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完全升上来,暖黄的光线把世界的边角都照料。
素莺在铺子里刚一阵忙活完,线下正靠着柜台喝茶休息。
一辆奢贵非常的马车照旧停在路边一家还未开板的铺子门口,侍女掀起厚重的毛毡门帘一角,打马车上款款走下来一位官夫人。
那夫人身后跟着两名侍女,轻车熟路地往素莺店里来。
素莺还做着从前做惯的营生,她绣活做得出挑,手脚勤快,从不拖延工期。就算店面搬离最繁华的街市开在这处,还是有不少小姐太太常来捧场。
进门的这位便是帮衬许多年的老主顾——魏夫人。
像施佳敏这样大户人家的主母平日里光是料理家中事宜就忙得脚不沾地,每回她抽出时间亲自来挑布裁衣,素莺都是自己招待从不假手于人。
京城里达官显贵数不胜数,一把石子扔出去就能砸中十来个。金贵讲究的人多,各式店铺开得也多,都想争个优中更优。要是得了哪位贵人的青眼,往后的生意那可就不愁了。
素莺的店原先是开在昌润街上的,她把手头所有的钱汇拢起来,连珍藏的首饰也典卖,终于凑够了数,咬咬牙签了两年的租约。
当时的店面不大,但胜在精巧。素莺爱干净,布置也用心,本就堪堪够用的店里竟还能隔出两间试衣服的空屋子,实在是厉害的巧思。
她那屋里常年熏着甜淡的香,教人一进门就觉得身心舒畅,不自觉地想多待一会儿。
夫人小姐们原先是对新铺子好奇,采买东西或闲逛时走进来瞧瞧,谁知这一瞧便定了性了,往后自用或送人的大小物件第一时间就是来这处看看。
素莺刺绣功夫是从小练出来的,从前绣坊里的老师傅多,这处指点一下那处指点一下,一件绣品完成后竟直接被挂出来售卖,足可见她技法之妙。
要是光论刺绣,还不足以吸引这么多顾客,真正“只此一家”的精品是店里产量极少的水云锦。
水云锦顾名思义,随着人行走坐卧,衣料便如浮光跃金变换颜色,走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这料子织法独特出货率不高,织完还要经过数十道工序浸染晾晒,及其繁复。
贵人们却愿意等,甚至连排期都未定下,定金早早地就押了,生怕错漏自己的那份。
家里孩子越来越多,日常开销虽大,但以店里的生意来说,养活这一大家子还是绰绰有余。只是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小屋里起居多有不便,要是在寸金寸土的地段租个大房子只用来居住,又不大划算。
于是,她一拍大腿立刻决定搬迁。昌润街的铺子保留,只留下几个小伙计看顾、量体,量好的尺寸一天两次送到新地方去,往后裁剪缝制统一都在那一块做。
彼时,店头的名号早已传遍街头巷尾,老客源稳定,搬走后的新店址也不愁没有新顾客。在内城外租下这么大一座院子的花费竟比从前挤挤攘攘的店面还少。孩子们住得舒坦,新店铺扩出来三五倍大,就算人多也不显得局促。实在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生意逐渐走上正轨,素莺便花高价把会织水云锦的两位师傅都从老家挖了过来,现在她不但自己随用随取,产量高时还能给别人供货,年长些的孩子大部分都在那干活,老师傅得空了便教教他们织布洗染的法子,等日后出去自立门户时,手上也捏着能吃饭的手艺。
每年年末都是各种布料供不应求的时候,这时候不管是一寸一金的水云锦还是坊间常用的丝绸棉麻皆紧俏得很。素莺早早教人多产多囤,这天儿才刚冷下来,店里的生意就快忙不过来了。
魏夫人这回过来是准备给家里人做几身冬衣,还有几位不好抛头露面的闺中密友也想做几身新衣服穿,可惜家里人看管得严,只能托她来问上门量体的时间。
见是她来,素莺便叫伙计赶紧扯了几匹新布样子,一会儿方便人挑选。
只是今日魏夫人瞧着兴致不高,双眉紧蹙,人看着也有些疲乏。
素莺斟了杯甜茶来递到她手上,挨着她问:“怎么了这是,谁给我姐姐脸色瞧了?”
魏夫人接来茶水抿了一口,甜丝丝的,润而不腻,再看她一副随时要冲上去给她报仇的模样,一下子就笑了,“没谁没谁,是我自己心中烦闷有点心事。”
素莺也是同她玩笑,她这幅身子,能找谁单挑去。她骄矜地挑了挑眉,对自己泡的甜茶很是满意,“怎么样,这茶好喝吧?我新研究出来的。”
魏夫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面上添了点笑意,不再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闻着香甜喝着清口,怎么做的?”她又喝了两口,茶一下就见了底。
素莺朝桂圆招手,一会儿功夫圆滚滚的一小只就小跑着从后院拿来一包装好的干货食材,“喏,配方都在里面,回去叫人在煮好的水里兑点红茶,按自己口味加糖就成。”
身边的侍女上前来收下,素莺这才叫人抬着布料和刺绣的新花样进来。
讲究的人家早早就定制了冬衣,等到凉下来现做都是来不及的。店里的姑娘手脚快效率高,只要不是太复杂的样式,都能在约定的期限前做好,洗熨过后送到各府上,若是缝线绣花有出入还来得及改。
魏夫人来取披风,上次做了十余条,算算日子应该也就是这两日完工,于是没等人送上门,就自己先来了。
“您看看这些,都是师傅们新染的,前脚刚做好后脚您就来了,赶巧了。”素莺捞着一堆布样搁在腿上,一件一件地展示。
“诶,这个不错,拿给我瞧瞧。”她看中了一块晴山蓝的料子,放下茶盏,伸手要摸。
“这个颜色淡雅,料子柔,给千金做些小玩意儿倒是适宜。”说着,她抖开几张画着新纹样的纸给人过目。
打头的一张上画着一只胖嘟嘟的小鸟站立枝头,昂首挺拔的模样,圆嘟嘟的。纸张下面勾了一只猫,站在墙头伸出爪子努力够着一串海棠果,毛茸茸的肚子堆在支撑站立的双足上,栩栩如生。两个主角之间的留白处描有一些盛放鲜艳的花草做点缀,简直把纸上的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见到小猫,魏夫人的眼睛一亮,指尖点了点,“绣这个吧,老规矩,这块料子做里衣,图案加在袖口或领口。丝线要劈到最细,不能磨肉。”
魏夫人在她这做了多年的衣裳,素莺对她家中哥儿姐儿的喜好都记得滚瓜烂熟。
大姑娘喜山月、二姑娘爱花草;四位公子里有两个不大讲究,魏夫人做什么他们便穿什么。其他两位中,有一位素爱鲜艳亮眼的花色,简直是越花哨越好;另一位则截然相反,从里到外都是清一色的素,其中以靛蓝和烟墨居多,偶尔加点紫烟和山岚之类的淡色嵌一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魏大人做衣裳。
颜色虽淡雅,可这位喜欢在贴身的衣裳上烙下点跳脱的印记,要么是袖口,或者是领口、腰腹,总之都是自己一低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那位人淡如菊的公子偏爱柔软亲肤的料子,底布上装饰有素雅暗纹为佳。他一年到头做的里衣外衣加起来还没有素莺的多,可偏偏魏夫人对他很是上心。
素莺也记得他,是个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有一回绣娘用错了丝,送到府上时魏夫人刚过目,便叫人把那批衣裳全都送了回来教人重新做,很仔细呢。
“唔……斗篷也做两件,这孩子夜里睡不着总喜欢坐着看书,回头我差人送些小狐狸皮来,做几件手炉也使得,针脚缝密些。帮我赶赶工,快些做,啊。”说罢她便起身要走,素莺撇开那堆布样送她。
“今日怎么这样赶,其他哥儿姐儿的不加几身么?”
魏夫人停下脚步,愁容又浮上来,“别人的先不急,紧着他的先做,眼见着马上十一月了,这时候叫人搬出去,连年不让孩子在家过完,真是好狠的心!”说着,她眼眶里泛起了红。
素莺心中一惊,别人的家务事她不敢置喙,但稍作联想,便一下子想到江贞。
爱穿暗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正好也是昨天刚搬来……主要还是靠她那个碎嘴的弟弟整日挂在嘴上说的一些家常小事推敲出来的。
打眼一瞧就觉得那人身上的衣裳瞧着眼熟,还当是自己看错,细细想来,夹层袖口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花样,可不就是店里绣娘的手艺么。
素莺不动声色地挪到她身边,握住垂下来的一只手,热源很快传递过去,“姐姐莫忧心,有你这样事事牵挂他的家人,想必日子不会坏到哪里去。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您尽管跟我开口,这十里八乡的谁还不卖我个面子呀。”
魏夫人破涕为笑,手上用了些力,回握住那只热乎乎的手捏了捏,“就你嘴甜。对了,我那两个姊妹的事你也放在心上,尽快派人去量体,好大的一笔生意呢。”
素莺感谢她常来光顾,对她的订单便格外上心,“我即刻就派人去,斗篷做好了是叫红莲送去府上呀,还是直接送到哥儿那去?”
一句话把人问懵了,魏夫人愣神,忍不住掏出帕子拭干了两道蜿蜒的泪痕,“先放着吧,有消息我再知会你。”
素莺看她这模样,料想江贞这是和从前都切断了联系?更加不敢贸然透露什么,只点点头把人送上了车。
马蹄哒哒,踩着一肚子的委屈打道回府。
素莺望着马车远去,思绪慢慢收回,她扭动着轮椅掉头,正好碰上满载而归的几人。
万幸没打上照面,否则还不知有多尴尬。
几人空着手出去,拎了满手回来。大件的东西都有店家专送,自己提着的都是些轻巧的花果点心脂膏香粉。
长亭捧着满满一油纸的蜜饯,走一路,转着圈地给身边人分了一路。他抬头看见素莺独自在路边,捏了块干杏,剩下的一股脑全都塞到宜明怀里。
他上前快走了几步,先往素莺嘴里塞了杏,这才推着人进屋,“我的好姐姐,早上没吃饱么?守在路边吃了多少灰!”
素莺没答话,朝宜明勾了勾手指,又抓来几个干杏吃。甜中带酸,果味浓郁,肉厚而不粘牙,鸣风也爱吃这口。
长亭转了半圈没见着人,问:“哪儿去了,又被东边叫走了么?”
素莺点头,转着轮椅坐到柜台后,比划着布料配丝。
她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江贞长身玉立,手上捻着块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身子瘦,骨架却坚实,衣服裹在他身上透出别致的倜傥。二人视线相撞,他点点头又挪开去。
素莺扯出一筒银丝,看来看去还是惯用的颜色相称,定好色后转交给店里的伙计送交给绣娘赶工。
门外有人赶车来,是方才定的货到了。
被褥、书柜、博古架,都是简单实用的款式,除却这些就是粮油调味之类的必需品,再没别的了。
宜明带着人往院子去,指挥着将家私摆好。江贞也不好再逗留,拱拱手同他们一道。
“归拢好就来吃午饭,省得桂圆再跑一趟。”
江贞脚步顿了顿,转身对着她揉捏荷包。
素莺一双眉眼凌厉起来,刚要开口,却被江贞抢了先。
“贵府的饭食实在不错,我想偷个懒,往后正餐都在这儿和你们一道,成么?”
素莺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要求,立马就同意了,“那感情好呀,你们来也热闹些。想吃什么就跟长亭说,跟我那傻弟弟说也行,反正家里头是他俩管饭。”
江贞不知该给多少伙食费,把荷包倒了个底朝天,宝钞碎银铺了一柜台让她自己拿。
素莺笑笑,从那堆里头点了六两银子,“先试一个月的,要是觉得吃着舒心再定下来。早饭和下午的点心也是有的,你要是起得晚,我就让他们留在灶上温着。反正都在这吃,家里索性就别开火了。”
她一张口直接都安排妥帖,江贞摸着银子迟迟没收回去。
素莺猜到她的顾虑,又补道:“都是家常小菜,你要是哪天想吃鲍参翅肚的可得自觉加钱。”
江贞展颜,这才一把抓起银子票子塞回荷包里。
家私店的伙计手脚麻利,转眼就将东西归置好。宜明转头去收拾浴房,冷月撸起袖子封窗。
江贞把自己的箱笼全部打开透气,樟木箱子自带一股清香,他嗅了嗅,找出一叠厚厚的信件翻看起来。
信封和信纸瞧着不新,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被人日夜抚读,边缘被揉出了毛边,墨迹便显得格外醒目。
他坐在床沿够着枕边的一木制匣子,精挑细选出一封最新的放进去。
那个宝贝匣子里装有一截破洞的渔网、一块环佩和一个旧得起球的护身符。都不是值钱的家当。
“娘亲,阿聿乔迁新居,幸得佳邻。阔别多年,尝得乡味,十分感慨。盼归。”
江贞怀抱着薄薄一张愁思,和衣蜷曲着,心中默念一封没有地址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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