓睁眼，一抹清泪倏然滚落。她抬手拭去，起身时寺钟轰鸣之声骤然停止。
她抬眸望向屹立于身前的佛像，氤氲的双眸凝视着佛像普渡众生的那双佛瞳。她缓缓躬身，颔首再拜。
她转身，身后的香灰倏然飘落。
春燕停于梁檐，啼鸣之声如若春歌。一只黑燕缓缓落于颜元妤肩头，转着脑袋打量着她。颜元妤抬手欲触碰之时，黑燕倏然飞去。
秋绮手握青栀，立于寺外的竹海之中，静静地等着颜元妤。抬眸见颜元妤归来，她忙小跑上前，笑颜明媚：“小姐，青栀淡雅，我特摘了枝。”
颜元妤垂眸一笑，她望着秋绮那双期许的眸，微微垂首，眼尾含笑：“替我戴上吧。”
立于人世，唯有秋绮一人予她真心，敬她护她。
和风轻拂，竹叶摇曳。
枝叶窸窣，几片竹叶缓缓飘落。马嘶之声倏然响彻竹海，其声愈近。
颜元妤头戴青栀，凝眸望向竹海之中的长径。
竹叶翩飘，少年身袭金丝蓝袍，一双星眸冷若霜雪。墨发以银纹发带桎梏，随风轻轻扬起。
她看清了他。
嘉观十一年，暮春。寺中竹海，与凌之寒初逢。
马嘶之声骤歇，少年高坐于骏马之上，垂眸望向立于马前的颜元妤。
“四皇子殿下。”
秋绮的眸中闪过一丝惊惧，她忙躬身行礼，双手叠于胸前，声中恭敬。
颜元妤怔然立于原地，眼尾倏然泛起一抹红。她缓缓回神，垂眸交叠双手，敛去眸底的湿润：“四皇子殿下。”
凌之寒垂眸瞥了眼颜元妤墨发之上的那朵青栀，清冽的双眸倏然一滞。他唇角微微一勾，抬眸望向飘落的竹叶：“原是颜二小姐。”
竹随风动，凌之寒倏然下马，提步行至颜元妤身前。
秋绮叠于胸前的双手倏然一颤，低垂的双眸之中尽是惊诧。
圣上四子，大皇子熟谙政道，二皇子纯善不争，三皇子足智多谋。
唯四皇子不得圣宠，阴戾狠绝，心计颇深，剑下亡魂无数。
世人皆惧，秋绮亦是如此。
凌之寒垂眸望向颔首行礼的颜元妤，瞳孔微微一转，声线清冷：“免礼。”
颜元妤缓缓抬眸，与凌之寒相视。她望着凌之寒那双幽若寒潭的眸，望着映于凌之寒眸底的自己，眸底渐渐蔓延出一层氤氲的雾。
共枕数载，她从不曾看透他。
凌之寒倏然转眸避开颜元妤的视线，他微微仰头望向应灵寺的袅袅香火，双唇缓缓开合：“颜二小姐于此，是为求愿祈福？”
不是。
是忏悔。
颜元妤转眸循着凌之寒的目光望去，香火升起之影映于她之眼底。她垂下眼帘，眉宇怔然：“是。”
“所求何愿？” 凌之寒缓缓回眸，半垂眼帘望向颜元妤微微颤动的眼睫，垂于身侧的双手倏然紧攥成拳。
与你擦肩。
颜元妤的神情倏然一滞，她抬起眼帘，潋滟的眸波忽落至凌之寒的眼中：“此生顺遂。”
“所祈何福？”凌之寒清冽如霜的眸中骤然蔓延出几分期许之意，他凝视着颜元妤，蓝袍随风扬起。
不是福，是孽。
颜元妤垂眸一哂，敛去眸底泛起的阴鸷：“颜氏顺遂。”
凌之寒垂下眼帘轻轻一哂，他转身跃至马背之上，唇角缓缓浮出一抹浅笑：“颜二小姐，如愿以偿。”
飞沙四起，棕马奔腾而去。
凌之寒冷冽的双眸倏然氤氲，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颜元妤凝眸望着凌之寒离去的身影，恍然间忽忆起前世凌之寒登帝那日的身影，少年帝王垂眸牵起她的手，共赴山河。
她还未曾见过，他皱纹横生的模样。
“小姐。”
秋绮上前馋住颜元妤的手，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她望着颜元妤，眸底浮出几抹惑色：“小姐，世人皆言五皇子狠厉无情。日后相逢，小姐更要谨慎些。”
是啊，
他之狠绝，她是亲历过的。
颜元妤淡淡点了点头，她回握住秋绮的手，唇角缓缓溢出一抹笑：“我们回府吧。”
秋绮为颜元妤掸去肩上的灰尘，旋即提唇一笑，轻轻扯动着颜元妤的衣袖：“小姐，我们难得出府。听闻清轩楼的豆糕桂花酥香遍十里，我们去尝一尝吧。”
颜元妤不禁轻笑出声，她抬手拍了拍秋绮握住她衣袖的那双手，眉宇含笑：“好。”
春风裹挟着冷沁的雨意缓缓吹入，马车行过蜿蜒的山径，扬起一路沙尘。
苍穹晦暝，长径两侧悬挂的灯笼随风飘摇。雨丝沾湿青砖，房檐四角悬挂的雨珠将滴未滴。
颜元妤收起纸伞，提步迈入清轩楼。秋绮径直向前跑去，店小二抬眸瞥了眼二人装束，忙将二人迎至二楼。
秋绮行至颜元妤身前，扼袖为颜元妤倒了盏热茶。茶气氤氲而起，遮掩颜元妤渐渐黯然的双眸。
豆糕桂花酥置于桌上，香软素白。
颜元妤抬手将其推至秋绮跟前，语中多了几分调侃之意：“慢些吃，吃多少都行。”
秋绮咧嘴一笑，唇角黏上些桂花蜜糖的残渣。
颜元妤垂眸瞥了眼盏中热茶，含笑的双眸倏然凝滞。她微微抿了口盏中热茶，搁盏时眸底已泛起一抹红。
秋绮抬手擦去唇角的残渣，口中的豆糕桂花酥尚未咽下。她之声音含糊不清，却缓缓飘入颜元妤耳中：“小姐，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颜元妤神情略微一怔，置于桌上的手倏然一颤。她朝秋绮提唇一笑，并未作声。
“听闻陛下病重，立储之事也尚未定夺啊。”
屏风之后，一声喟叹忽落入颜元妤耳中。
于此妄议朝纲者，定是些书生。
颜元妤双眸微眯，转眸瞥了眼坐于屏风之后的两个人影。她提唇一哂，拿起手中茶盏抿了口热茶。
嘉观十二年秋，四皇子立储，入主东宫。
嘉观十三年春，圣上有废除太子之意。四皇子起兵谋反，篡位称帝。
承景元年初冬，永凌帝登基。封发妻颜氏为元昭皇后，祇承景命。
快了，红墙将倾。
窗外雨丝连绵不绝，雷声轰鸣。雷光若隐若现，于晦暗的苍穹之中明灭。
“是啊，朝中以颜相为首的左党拥立大皇子，圣上至今未明立储之意。”
又一声轻叹传来。
颜元妤搁置手中杯盏，低垂的眼帘掩去眸中的狠色。她转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盏中热茶渐渐变凉。
嘉观十二年春，大皇子便会死于夺嫡之争中。
嘉观十二年夏，三皇子疯魔。
四皇子掌握兵权，领兵攻下敌国十二城池。战功累累，方居东宫。
颜元妤缓缓回头，垂下眼帘望向盏中凉茶。她抬手轻轻握住茶盏，手中的力道倏然加大，眸底泛出的狠色映于茶水之中。
秋绮吃完盘中的最后一块豆糕桂花酥，起身欲行时忽愣于原地。她惊讶地望向立于颜元妤身后的那道人影，颤着手躬身行礼。
“四皇子。”
秋绮的声音夹杂着一丝颤抖。
颜元妤欲行的脚步倏然一顿，视线中忽出现一抹墨蓝的袍角，她躬身颔首：“四皇子。”
凌之寒望向颜元妤额前随风扬起的碎发，将欲抬起的手倏然顿住。他行至颜元妤身旁的木椅坐下，声线缓和了几分：“免礼。”
颜元妤的眸中缓缓蔓延出疑惑之色，她垂首立于凌之寒身侧。凌之寒扼袖倒茶时，他忽瞥见了他腕上的一抹血痕。
两次相遇，绝非偶然。
“元……颜二小姐，可否与我，再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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