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裴雪寅脚下顿住，“你们离开罢。”
“是。”
侍从眨眼便消失在院里。
裴雪寅手指蜷了蜷，指腹仿佛还残留着温度，近乎灼烫。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鹅梨香充盈鼻息，浸入肌肤一般，久久难以散去。
他垂眸，视线落在手上，眼中情绪难明，晦涩幽深。
“世子！”裴秋生神色匆忙，急急走来，看向渐行渐远的马车，眸色阴冷。
“皇后正在问罪，”他压低声音，“世子怎能放走王姝，她可是瞧见了我们的人。方才该斩草除根才是——”
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裴雪寅看了他一眼。
分明没什么情绪，裴秋生喉咙却堵住了一般，不敢发出声音。
怪物。
他眼里难以忍受地露出恐惧，立即低头，“属下知错。”
裴雪寅看了眼马车的方向，淡漠道，“不如你问问孟先生？”
裴秋生想到王姝背后的财富，低下了头，“是我考虑不周。”
直到裴雪寅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中，裴秋生仿佛才从冰天雪地得见太阳，才能呼吸。
他胸口急剧起伏，眼神颤动，握紧了拳头。
裴雪寅收回视线，神色冰冷。
前殿传来悲泣、怒斥之声。
皇后听到太子刺杀的消息，不顾皇帝大发雷霆，立即便赶了来。
太子妃、越国公，开封府和大理寺诸人都到了。
裴雪寅穿过廊庑，隔着镂空窗花，瞧见了太子的尸体。
他眉目平静，眼里情绪难以分明。
裴秋生说的不错，他从来知道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王姝——她聪明得不同寻常，既然瞧见了他身后之人，便不应该留。
他抿唇，眼睫垂下，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从不救人。
他攥紧手指，眸子里幽深漆黑，犹如最浓的黑雾。
太子妃哭声凄厉，皇后声嘶力竭，“给我查，查不出来你们都给太子陪葬！”
赵王等人诚惶诚恐地跪着。
“殿下，当是清河教无疑。”开封府尹忙呈上来一块木牌，“这是那几个死去的贼人身上发现的，殿下请看。”
皇后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眶禁不住发红。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他们是凭空出现在神宝观的不成？在何处容身？何人与他们串通？将城门关了，一个都不许放过！我不信他们插了翅膀，能飞出汴梁！”
“是，是，已派人到城门严查，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皇后脚下晃了晃，扶着宫人，眼神狠厉，“信王何在？静国公世子又何在？”
裴雪寅上前，躬身行礼：“殿下。”
“好一个世子！”皇后声色俱厉，指着他，“太子遇刺，你不在跟前伺候护驾，莫不是与刺客勾结，里应外合！”
赵王吓了一跳。
裴雪寅行着叉手礼，平静道，“是臣护驾不利，请殿下治罪。”
说着，他掀起道衣，跪在太子面前。
太子死之前应当还在笑着。表情僵在脸上。
那一支箭射得极准，时机、位置，分毫不差。
裴雪寅视线掠过对面塔楼，裴欢蹦跳着从塔楼下来。
皇后手指颤抖，她趔趄着扑到太子身边，握住他的手，手抖得不成样子，“承稷，我的儿，母后一定为你报仇！”
太子妃哭得肝肠寸断，任越国公如何提醒，她脸色灰白，满脸绝望，趴在太子尸体旁，撕心裂肺，贵女礼仪气度尽失。
裴雪寅垂眸，眼里一片冷漠。
只是那哭声在耳边回荡，仿佛穿透了时间。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幕画面：
瘦弱的女人扑到床前，哭的梨花带雨，握着一个小孩的手，声音颤抖，“是娘亲没用，是娘亲不好。”
小孩浑身鞭痕，疼得满头冷汗，浑身烧得发烫，晕晕乎乎之中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努力笑，“娘亲，不疼。”
他将紧紧攥着的手举起，递到女人面前，漆黑的眼睛发亮，“娘亲，你瞧。”
那小小的手掌张开，仿佛一朵花开了。
他掌心躺着的，——是一枚松子糖。
裴雪寅浑身气息冷了下去。
*
王园。
叶青云只来得及提一个药箱，便被看门的一把抓了跑，“叶郎君，小娘子说等着救命呢！快些！”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祖宗，我喘不上气了，救谁的命这样十万火急！”
他吐着舌头，为了这一万两金，他当真是做牛做马，可恶，大姑娘的腿怎还不好，干完这票他便可以离开汴京，从此天高海阔远离清河教了。
“让我喘口气，慢些——”
好容易跑到马车跟前，瞧见王姝的模样，他瞠目结舌，有些不敢认这是那个明艳姝丽的大姑娘。
她狼狈至极，满身尘泥，连脸都看不清，若不是那双平静的眸子，他简直不敢认。
“快来瞧瞧鸢尾！”
叶青云一怔，没想到是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
他脸上笑容消失，什么也没说，立即爬上马车。
“怎，怎么回事？”
他手有些抖，抓住小丫头的腕子把脉，满头大汗，喘气都未平息。
“脉象怎地如此弱？”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立即打开药箱，手忙脚乱拿出绷带、止血散、疗伤药，“幸而小娘子没有擅自叫人移动她。”
如果不是有人帮她吊着一口气，她早便要死了。
裴府马车宽大，婢女端了热水替鸢尾擦脸。
“阿弥陀佛，幸好有高人替她吊命。”叶青云处理完伤势，写完方子，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
他立即看向王姝，“不知是何人，竟有如此厉害的医术！”
王姝摸摸鸢尾的头，心头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她这才恢复了知觉一般，感觉到浑身各处的疼。
“小娘子！”
婢女惊恐地看着她倒了下去，这才瞧见她头后面的伤口。
“大夫！”
叶青云吓死了，忙把脉，听到脉象有力，浑身的力气还没回来，软在地上，松了口气，“没事，没事。”
*
王姝醒来时，头上的伤口包扎了，身上也擦洗干净，换了衣裳。
日头斜挂着，屋子里闷了一下午的热气氤氲上来，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外头婢女轻手轻脚地走动着，纱裙被风拂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叶青云在大呼小叫。
她嗓子里有些干，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腿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坐起身，尝试着抬了一下腿。
腿真的动了。
她很难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
回忆起上一次哭，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久远到记不清何时哭的，或许以前哭太多，眼泪都流光了。
这辈子醒来，她对一切都看淡了，不会为什么人难过，便更不可能哭。
但是现在，泪水不受控制流下来，她错愕，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那透明湿润的水珠凝在指尖，她眸子里有些茫然。
“小娘子醒了！”
王姝收起情绪，伸手将脸上湿润一带而过。
她试着双脚着地，扶着帐子缓缓站起来。
很疼，好像压麻了的腿强行站立，站在刀尖上一样疼。
她脸色发白，额头浸出汗水。
“小娘子？”
婢女惊呼，“小娘子腿好了！”
王姝试着走了一步，整个人如同面条一般，软绵绵地倒下去。
婢女惊呼，忙将她扶住。
王姝笑了笑：“对，我能走路了。”
她扶着婢女，如同蹒跚学步的幼童，满脸茫然和紧张，紧紧抓着婢女的手，脚仿佛第一次踩在地上，步子也不会迈，没有劲儿，站不稳，还很疼。
她咬牙忍着。
正常人三五步便能走出的房间，她用了半个时辰。
房门推开的一刹那，橘色的夕阳疯涌而入，将她笼罩了起来。
光很温暖。
她嘴唇咬破了，脖子上汗水流下，打湿了褙子。
叶青云睁大眼睛，“你，你，你——”
王姝笑了笑，再也站不住整个人朝地上摔去。
侍女手忙脚乱将她扶住，担忧道，“小娘子歇会儿呢，走了半个时辰，腿才刚好呢。”
王姝视线从她脸上扫过，是个没见过的稚嫩的小丫头。
她坐进轮椅里，“我去看看鸢尾，让周评来回话。”
鸢尾脉象稳住以后，叶青云便吩咐人将她小心抬到屋里。
她伤得太重，还昏迷着。
王姝坐在床边，轻轻握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眼前不受控制闪过裴雪寅施针的画面。
那金针应当是随身携带，她没有看到裴雪寅从何处拿出来的。
她眼前有一层迷雾似的，裴雪寅这个人越来越模糊了，越来越陌生，好像她从未认识过。
那金针，不知怎么——
她眼神蓦地一顿。
王姝当时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只是情况紧急，来不及思考，如今一阵阵冷汗冒了出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不对劲了！
裴雪寅身旁那几个随从——
他们穿着皂衣，与普通百姓无异，见过便忘，一点儿也看不出是静国公府侍卫。
如今叫她回想，她只能想到他们普普通通的脸，甚至记不清任何一个人。
裴雪寅带侍卫，何必遮遮掩掩掩人耳目？
分明是刻意乔装打扮。
太子遇刺，裴雪寅身边带着身份不明但杀人干净利落的随从。她迷晕的那三个反贼皆被一剑封喉，这样的身手绝非泛泛之辈。
她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底窜了上来。
太子之死，莫不是与裴雪寅有关？
她攥紧了手，心里有些不安。
“小娘子！”
王姝猛地抬头。
文竹几个哭着扑进来，趴在王姝身边，抱着她大哭，“小娘子，奴婢吓死了！”
王姝伸手揽住她们几个，摸摸她们的头，挨个拉着瞧，“可有伤着呢？让我瞧瞧。”
“奴婢们倒有侍卫护着，哪里还能伤着呢！倒是小娘子——”碧桃咧着嘴，眼泪掉下来，两只手一个劲儿抹眼泪，“等我回去，那神宝观已经教官兵围了，好多军爷，我问他们有没有瞧见姑娘，他们说，说——呜呜呜奴婢吓死了呜呜！日后我一步也不离开小娘子的！”
王姝替她擦眼泪，笑道：“我也吓了一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都是有福气的。”
“对了，外头如今人心惶惶，开封府封了城门到处抓人，咱们恐怕回不去府上了。”文竹道，“小娘子好生歇着，奴婢去吩咐咱们园子里备好麻布白幡，开封府想必就要来通知的。”
“去吧。”王姝摸摸她的头。
不论出什么事，文竹总是最妥当的那一个。
她想起上辈子最后那日，将文竹打发去宣德门等裴雪寅递话。
以文竹的聪慧，接到她取下的玉佩，想必便知道了她的打算。故而她哭得那样难过。
她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只要身边这些人平平安安过一生，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小娘子。”周评在门口等着回话。
“评哥儿，今儿你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罢。”
“小娘子，我们偶遇世子爷，世子吩咐将一物呈给姑娘。”
王姝一顿，神色难辨。
“呈上来。”
“你们都去歇着，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待人都出去了，她才盯着桌几上那一方白绸帕。
帕子一角绣了一个“殊”。
裴雪寅，字永殊，乃是回来后贵妃赐字。
这帕子出自绫锦院，官营作坊，专供皇帝。
整个大业，除了太子和信王殿下，怕是只有小世子有资格和殊荣。
她盯着瞧了半晌，才伸手，轻轻打开帕子。
看清帕中包裹之物，她浑身力气仿佛给人抽去。
那是一根金针。
有时候，她有些痛恨自己的聪慧。
这根金针，不止今日，之所以那样眼熟，是因为她之前在观音庙便见过。
——那个倒下的刺客。
她当时只觉一道金色的光擦着耳边掠过，刺客便倒下了。
如今，当时的画面在脑海里放大，她总觉得，那是一根金针。
她脸色发白。
这补的一章是没做到，我欠着！
明天过生日，估计请假了，摸摸宝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059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