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分局审讯室的灯光，是那种毫无温度的惨白，能将人脸上最细微的纹理和情绪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家具以及一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味。
韩昭坐在固定的金属椅子上，背脊依旧挺直，但脸色在强光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眼下的淡青阴影透露着疲惫。她放在桌面的手，指节微微蜷起，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陆真理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一道冰冷的金属桌面。她面前摊开着笔录本，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有节奏地轻轻点着纸面。秦颂坐在她身侧，负责记录，气氛凝重。
“韩教授，”陆真理开口，声音是公事公办的平稳，刻意滤掉了所有个人情绪，“再次确认，昨晚十点至凌晨一点，你的具体行踪。”
韩昭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陆真理，落在她身后的单向玻璃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膜，看到后面可能存在的观察者。“我已经说过，我在泊岸公馆的家中，备课，阅读文献。没有离开，也没有访客。”
“有谁能证明吗？”陆真理追问。
“没有。”韩昭的回答简洁干脆，“我一个人居住。”
“那么，解释一下这个。”陆真理从脚下的证物袋里，拿出了那卷用镊子夹着的、闪着寒光的细线，“这卷特制钢琴线，是在你家客卧衣柜顶部发现的。初步检验，其材质、直径，与法医在死者林晓晓颈部勒痕处推断的作案工具高度吻合。你怎么解释，它会在你家里？”
韩昭的视线落在那卷钢琴线上，停留了大约两秒。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慌，没有诧异，甚至连一丝疑惑都没有。这种过分的平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
“我不知道。”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波澜，“我从未购买过，也从未使用过这类物品。它为何出现在我家，我不清楚。”
“不清楚？”陆真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住她，“一个可能致命的物品，出现在命案嫌疑人的住所，而你只用一句‘不清楚’就想搪塞过去？韩教授，你是侦查学专家，你觉得这合乎逻辑吗？”
韩昭沉默了片刻，重新迎上陆真理的目光。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复杂的、近乎悲哀的神色。
“逻辑上，不合情理。但事实是，我确实不知情。或许，是有人放进去的。”
“谁？”陆真理立刻抓住话头，“谁会这么做？目的是什么？栽赃陷害吗？如果是，谁会和你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韩昭。但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避重就轻：“这需要你们去调查。我的专业是犯罪心理学，不是刑侦追踪。”
陆真理盯着她，试图从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到一丝裂缝。
她想起在泊岸公馆，韩昭无声说出的那句“现在，你满意了吗？”，那种仿佛置身事外、甚至带着某种宿命感的姿态，让她心头火起。
“好，那我们换个问题。”陆真理靠回椅背，换了一种方式，“死者林晓晓，是你的学生，并且对你抱有超出师生关系的仰慕，这一点你承认吗？”
“我无法控制学生的个人情感。”韩昭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作为教师，我尽到传授知识的责任，私下并无过多交集。”
“但她死前最后一条信息，是声称发现了你的‘秘密’并感到害怕。”陆真理步步紧逼，“这个‘秘密’，指的是什么？”
韩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这是她进入审讯室后，第一次出现较为明显的身体反应。她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小口，动作缓慢，像是在借机思考，又像是在压抑什么。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放下水杯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但我不认为那足以构成所谓的、需要害怕的‘秘密’。”
“是吗？”陆真理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三年前，‘7·23专案’，关于我涉嫌伪证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韩昭竭力维持的平静水面。她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握着水杯的手指收紧，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色。
她抬眼看向陆真理，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痛楚、震惊，以及一丝……近乎哀求的神色？
但那神色消失得太快，快得让陆真理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韩昭迅速垂下了眼帘，盯着桌面冰冷的金属纹路，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陆队长，现在是调查林晓晓遇害案。与本案无关的事情，我不想谈，也无权在此谈论。”
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秦颂记录的手停了下来，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陆真理，又看了看韩昭。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苏晚晴拿着一份刚出来的初步检测报告走了进来。她先是公事公办地朝陆真理和秦颂点了点头，然后将报告递给陆真理，低声说了几句。
陆真理快速浏览着报告，眉头微蹙。
报告显示，那卷钢琴线上除了灰尘，暂时只检出一些常见的工业润滑剂成分，没有清晰的指纹，也没有检测到与死者相关的生物痕迹。而从韩昭书房缝隙提取的木屑，与死者指甲内的，在显微镜下形态相似，但要做更精确的成分比对，还需要时间。
苏晚晴的存在，如同一阵清冷的风，暂时吹散了室内浓得化不开的紧张与对峙。她专业、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情感，提醒着在场的每个人，这首先是一桩需要理性与证据来破解的案件。
就在苏晚晴准备离开时，她似乎无意间瞥了一眼韩昭放在桌上的手腕。那里，一块低调奢华的腕表，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通常佩戴手表下那个痕迹的位置。苏晚晴的目光没有任何停留，自然地移开，推门出去了。
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撬开了陆真理记忆的某个角落。不是关于案件的，而是关于韩昭那块表，以及表带之下，那道她曾无比熟悉的、淡粉色的疤痕。
她想起更早的时候，在她还没生出那些悖德情愫之前。
有一次，她帮韩昭整理旧书，不小心碰掉了韩昭的腕表。表带松开，露出了底下那道狰狞却已愈合的疤痕。
她当时吓呆了，手足无措。
韩昭只是默默捡起手表，重新戴好，遮住了疤痕，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很多年前的事了，不小心划的。没事。”
那时她信了，只是觉得那道疤看起来很深，不像不小心。
后来关系亲密后，她曾不止一次在情动时，下意识地抚摸那道疤痕，韩昭的身体总会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会更紧地拥抱她，却从不解释疤痕的来历。那像是一个禁区，一个韩昭从不允许任何人，包括她，真正触及的过去。
苏晚晴的离开，带走了那片刻的缓冲。审讯室的气氛重新变得紧绷。
陆真理放下报告，知道在现有证据下，很难短时间内突破韩昭的心防。韩昭的冷静和滴水不漏，本身就是最坚固的堡垒。
“韩教授，”陆真理合上笔录本，语气带着公式化的疏离，“基于目前掌握的证据，你有重大作案嫌疑。根据法律规定，我们将依法对你采取刑事拘留措施。你有权保持沉默，有权聘请律师……”
她例行公事地告知着权利，目光却紧紧盯着韩昭。她看到，在听到“刑事拘留”四个字时，韩昭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下，那感觉……不像是恐惧，反而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韩昭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失去了往日清冷的光泽。
她看着陆真理，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接受调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虚无，“但我坚持，我是清白的。”
说完，她便不再看陆真理，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交握的双手，仿佛已经将自己隔绝在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审讯室之外。
陆真理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胸口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她宁愿韩昭激烈地辩解，愤怒地斥责，也好过这样沉默的、仿佛承担了一切罪责的姿态。
这让她觉得自己挥出的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韩昭，你究竟在隐藏什么？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而你手腕上那道疤背后的真相，又和眼前的迷局，有着怎样的关联？
陆真理站起身，示意秦颂将韩昭带下去。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被带出审讯室，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灯光惨白，照着她同样没有血色的脸。
复仇的路上，似乎看到了预期的曙光，但脚下，却仿佛踩着更加迷雾重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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