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越国公一行出使辽东,被眼前荒芜贫瘠震撼。
他们生于汴梁富庶之地,那里百万人口,热闹喧哗,罗绮满地,而金人这里一眼望去,竟只孤零零散落一些帐篷,荒草不生,沙尘漫天。
连汴梁城外村户人家都比不上,如此苦寒之地。
首领完颜金的住处,竟也只是一顶稍大些的帐篷,毡子缝缝补补,令人不敢置信。
便是这样一个不足万人的部落,灭了北辽,攻下大业无法攻取的燕京,令大业朝岁币八十万金?
一行人心底都不愿相信。
三日,他们见不到完颜金。
那个完颜金手下大将完颜阿莱告诉他们,“首领在燕京等你们。”
越国公李同当场冷了脸:“我等代表大业诚心而来,你们金人未免欺人太甚!”
完颜阿莱骑在马上,一手把玩缰绳,一手提鞭敲打马,围着他们一行人转圈,喉咙里发出驯马的“得”“得”声。
一行人当即感到屈辱,“尔等蛮子,我朝皇帝陛下派人出使乃瞧得起你们!还不速速命你们首领来见!”
完颜阿莱吆喝一声,一时间马蹄如雷,几十个骑马的部族将士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你们!有辱斯文!尔敢!”
“绑了,带走!”
一行使官都是文人出身,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脸色苍白,也没了方才嚣张气焰,缩成一团。
*
“世子爷。”裴秋生推开书房门进来。
这样热的天,桌角竟还烧着火盆。
裴秋生当世子在焚经,没有放在心上。
他将腰间一个黑底绣红色饕餮纹的荷包取下,垂下视线,双手呈上:“世子,这个月的药。”
“放下。”书页翻过的声音。
裴秋生抬头,分明这月的药晚了一旬,面前之人瞧起来却没有丝毫不适。
他心底狐疑,该不会他私自调制出了解药?
不可能。
他想起庞神医的话,“毒与人融为一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以毒攻毒而已。若有一日毒药无法压制他血液中的毒性,便是他的死期。”
裴雪寅是庞神医以毒喂养长大的,这世上任何一种解药也不能解他身体里那千奇百怪数以万计的毒。
他呆立半天,裴雪寅将书翻过一页,淡淡道,“还有事?”
裴秋生回过神,忙道:“对了,大娘子生辰,往年许多交好的人家,收了帖子后却杳无音信,今儿开正门,眼看这个时辰,门前车马却还是寥寥落落——”
裴雪寅没有抬头,“书桌上的匣子,替我送给娘亲,祝贺她生辰之礼。”
裴秋生诧异抬头,只看见他冷漠的侧脸。
“是。”
裴秋生抱着匣子退下,轻轻将门关上。
他心想,大娘子虽百般示好,可这位却是万年的冰雪,冷血冷情,真不知道他有没有心呢。
他打开匣子瞧了一眼,竟是如此简陋之物,不由失笑,一时间竟不知裴雪寅是在报复呢,还是在羞辱了。
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又要哭,他不由幸灾乐祸。
满屋子寂静。
外头热浪烧着了大地一般,烧得促织哀鸣,窗外槐树上,一浪一浪的蝉叫凄厉尖锐,在向炎炎烈日嘶喊。
裴雪寅抿唇,捂着帕子咳嗽了一声。
血渍从苍白指尖渗出。
他脸色惨白,唇鲜红,一双眸子漆黑冰冷,视线落在桌上,汗水打湿了眼睫。
一双满是疤痕的手迅速打开荷包,拿出白蜡包裹的药丸,裴欢声音着急,“世子!吃!”
裴雪寅不疾不徐拿白绸帕擦拭手上血渍,擦完将帕子丢进火盆。
火舌舔舐织物,绸帕挣扎,很快化为一堆灰烬。
裴欢热得满头大汗,离火盆远了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紧张地盯着白蜡药丸,执拗道,“药,吃!”
裴雪寅面色平静,淡淡道,“信拿来。”
他伸出手,发现手腕极细微地颤抖着,不由抿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白茶清香,如今只剩满嘴血腥。
裴欢忙拿出信给他。
裴雪寅撕开火漆,一目十行扫完,丢进火盆。
他的视线落在火焰吞噬纸张的画面上,眸中倒映着烈火,火势冲天,尖叫,哀鸣,满地打滚、痛不欲生的人烧成一片焦土,大火烧得天是红的,水亦是红的,天地间都是火的颜色,炙烤的温度令肌肤发疼,发僵,水也发烫,烧开了一般,要将人煮沸,炖熟。
“你在这里等,娘亲很快便来。”
“世子!”裴欢惊呼。
裴雪寅眼睫一颤,视线一定,他不知何时坐在地上,火焰熊熊,手指伸入火盆,火舌跃到指尖,烧起一串燎泡。
感觉不到疼。
他猛地收回手,脸色苍白,眸子冷如寒冰。
“世子?”裴欢瞪大眼睛,瞧见世子随手将白蜡药丸丢进火盆,头也不回,背影孤寒。
他忙跑到火盆边去瞧,两只手再三试图捞出来,可那白蜡遇火,火焰更加嚣张,那药丸也不知什么做的,白蜡一融,药也融成一滩瞧不出模样的黑色,一股刺鼻味道,他忙捂鼻子,又焦急地回头去叫,“世子!”
他来回瞧火盆和世子,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连那黑色也烧没了,他傻愣愣瞧着,茫然地耷拉下脑袋,一步一挪地向世子走去,像只被人欺负的大狗。
雪莹提着裙摆忙忙登上台阶,正要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世子一身寒气,视线落在她身上。
分明天气这样热,走两步便出了一身汗,不知怎么,她打了个寒颤,立即退后两步:“世子。”
“哎裴欢。”她又唤了一声裴欢。
裴欢无精打采地走过,嘴里念着什么“药”,没听见似的。
她忙道:“世子,大娘子有请呢!今儿是大娘子生辰——”
她在裴雪寅冷漠的视线里闭上了嘴巴,咽下所有打好的腹稿,寒意顺着脚底窜到了心口。
裴欢执拗地跟着,唯恐被人丢弃似的。
裴雪寅停下,视线落在他鼓着腮帮子的脸上,“裴欢。”
“世子?”裴欢仰头。
“你可知,为何取名裴欢?”
裴欢听不明白,他的脑子记不住很多事,好多事都忘记了,想东西的时候脑袋疼,他不喜欢想。
但是世子这样说,他便有些气愤地认真想了,摇摇头,“裴欢不记得。”
他视线一瞥,远远瞧见裴秋生,想起什么,兴奋道,“哦!我记得!”
“那个黑脸领我来,世子说,叫裴欢!”
“欢,喜乐也。”①裴雪寅看着他无知的脸,眼神里露出嘲讽。
裴欢摸了摸脑袋,“喜乐?”
他不很明白,跳了两步跟上。
“别跟来。”裴雪寅声音冷漠。
裴欢委屈地鼓了鼓腮帮子,气得拿起剑便将园子里的蜀葵花砍倒一地。
雪莹瞧见,也不敢上前,捂着心口,心疼地倒吸气。那片蜀葵花,还是小的时候王大姑娘送她的呢!
好端端一个七夕,那边也不高兴,这边也不高兴,哪个都不高兴!
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忽听得外头拉着调子在叫卖:“磨喝乐!双头莲!新荷叶儿嘞!”
她伸长脖子,心思全跑到了街上。
想到大娘子生辰都等不到世子,不知该多伤心难受,国公爷近来病得重,家里也总听不见欢笑声,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想到她还得去回话,她便头皮发麻。
她想起宫里的贵妃,想起小时候的世子和大姑娘,那时多少喜乐啊。
唉。
七月七,七夕。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②
大相国寺自去岁弥勒殿坍塌重建,如今已建成,正在七夕这日开市。
城内外的妇人娘子,不论高门贵女、乡野村妇、妓女戏婆、女乐家婢,团簇往闹处,游走赏玩。
①《说文解字》
②《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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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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