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里烧了些无烟的银骨炭,桌上还咕嘟咕嘟煮着一壶茶,酽酽茶香暖融融地在室内弥漫,大风呼啦呼啦刮开一条窗缝,依稀能看见墙上婆娑的树影。
砚梨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一床,一桌,两张凳子,一柜,还有一张朴素的屏风,简单得令人咋舌,足以看出屋主喜好简洁的风格。
少年坐在桌边,拎起一个茶杯倒茶,没有情绪起伏地问道:“这次也是误入?”
“……”
“避水术,清洁术,连最基础的术法都不会,”少年声音徒然变冷,“你真是剑澜宗弟子?”
一连两个阴阳怪气的反问,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砚梨听完却忽地笑了,手上快速捏了个清洁术和避水术,衣服头发瞬间整洁干爽。
他无视少年的质问,不慌不忙地抬眼看向少年身后的剑架,照着上面念道:“一、寸、芳。”
他嘴角噙笑,故意撑着桌面俯身看向对方:“正好,上次道友害我遗失佩剑,我信道友不是有意为之,但我现在确实急缺一把剑。”说到此处时话锋一转,打商量道,“道友,不若这样。你我二人现在打一场,若你输了,你的剑就借我两天,如何?”
这句话满含挑衅,像是为了故意激怒对方而摆在明面的鱼饵。
初见时他之所以被面前之人钳制,是他自知理亏加上事发突然,因此没有发展成打斗。但这次和上次不同,两人之间的气氛无需激化便已剑拔弩张,宛若火星落入油锅前的平静。
少年八风不动地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把茶杯放回桌面。就在砚梨以为他不会回应自己时,他缓缓抬眼,一字字张口咬钩:
“自己来取。”
话音刚落,砚梨已绕至其身率先出手,出拳之快,手掌带出一列残影直取他身后之剑!
但少年似早已看破他的意图,利落干脆地击中他手腕处的内关穴,逼他倏然收手,岂料砚梨探向剑的动作只是虚招,另一边,左手成爪说时迟、那时快直取他面门——
空茶杯就桌一滚,少年以腰为轴,整个上身向左侧微倾,右手尺骨格挡住砚梨的左腕内侧,卸了大部分力。鬓边几缕发丝被砚梨的指尖勾出发带,飘摇青丝下,一双冰冷的眼睛锐利如钩。
一招声东击西被化解,砚梨反应灵活地借着被格挡的力道顺势转身,抬起右腿猛地扫过少年头部。这一腿力道极大,带着周边簌簌风声或许还有私人恩怨,只为破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少年核心发力后仰,上身几乎平行于地面,一道凌厉腿风从他鼻尖上方扫过,他眉头一压,突然发难,右脚猛地踹向砚梨支撑身体的左腿膝盖内侧。
砚梨脸色一变,扫出的腿被迫下压,腰胯猛地一拧,借住全身的力量和旋转的力道转向后方剑架,右手再次作爪抓向剑鞘。
砰!
一只手倏然一掌拍在墙上,将整柄剑从剑架上震得弹起,长剑在空中连鞘翻转,地板、墙壁、桌面,剑影闪烁。
这时窗外忽然一亮,刺眼的白光照进室内仿佛落了满地银灰,接着一道惊雷骤然在耳边炸响。
轰隆隆——
瓢泼大雨乒乒乓乓地打在屋顶上,沉闷的蛙鸣在雨林中此起彼伏。
见此场景,砚梨莫名想起家里那株梨树被风吹雨淋的样子,若凡界和灵界天气相通,此时家门应该已经落了一地白花吧。
“你走神了。”
少年眸光一暗,俯身下潜,一手抓向砚梨咽喉,一手探向他腰间系带,企图将其压制。
砚梨瞬间敛势,双手如电一按一扣,擒住少年手腕,借自身惯性将其猛地往前一带!欲叫他失去平衡、就地扑倒。
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动用灵力,只靠最原始的武力招数来回较劲。平静表面下暗潮汹涌,眨眼便已过百十来招,抓破绽,钻空档,见招拆招,防不胜防。二人从茶桌打到卧室,一时之间气氛焦灼,胜负难分。
暗室混杂着各种声音,雨声,风声,水沸声,肢体相蹭的窸窣声,隐忍的呼吸声,从齿间挤出的短促气音……全都一起充斥在这间空阔的木屋里。
砚梨忽觉身上传来震动,与此同时,两只手一人一边拽住寸芳剑的两端在空中僵持不下。
砚梨忽地低笑一声,握住剑柄,直接将剑拔出剑鞘,撩眉道:“那就承让了。”
事先只一句“自己来拿”,并未说要如何拿,那么怎么拿都在规则之内,他揪住漏洞,宣布这场临时起意的对决就此落下帷幕。
少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剑,没说什么,抬手掷去剑鞘,转身坐回桌边,倒茶。
这是默认的意思了。
砚梨插回剑鞘,心中郁气已经被打散七八成,掂了掂手里的剑忽然发觉出其中不同寻常之处,竟格外趁手,惊喜道:“道友,你这剑是从何处得到的,万灵窟?采桑街?”
室内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脆响,无人回应。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见自己被无视也不在意,从衣服里摸出通讯玉器,走到窗边接通。
这次不是小棠,也不是师父。
是他阿娘。
“梨哥,吃晚饭没呀?”
他们村里的人唤儿子时,喜欢在名后面加个哥字,女儿则在名后面加个姐字。
阿娘是个淳朴敦厚的农村妇女,知道他每天修炼辛苦,便努力让饭食衣着不成为他的负累,叫他能心无旁骛地修炼。
砚梨对她相较阿爹更亲近些,展颜道:“早就吃了,大宗门哪能在吃食上亏待弟子啊。”
事实上,除了还未辟谷的外门弟子,只有部分内门弟子有吃饭需求,剑澜宗设立的食堂只有三处。砚梨早过辟谷期,无需进食,但因在凡界餐饭的习惯还是去了两次,可惜灵界口味嗜好偏甜,除了早饭,他别的都吃不习惯,之后便没再去了。
但阿娘不懂这些,砚梨也不想她担心。
阿娘温声笑道:“小妹今天偷拿了于道长给的灵物,我怕打扰到你,便来问问。”
“不打扰,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阿娘,家中近来如何,听小妹说家里酿了梨花酒?”
“家中一切安好,你爹前天给人撑船,客人还送了一条鲫鱼过来……今日是你生辰,可惜不能给你做长寿面,待你归来,梨花酿应该已经可以出土了,届时我和你爹给你开几坛梨花酿接风洗尘。”
砚梨心中游过一股暖流,又和阿娘聊了几句,互相问安后才结束通讯。
茶壶不知何时被拿下炉台,白色水汽不复先前强盛,他瞄了茶桌边那人一眼,那人忽然开口:“两天后的黄昏时分,来此处还剑。”
“多谢,”砚梨笑了笑,趁机问,“在下砚梨,如何称呼道友?”
少年嘴唇翕动,古井无波:“成酢。”
砚梨暗自将他的名字记住,决定以后再对照那些长老的姓名,看看是否符合自己的猜测。
夜已深,成酢起身走到柜子前面,砚梨以为他要给自己拿被褥,于是在屏风外等着。终于见他绕过屏风走到自己面前,手里却没有一点被褥的踪迹,掌心躺着的赫然是一副检纪司专用的手铐。
砚梨沉默几秒,哑然道:“……道友何意?”
成酢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戴上,或是门口,你选。”
砚梨静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双多情眸慢慢弯成一个弧度,眼中蓄满风情,他似笑非笑问:“成师兄这是怕我夜半偷袭?”
成酢闻言,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
砚梨:“……”
这人要么恶趣味是喜欢铐人,要么还对他留有怀疑,觉得他是什么混入宗门的可疑人士,保险起见需要锁住修为,以防夜长梦多。
啧。
戴上手铐,砚梨绕过屏风进入卧室时,地上已经铺了一张竹篾编制的凉席,还有一张叠好的被褥。
他一顿,竟没注意这人是何时铺好的地铺,扭头看向床边。
成酢刚脱下外袍,身上只剩一件里衣,掀开帷幔没有停顿地躺进去,素色帘布将里面的人遮挡得只剩一个模糊的侧影,什么都看不清。
砚梨随后也脱了鞋,和衣躺在凉席上,眼睛盯着房梁慢慢想起正事,放轻声音问道:“师兄昨晚离开时,可曾见过一枚巴掌大小的平安锁?金面斑驳,上呈吉祥二字,下呈如意,形状小巧,重量等同于一枚鸡蛋。”
床幔后面的人没有说话。
于是他静了几秒,声音很轻地补充道:“那是我生父生母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十岁那年,爹娘突然告诉他,自己非他们所出,而是十年前的一个清晨,他们在家门前的梨花树下捡到的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没有名字,没有苦衷,一切都来得那么平常,那么自然,只有一枚被婴儿攥进掌心的平安锁或许昭示他的身份。
这对膝下无子的夫妻很快就做了决定,自那天起,他们多了一个名叫砚梨的孩子。
得知自己身世那天,砚梨手里握着那个平安锁一夜未眠。
他很想质问那两个抛弃他的骨肉至亲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但又想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剔除干净——他不是别人的谁,他只想做砚行风,他也只有一对在小村庄生活的父母。
这两个想法直到砚小棠出生后才终于歇止,他看到阿爹阿娘对小妹的喜爱和疼惜,那是对亲生骨肉的最天然的亲近。砚梨心想,或许他的生父生母也在他出生时待他如此,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原因。
不论如何,最后他决定将平安锁物归原主、还完生恩之后,再回养父母身边尽孝。
可凡人一生很短,修道者仙途漫漫,他也没把握在凡人过完一生之前找到那两个人。而现在平安锁遗失,寻亲更是如同空中楼阁。
“如果看见那个平安符,麻烦师兄告诉我一声,行风感激不尽。”
砚梨双手不便,试了几次才从袖口拿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枕边,轻声道:“这是我自己画的一些紧急传讯符,只需一张,我就能马上知道你在找我。”
和传讯玉器需要双方同意才能连接通讯不同,他设计的紧急传讯符是单向强制通讯,就算相隔两界也能即刻奏效,但有个前提,需要通讯双方都是有灵力的修士才行。
砚梨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回应。
睡着了?
他只好作罢,慢慢合上眼皮,聆听室外闷闷的落雨声和竹叶如潮的沙沙声,渐渐沉入梦乡。
第二天天亮,床上已经没人了,只有一张叠好的被褥。他腕上的手铐不知何时被收走,连带枕边的锦囊也一并不知所踪。
砚梨整理好地铺,在木屋周围转了一圈,但到处找不到人后便带着剑独自下山了。
回到青云居后,检纪司倒是没有传他过去,也不知成酢有没有为他解释几句。而搜找平安锁一事以下落不明为结果,最终翻篇暂时不谈。
转眼便是宗门炼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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