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手脚麻利,聊着天的空档就把大半碗馅包完了。
原先正犯愁呢,今晚剩的馅儿多,凭他二人也吃不完,哪成想都这时候了还来了客,竟还是小同乡,倒是有缘。
现包的馄饨皮薄馅大,一个个都圆滚滚的,恨不得把皮子填得登登满塞成汤包大小。
鸣风手边的锅里开始滚起大泡,他手上沾了些干面粉,双手一拢,十来个馄饨就下了锅。
馄饨下进去后沉寂了一阵子,等水温再上来时点半碗凉水下去,馄饨在不断翻涌的大气泡里上下翻飞,别有一番美感。待出锅前顺手扔进去一把水嫩的菜心和馄饨一同捞出,盛在泛着油光的乳白色鱼汤里,青白分明。
端来馄饨的手干净有力,手背上有几处旧伤的疤痕,隐在关节的沟壑里并不十分明显。鸣风指腹贴着瓷碗外壁,没知觉似的,捧着刚出锅的热汤水,稳稳搁在江贞面前的桌板上。
他起初并不觉得饿,平日里在衙门办公时三餐大多并不固定,遑论坐下来好好享用点什么。京城里的酒楼虽说几乎去了个遍,但都是奔着议事去的,有重重的公事压着,谁也没心思敞开了品鉴。菜品试过不少,但对他来说都油腻了些,常常用两筷子也就放下了。
没成想今天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竟罕见地食欲大开。
热腾腾的吃食一上桌,主仆三人还了魂似的挺直了身板。
宜明吃的是干蒸,夜里气温低,不用他吹,热气转眼就散了大半。此时也顾不得形象如何,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
鸣风给他单独盛了碗鱼汤来,看他风卷残云的模样,生怕把人噎出个好歹。
江贞此时也懒得管他,既已从规矩繁多的魏府出来,也不必事事再讲规矩。这不能说那不能碰的,憋也憋坏了人。
他双手捧着碗,掌心都被捂热,手指动了动,总算是恢复了些知觉。
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江贞连碗夜摊上的馄饨都吃得赏心悦目。忙活了大半天,腹中早已空空,饿过了劲坐在板车上时人只觉得疲乏,连眼皮都懒得眨。
他先喝了小半碗的汤,等胃里升起暖意才舀起馄饨慢慢吃。
见宜明快吃完了,鸣风端着碗去又给他添了些。宜明脑袋扎在桌子上,两侧的脸颊肉都鼓起,只能挥挥手表示感谢。
对面坐着头活猪,吞咽的声响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江贞借着喝汤的动作遮掩,无声地叹了口气。
彻底从魏家搬出来后,他连胃口都好了许多。府上的几个厨子都是京城人士,做的是魏家人爱吃的传统京城菜。一晃许多年了,江贞吃得就没像今日这般舒心过。
从前淮瑶在时,还时不时地差人出去买点家乡味回来打打牙祭哄小孩开心。点心炒菜的味道算不上十分适口,至少比府上的更合他心意一些。
幼时他顽皮得很,见天地在尘土里打滚,倒是极少生病。难得一两次伤风被外祖母知晓,她老人家都要亲自来家中照料,病愈后雷打不动地给他煮一碗雪鱼馄饨和又香又辣喉的姜汁蛋。
一碗馄饨叫他想起了许多幸福时刻的细枝末节,江贞借着炉火打量立在锅灶前的人。
长亭包完了馄饨,把闷煮的活也揽下。鸣风趁着等饭的空,将洗干净的碗筷叠好摞进锅灶旁边的橱柜中,顺手就把砧板和台面也擦拭干净。
一个一眼望到底的小摊子,里里外外的收拾得很干净。两位老板看上去太过年轻,导致他第一反应是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儿才决定随便吃一口填饱肚子。他们二人分工明确手脚麻利,一看就是做惯了活计。
鸣风弯着腰,袖口因着动作向上收紧了许多,结实的小臂上青筋毕现。肩膀处的衣料挤压在一起,勾勒出一片筋肉起伏。没有寻常人忙碌一天后的疲惫模样,他蹲下时连腰身都紧绷着,远看着像张蓄势待发的弓。
大约还是个练家子。
似是察觉到身后有道视线传来,鸣风起身时抬头扫了一眼。
江贞早在人转身前收回了视线埋头苦吃,他睫毛颤颤,像是被热气熏着了眼睛。
这边刚收拾完,长亭就喊他吃晚饭。
唯一的一张桌子被占了,二人就捧着碗靠在锅炉前站着吃。
生怕人吃不饱,长亭给他的那碗盛得都冒尖。鸣风光是端着都觉着沉,面无表情地把最上面的几个匀给了他。
“再过不久要禁海了,趁着现在还有新鲜的就多吃点。”雪鱼运到京城来后价格水涨船高,也不是日日都舍得买来包馄饨的。
长亭“嘿嘿”一笑,端着碗凑过去,自己从他碗里捞。
“活猪”把两盘馄饨和一碗鱼汤都吃了个底朝天,伸手一扬准备付账。
长亭端着碗,腾出一只手来比划,“多谢客官,一共二十文。”
价钱公道,甚至有些太公道了。宜明看着面前的空碗,难得地有些面热。
“我一人吃了这许多,都有两碗的量了,我再添一些吧。”
鸣风站直了身子,摇摇头,“我们做小生意的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点心钱,定价多少就是多少。况且今日遇到老乡,就当抹个零头结个善缘。”
见他依然面露难色,鸣风又补道:“若是觉得我们家的馄饨吃得还算顺口,往后还请多帮衬。”
宜明忙不迭点头,这才笑着应下。
别说来光顾了,他瞥了一眼自家公子的碗,连汤都快喝完了,这个摊儿怕是要常来。
这样挑嘴的一个人,竟被一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馄饨收买了。宜明心中欣喜,面上却不敢表露,怕把人说臊了就再不来了。
三人很快吃完,想着新租的房子还没收拾,搁下碗就准备往回走。
江贞只顾着拿上琉璃灯,冷月荷包里有些散碎钱,掏出来数了数送到鸣风手上。
三人踏着月光来,掌着花灯去。黢黑的巷子里只有一团晕影漂浮,像只掉了队的萤火虫胡乱转着圈。
洗好碗,锅炉火也熄灭,鸣风举着一根枯枝粗细的残烛和长亭打道回府。
入了深夜,春圆街街面上便是彻彻底底的黑。近日天晴,连水坑都无,鸣风走得十分小心。
鸣风的家距离馄饨摊就隔了两户,他搬来得早,租到的几乎是朝向和格局都顶好的房子。
屋子最前头是沿街的铺面,中间有块敞亮的天井,后头才是起居之所。
这样格局的屋舍对他来说简直堪称完美,所以房东要价高些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左邻右舍的相处了这些年也早已熟悉,都是正经人家,从没闹过红脸,住着舒心。
今夜晚归,姐姐怕是早已歇下,二人做贼一样,准备偷偷从侧门翻回自己院子。
鸣风功夫极好,借着一块微微凸起的碎砖一个利落飞身便稳稳落在墙头,他跨坐在砖墙之上,俯下身伸出胳膊准备拽人。
此时一道斥问划破寂静,伴着凌空的鞭声问道:“小贼站住!”
长亭急忙抽回手,险些吃了那要命的一鞭。
鸣风惊诧,那声音分明才听过,这会儿怎么又撞上了?
他眯着眼望去,眼底只盛下一抹萤火虫的光晕,长腿一收,支起一条腿架着胳膊,尴尬地装出一丝侠客的意味静观。
“咦?怎么是你们?我远远看见两个黑影鬼鬼祟祟的还以为是小蟊贼……”冷月站在原地,脚尖不安地蹭蹭,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道:“没伤着你吧?”
长亭心有余悸,双手攥拳藏在身后微微发抖,嘴上倒没追究,“没有没有,还好我躲闪得及时,只吃了记姑娘的鞭风。好厉害的功夫。”
冷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软鞭折起收在腰间,眼神在他二人身上流转,指着院墙问:“你们……住这儿?”
长亭点点头,见她和“干蒸”肩上背着包裹,手上也没空着,脑袋一歪,对着那位走到哪里都自带一盏琉璃灯的俊公子问道:“难不成…”
他指着“干蒸”手上的行囊,不大确定。
春圆街这片的街坊打他们搬过来之后几乎就没变过,卖鱼的老陈、开香粉铺子的桂姨娘、做豆腐的田阿叔……都是每天出门见面打招呼的老邻居。
要说谁家还有空置的,这片大概只剩下隔壁卖香烛元宝的老李头了。
先前为了他家小儿子科考,举家从城里中心地段的房子里搬了出来,就为了在关键时刻把他那儿子和一帮不学无术的“狐朋狗友”分隔开来。省得今天一酒局明日一赏花的,在家钻研了还没两个时辰就偷溜出去戏耍,再这么放纵下去不知道哪辈子才能考上。
老李头是个果断的,说搬就搬,特意选了这一片,离主城有一段距离。
那帮后生起初还打马来寻过几次,后来便渐渐地不再走动。距离远些倒不打紧,可这片儿的消遣远不如惯去的地方,路窄灰又大,每回回去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实在不雅。
此处虽临着佻樱街,这帮纨绔倒也不敢常去冒头,万一被相熟的叔叔伯伯看见准要到府上告状。禁足都算是好的,就怕双亲一见面就开口念经,噼里啪啦的劝诫和训斥左耳进完右耳进,烦得很。
后来便是书信相邀,一回两回还能偷溜出去,次数多了,他那儿子自己也没了出门的心思。家里马车不准他使,身上又没几块零用,光是来回徒步就耗费了许多精神,更别说还有闲情雅致喝茶赏花听琵琶了。
好在他听话,功课也好,就这么与世隔绝地读了几年,还真叫他考上了。
前两个月刚调去外地上任,归期还未定,当时老李头为着他读书不被打扰,特意把隔壁也买下,两户中间留着扇垂花门走动。
家中无人,空着也是空着,老两口加上几个洒扫做饭的下仆,原先的地方住着已是十分宽绰,用不上这么大的院子。于是把儿子的东西收拢收拢归置到自己院中的库房,牌子一挂,正巧就被江贞一行租了下来。
这片的住户密集,房子与房子之间只有两人宽的巷子作间隔,板车还停在原先的路口,赶是赶不进来的,只能靠人一趟一趟地搬。
好在他们行李少,连件正经的家具也无,几个人进进出出忙活了几趟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当然,体力活都是冷月和宜明的事,江贞两手各提着一个灯笼走在中间帮人照着路,依旧沉默寡言。
鸣风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哑了。
见长亭指着行李问他,躲避不了,江贞终于憋出一个“嗯”来回应。
鸣风借着夜色遮掩,摩擦着指尖翻了个白眼。
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叫他开口说句话都难如登天。
喔不对,这位贵公子刚吃了满满一碗雪鱼馄饨,人间烟火这不也吃挺欢么。
寒暄了两句,见人手上还有活,长亭也不欲多言,准备问问新邻居有没有要帮忙的。
谁知还没开口,便被一道稚嫩的童声打破僵局。
“长亭哥哥,莺姐姐说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觉,大半夜的拉着人扯什么闲篇?”一个小丫头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吱呀一声拉开门,门后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嘴里一点不饶人。
只见她质问完长亭,扭头对着另一个黑影转达道:“鸣风哥哥,莺姐姐说你要是再把院墙弄塌了就自己买砖回来砌,她可不再花钱叫人上门修了。”
素莺平日里惯是这样说话的,她身上没一点贤良淑德的影子,刻薄起来也是见血不见刃,二人在府上不知吃了她多少冷言冷语。
只是这月黑风高夜,面对着仅有两面之缘的新邻居们,着实有点下不来台。
鸣风撤下腿,背对着众人道了一句“失礼”,便飞身一跃而下,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桂圆被捏着嘴巴夹在腋下狂奔,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了。
长亭臊得恨不能拿脑袋在地上钻个洞直通到房里,他连头都不敢抬,飞快地说了句“收拾完了早点睡,若有什么短的缺的要搭把手的尽管来招呼。家里人多,总有能帮得上忙的。”便踩着小碎步扭着老腰火烧火燎地逃离现场。
由于他语速过快,冷月只含糊不清地听到什么“短的忙的。”,人就已经没影了。
三人先是愣在原地,随后都咧开嘴笑了。江贞手上的灯笼晃晃,抖落了一地月华。
春圆街上若住的都是这样的人家,往后的日子兴许不会太过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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