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沈斐然家的隔天,他让小厮一早去市集扛了两斤猪五花,还特地挑了本地米酿,香得像花。
鸡是走地鸡,鱼是双溪活,我看了看,暗道,他果然懂我!
昨天跟家人吵了架,心情正不好,心情不好,我就爱做饭。
于是,手没停过,锅铲像长在掌心上一样。红烧到清蒸,炒到炖,连甜品都备上,反正我就是不想闲,心里有团火,怎么也压不下。
到了晚上,沈斐然从书房出来,他一打开门就愣住,鼻子都差点跟菜香飞走一块儿。
我忍不住得意一下,结果他说:「这是把我当猪养吗?」
我翻了个白眼,他按到椅子上:「坐好,开饭,少废话。」
他一边吃一边嚼,神情严肃得像在听官话,然后,他忽然放下筷子,望着我说话。
「你不该被关在家里。」他说得特别慢,「你会是最好的掌灶先生,我是认真的,江慢。」
我愣了半晌,你说人这辈子,总会听见一句让你想哭的话。
以前做饭,是怕被骂、怕白眼、怕人家说「不值一提」。
只因为我读书不成,没有哥哥们会背书。家人认为我这辈子铁定没出色,对我各种嫌弃。
现在,第一次有人说我也有优点,并且认同我的优点。
我没敢回头看他,怕他看到我快哭出来。
结果他又倒了一杯酒,笑着说:「今晚我高兴,来,干一碗!」
然后,他喝醉了,真醉了。眼皮垂得快遮住整张脸,「他们嫌弃你没关系,我养你啊。」
我一时之间没听清楚,他已经睡死过去,只剩杯里酒在晃动,我蹲下来给他盖毛毯,顺手摸了摸他额头,还烫烫的,不是发烧,是醉意,是他说的那句话……我心跳快得不太正常。
「我养你啊。」说得那么轻,那么糊,却像砸在我心上一样实。
我突然觉得,这顿饭,值了。这一晚,也值了。
但是,他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觉得我比他会赚钱。
看他小模小样只会读书的书生样,吃的用的全是家里给,连赚钱养自己也不行,那懂赚钱来养我?
过了几天,我想来想去想出路,想想身上存了几个钱,找上沈斐然商量摆摊的事。
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原因只有一个︰
「这手艺要藏着,有点太可惜了。」
花了一个多月挑好地方和租用摊位,便开始了我的摆摊日常。
鸡刚啼,我便起床,悄悄下床,摸黑溜进灶房,把昨夜封在陶锅里头的卤牛腱、猪耳、豆干都打包好,转身进屋拿沈斐然帮我备好的纸。
一迭麻纸,一块块木牌,写得挺细:
「卤牛腱一两五文」——这价不贵,真材实料,
「猪耳八文」——脆得咔咔响,保证地道,
「豆干二文仨」——拿了不亏,还能当零嘴咬。
木牌边角我早就磨圆,他一手好字,让我这个小摊加了点体面。
把准备好的东西全放上独轮车,底部夹有防热铁板,能保温保香。
带着阿黄沿着村路慢慢走,走到村外双溪口,一共走了两里九,便到市里的摊位。
然后,我把那张自己做的榆木桌抬出来,挂上布帘,插了纸伞。卤味全用油纸包得仔细,
一层荷叶一层香气,整齐利索让人放心。
等到太阳刚探头,我把牛腱摆好,对街那个卖豆花的婆婆朝我挥挥手,「江哥儿,留块牛腱,午饭来取走!」
我点点头,笑容灿烂,心里热和。
摆摊到中午,日头晃得人眼都睁不开,摊子前人影一排排,我一手包装一手收钱,嘴上还要说点讨喜话。
谁能想到头一遭摆摊,生意竟然这么火。豆干刚摆好一层,转眼就见底了大半袋。
有人说香,有人说嫩,还有个婶婶问我能不能送她家。
我耳朵红了,傻笑点头,阿黄趴在脚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尾巴不停地摆啊摆。
我晒得汗直流,正忙着低头数铜板,忽然有人递了碗水来,
「第一天这么热闹,歇口气吧!」沈斐然不知何时走到我这边,一身书生气,站在拥挤人群里特别显眼。
我一时没说话,他就自己帮着打包最后一包卤牛腱给客人,一边对我说:「来看看你这新买卖,结果还真挺抢手耶!」
我低头把饼整整齐齐地盖好,他也蹲下来帮我收摊,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安。
我说不用,他说:「那不行,这是你长期摆摊的第一天。」
那一刻啊,我心里有一点点小骄傲,像开了个小烟花。
连着几天,我都去摆摊,一早扛着竹篮,太阳下山才肯收摊。
我每日就只卖三样,卤牛腱、猪耳和豆干。越卖越顺。
我心里开心,心里暗想,现在我能养活自已,再多赚点,就改一家店,买一间屋,跟阿黄一人一狗慢慢过。
那天傍晚,我收了摊,回沈斐然家,从小巷刚拐个弯,就见两道熟得不能再熟的脸站在门旁。
是我那两个哥哥,衣裳穿得比谁都齐整,一个双手抱胸,一个脸拉得长。
我没急着开口,只是站着看他们,反正我也知道,这俩从来都是无事不早起。
果然,老大先说话:「娘说你闹够了就回家,家里没人做饭,爹脾气又大,天天喊头疼要喝茶。」
老二在旁边装和气:「你躲在外头算什么?人总得讲点孝道嘛。」
我听着听着,笑了,笑得挺淡,这种戏我早就看穿。
我点点头,「人总得讲点孝道,那你们怎么不去做饭泡茶?」
他们气红了一张脸。
我没再说什么,推着我的独轮车,往门里走,回头笑了一下下,「我啊,不回去了。」
门一关,我靠在墙上,长出一口气,
这才发现,原来说「不」这件事,并不难。
结果第二天,我刚准备出门,就听见屋外轮子「咯吱咯吱」推得飞快。
我推开门一看,是我娘,她穿着她那件蓝底小花衫,正推着车子往前走。
她一边推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记着什么方子,又像在复习我昨天怎么摆姿。
我愣住了几息,才走出去问她:「娘你这是……」
她瞄我一眼,鼻子哼哼:「我也去卖卖试试。」
「你那些东西,还不是我教的法儿,我自己做出来,味道也差不了哪儿!」
我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句整话,她已经把车一推,走得比谁都潇洒。
我在门口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是不服气,就是有点闷、有点别扭、有点……说不出口的心酸。
我到了摆摊的地方,不意外地看到我娘就在前头不远,她的推车上放着跟我一样的卤牛腱、猪耳、和豆干,价钱全都比我的更便宜。
就连那绑线的红绳头,都像我今早绑的样样。我当下就有点尴尬,喉咙像卡了根鱼刺,这不是明摆着——我娘要摆明跟我抢生意?
她看到我,没说话,也没笑。
阿黄歪着头哼了哼,好像也感觉场面有点尴尬不好。
我咬了咬牙,低下头,手指有点发紧,还是蹲下来摆好我的货,一样样,一份份。
牛腱、猪耳靠边放,豆干先摊开铺,我心里想,就算卖不完,也不能让人瞧我笑话。
摆着摆着,耳边全是人声,可我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
我刚把最后一盘豆干摆好,擦了擦手心的汗,对街那个卖豆花的婆婆,就拉开嗓门喊:
「江慢啊,帮我留块牛腱,别又给人抢先买完!」
她声音不小,旁人一听,全朝我这边看。
我还没笑着应声,我娘先转过身,开口快又尖,「我也有牛腱,味道差不多,比他的便宜两文钱。」
她话一出,场面就有点变,我耳根子发热,连阿黄都低头不敢乱舔。
婆婆扫她一眼,嘴角笑得不咸不淡,却清清楚楚回了一句,让周围都安静三秒半:
「我啊,不光喜欢江哥儿的菜香,最看重的,是他这孩子做事不偷奸,」
婆婆继续说︰「江哥儿东西干净,手脚干净,人心也干净,这种摊,我敢站。」
我娘脸色一顿,推车边的布巾都差点扯歪一半。
「做娘的也要有点样,别在人前抢自己儿的饭。」婆婆又添一句更不客气地劝: 「撑场面也得撑点脸面,何苦让人笑话自家没肚量?」
我娘黑着脸没说话。
我低头摆正竹篓,心里不是没难堪,但这一刻,心里很暖。
我冲婆婆点点头,「行,谢谢刘婆婆。」
她笑呵呵拿出铜板,还赏了阿黄一小块豆,我想,人心里,不见得全是愁。
直到太阳快落山,我一边收摊,一边心里发凉。
往常这时候,豆干早清光,卤味也见底,今天却还剩了半篓。
我看着那一块块豆干,心里不是滋味,苦得像没加糖的蒸馒头一样难咽。
我偷偷瞥了一眼——娘那边也剩了半车没卖光。
她蹲着收摊,动作没什么表情,但我知道她看见我这里的情形。我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风一吹,摊布乱飘,像把今天的沉默挂在空中摇啊摇。
一场抢生意,没有赢家,只有闷气,这世上最冷的对手,是你心里放不下的亲人。
走出市口,我背着篮子推着车,阿黄在旁边蹭蹭我腿,像在问:今天怎么没那么开心?
我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没事,今天剩的回家吃,都不用做饭了。」
说完心里酸酸的,像腌过头的菜,我知道啊,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收不回来。
回到家,天已黑,桌上有饭菜,是沈斐然命人刚做好的,还冒着烟,他坐在桌边翻书,见我进来,就放下书本、抬了抬眼。
我把没卖完的东西摆上餐桌,心头闷闷的。
「今天怎么回得慢?」他问得不紧不慢,声音轻。
我咧咧嘴:「东西卖得慢了点。」
他没追问,只默默放下书,拿起碗筷,「还有剩?那我们晚饭能加餐,也算是有口福了。」
我噗哧笑了一下,但没笑开。
他却像看出了什么,「你心里有事,别闷着,说出来,我听着不烦。」
我摇头:「也不是气……就有点难堪。」
我把事情倒豆子般的说出来。
然后,他温声细语地说,「她虽然是你娘,但做生意这事,做得好,会被抄,这是本事的证明。」
他再补充,「你能被模仿,说明你煮得香。但下回啊!记得多留一手,别让人一眼就学会。」
我心口一震,那口闷气没了,换来一股说不出的踏实感,沉沉又安静。
是啊!我娘以为我只会那些她知道的菜,那我要是卖些她不会的呢!
沈斐然拍拍我肩,说:「别皱眉,那块牛腱——切厚点,我今晚特别饿。」
我笑着嗯了一声,忽然觉得——这世界有人懂我,就没那么难过了。
第二天开摊时,我试炒一锅面条,用老酱油,加点洋葱和榨菜干。
先把牛油炒香,面条滑顺,撒点葱花再拌点辣,没想到第一锅不到一刻钟就见底。
一个大叔边夹面边说:「这碗面味儿不错,值回票价!」
还有一对婆孙买了卤猪耳,一闻香就多要了两份面,小孩吃得香,奶奶笑着点点头。
我收钱收得手忙脚乱,连汤勺都掉了两回,对面刘婆婆还笑我:「看来你这面有未来。」
而我娘的摊子静悄悄,几盆菜色摆得整整齐齐,却没人往前靠。
我偷瞄了一眼,又赶紧低头假装翻找铜板,嘴里默念:「不是我不孝顺,都是客人主动买的。」
我不敢高调,也没说什么狠话,但看着自己的铁锅冒烟,心里还是觉得有点甜,有点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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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沈斐然敲门声吵醒。
他在门口笑,说今天在双溪河东有赶集,要不要去逛一逛。
沈斐然去考乡试时,我赶集都是自己去,挑着箩筐,慢慢走,慢慢买。
现在有他在,得多带几个袋,一起慢慢走,慢慢买。
沈斐然走在我旁边,手里拎着个空布袋,还问我:「今天想买什么?」
我低声回:「看便宜的买,缺啥买啥,顺便看看有没有新鲜好玩的。」
到了集口,声音一下子涌上来。吆喝的、笑的、讨价还价的。
鱼摊边全是水花,菜摊上全是青翠,还有卖糖人的吹糖球冒着白雾。
我闻得口水直流,沈斐然却盯着我笑:「你看什么,眼睛都亮了?」
我红着耳根说:「看糖人啊。」
那糖人吹得黄澄澄,个个挺胸抬头,还带点甜腻的香。
摊主手一转,糖就变成了小马、小猴、小鱼,惟妙惟肖。
我忍不住咽口水,心想要不要买一个尝尝。
还没等我伸手掏钱,沈斐然就替我指了只金鱼付了钱,
「这个,栩栩如生,来两个。」
我愣了一下,耳朵烤得发烫:「我有钱啦!你别抢着付。」
可糖人一到手,咬一口,脆得「咔嚓」响,甜得直往心坎钻。
我嚼着嚼着,瞥见沈斐然正看我,那眼神把人困得牢牢的。
我忙低头装专心啃糖。
我们继续慢慢走,走到卖饼的摊子,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饼皮焦黄,芝麻密密,香得像有人在耳边吹热气。
沈斐然笑着说:「两个全包了。」
我忙摆手:「一个就好。」
他低声凑过来:「怕胖?」
我瞪他一眼:「怕花钱。」
他笑得眼角弯起来:「花我的,不怕。」
回程路上,雾散了,阳光照得菜叶透亮。
我提着饼,他背着箩筐。
我咬了一口饼,外酥里香,还有点甜。
他伸过头来,就着我的饼也咬了一口,看着我笑:「这饼没你做的好吃。」
我没接话,他只是笑,两个影子在地上,一前一后。
我们就这么一边走,一边咬着那块饼,影子一直拖到村口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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