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时,桑鲸珩正对着镜子系丝巾。象牙白的真丝上绣着细碎的银线玉兰,是庄繁溪前几日从苏绣工坊带回来的,“配你今天的白裙子正好。”
楼下传来玻璃杯轻碰的声音,庄繁溪已经坐在餐厅里翻画展手册。她总穿剪裁利落的香云纱旗袍,今天是黛色的,领口别着枚翡翠胸针,晨光落在上面,像盛着一汪静水。“沈先生的新展加了几幅泼墨山水,你上次说喜欢他笔下的云。”她抬眼时,鬓角碎发被阳光染成浅金。
桑鲸珩下楼时,正看见母亲把温热的牛奶推到她惯坐的位置。“解枕檀今天没约你?”庄繁溪翻到画册里的《松云图》,指尖在纸面轻轻点了点,“上次她来家里,盯着这幅复制品看了好久。”
“她说要整理实验室数据。”桑鲸珩咬了口红豆包,豆沙的甜混着牛奶的香漫开,“不过我把上周买的橘子糖分了她半罐,锡纸包装的那种。”
庄繁溪忽然笑了,胸针上的翡翠跟着漾起柔光:“你小时候总偷拆这种糖,锡纸揉得沙沙响,被我撞见就往口袋里塞,结果糖化成黏糊糊的一摊。”她合上手册时,指腹在封面烫金的“云岫”二字上顿了顿,“走吧,再晚要错过开幕致辞了。”
画廊在老洋房改造的四合院里,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刚走到月洞门,就听见沈先生的声音,他正跟几位访客说画里的云:“你们看这团积雨云,要用湿笔裹着浓墨,趁纸还潮的时候扫过去,才会有翻涌的气。”
桑鲸珩跟着庄繁溪往里走时,忽然瞥见展柜角落里的小摆件——玻璃罩里的锡箔纸星星,大概是哪个孩子留下的。她想起昨天给解枕檀塞糖时,对方指尖微颤,把糖攥在手心的样子,像捧着颗会化的星子。
“在看什么?”庄繁溪的声音把她拉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底浮起笑意,“去年有个小姑娘,把糖纸折成星星塞在这儿,说要给画里的云当伴儿。”她顿了顿,指着《松云图》左下角,“你看这处留白,像不像你上次折的纸船?”
桑鲸珩凑近了才发现,那片淡墨晕染的留白里,真藏着若隐若现的船影。沈先生恰好走过来,手里还捏着支狼毫:“繁溪你来得巧,这云的层次感,还是上次听你说‘云要像被风揉过的纱’才悟出来的。”他转向桑鲸珩时,眼里带着笑意,“小珩上次说喜欢云里的光,我特意在云隙加了点钛白。”
桑鲸珩盯着画里的光痕,忽然想起解枕檀实验室的台灯。上次去找她拿笔记,看见对方趴在桌前写公式,台灯的光落在发顶,像给她镀了层薄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和此刻展厅里的翻页声有些像。
“这孩子总爱走神。”庄繁溪接过沈先生递来的清茶,杯沿氤氲的热气里,她忽然说,“前几天带她去买糖,看见橘子味的就走不动道,说要给朋友带。”她瞥了眼桑鲸珩泛红的耳根,话锋转得自然,“沈先生这画里的橘子洲头,用的是赭石调胭脂吧?”
沈先生哈哈笑起来,指着画中临江的红枫:“繁溪还是这么懂颜料。小珩要是想学,下次带你们去我的画室,那里有刚磨好的赭石粉。”
桑鲸珩正盯着画里的红枫发怔,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是解枕檀发来的照片,实验室窗外的梧桐叶上落着只白蝴蝶,配了行字:“像你丝巾上的玉兰。”她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刚要回复,就听见庄繁溪说:“去院子里透透气吧,你上次说这里的桂花开了。”
后院的桂花树比院墙还高,细碎的金桂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星。桑鲸珩刚站定,就看见母亲从手袋里拿出个小瓷罐,里面装着刚买的桂花糕。“刚在巷口那家老字号买的,热乎着呢。”庄繁溪递过来一块,桂花的甜混着瓷罐的清冽,“解枕檀是不是不爱吃太甜的?下次让张妈做低糖的。”
“她其实喜欢橘子糖。”桑鲸珩咬了口桂花糕,忽然发现母亲正看着她笑,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轻颤,“妈,你怎么总说她?”
“因为你提起她时,眼里的光比画里的云还亮。”庄繁溪把瓷罐盖好,指尖沾了点桂花碎,“你小时候攥着糖纸不肯放,说要留给隔壁生病的小姑娘,现在还是这样。”她望着院墙那头的蓝天,云正慢慢飘着,“沈先生说,好的情谊就像画里的留白,要留着余地才好看。”
桑鲸珩忽然想起解枕檀手心的糖。那天她塞糖时,指尖触到对方微凉的掌心,像碰了下初春的溪水。此刻桂花落在她的丝巾上,银线玉兰沾了点金桂,倒像把秋色绣进了春光里。
展厅里传来一阵轻响,大概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画架。庄繁溪起身时,胸针上的翡翠在阳光下流转:“该去看最后一幅《暮云图》了,听说沈先生特意留了题字的位置,要我们写点什么。”
桑鲸珩跟着母亲往回走,路过月洞门时,看见玻璃罩里的锡箔纸星星还在。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颗橘子糖,剥开锡纸,把糖轻轻放在星星旁边。锡纸被她折成小小的玉兰形状,金桂落在上面,像给花瓣镀了层金。
庄繁溪在廊下等她,看见她指尖沾着的糖屑,递过方手帕:“沈先生的题字台有砚台,你不是练过几年小楷?”
题字台摆在《暮云图》前,墨汁的清香混着松烟味漫开。桑鲸珩蘸墨时,看见母亲在宣纸上写“云岫无心”,笔锋舒展,像她身上的香云纱一样妥帖。轮到她时,笔尖悬在纸上顿了顿,最终落下“橘香随云”四个字。
墨痕未干时,手机又震了震。解枕檀发来张照片,是实验室的窗台,半罐橘子糖被摆在阳光里,锡纸反射着细碎的光,配了行字:“刚剥了颗,甜得像你家院子的桂花。”
桑鲸珩抬头时,正看见庄繁溪望着她笑,远处沈先生的声音飘过来:“这暮云里的光,要等风来才会动呢。”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望向画里流动的云,忽然觉得掌心还留着橘子糖的温度,像握着片不会散去的云。
离开画廊时,夕阳正把院墙染成暖橙。庄繁溪把装着桂花糕的瓷罐递给她:“带回去给解枕檀吧,就说……是画里的云托我带的。”她顿了顿,看着桑鲸珩眼里的光,补充道,“下次让她跟我们一起来看沈先生的画室,那里的云,是能摸得着的。”
桑鲸珩把瓷罐抱在怀里,桂花的香从罐口漫出来。路过巷口的糖铺时,看见老板娘正把“周末歇业”的牌子摘下来。她忽然停住脚步,庄繁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瓷罐:“再买罐橘子糖?就当是给画里的星星添颗伴儿。”
锡纸被指尖揉出沙沙声时,桑鲸珩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她攥着糖纸跑过青石板路,庄繁溪总在身后说“慢点跑”,声音像被风揉过的云。此刻母亲站在糖铺门口,旗袍的黛色被夕阳染成暖金,胸针上的翡翠盛着光,倒比画里的云还要温柔。
她提着糖罐跟上母亲时,听见远处传来鸽哨声。抬头看见云正慢慢飘着,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推着,要往某个有橘子香的地方去。
车子驶过梧桐树影时,桑鲸珩正把新买的橘子糖罐放进帆布包。玻璃罐身被夕阳照得透亮,罐口露出的锡纸边角闪着细碎的光,像把刚才画廊里的阳光也装了进去。
“解枕檀住的那片老楼,是不是快到了?”庄繁溪转动方向盘时,香云纱旗袍的袖口轻轻扬起,“上次她来家里送笔记,说实验室在医学院的老楼里,窗外有棵爬满紫藤的老槐树。”
桑鲸珩扒着车窗往外看,沿街的银杏还没泛黄,却已有零星叶子落在红砖围墙上。“她今天说实验室的空调坏了,估计正热着。”话音刚落,帆布包里的手机震了震,是解枕檀发来的消息:“刚发现冰箱里有你上次带的酸梅汤,冰过之后像把碎冰敲进橘子糖里。”
庄繁溪在路口等红灯时,瞥见女儿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飞快,忽然笑了:“要不要先送你去医学院?我去前面的书局等你,正好看看新到的碑帖。”她指了指街角的老字号书店,木招牌上的“墨韵”二字被岁月磨得温润,“记得让她尝尝桂花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桑鲸珩抱着瓷罐下车时,帆布包带在肩上压出浅痕。刚走到医学院的红漆大门,就看见穿白大褂的学生抱着文件夹匆匆走过,白大褂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带起阵草木香。实验室所在的老楼爬满青藤,三楼的窗开着半扇,隐约能看见里面亮着的台灯——和她上次来时一样,像悬在墙上的颗星星。
她顺着旋转楼梯往上走,木质台阶发出轻响。刚到三楼走廊,就听见解枕檀的声音,正对着电话说:“数据误差控制在0.3以内就好,不用反复核对……对,就是桑鲸珩上次帮我整理的那组。”
桑鲸珩停在实验室门口,看见解枕檀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白大褂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蓝黑墨水。窗外的紫藤花落在她发梢,她却浑然不觉,指尖在实验记录本上划着什么,侧脸被台灯照得半明半暗,像沈先生画里故意留的那笔淡墨。
“在说我什么坏话?”桑鲸珩推开门时,瓷罐在怀里轻轻撞了下,桂花的甜混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漫开。
解枕檀猛地转过身,手里的笔差点掉在桌上。看见她怀里的瓷罐,耳尖忽然红了:“刚跟师姐说你整理数据比仪器还准。”她指了指桌角的玻璃杯,里面的酸梅汤还冒着冷气,“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看完画展要回家吗?”
“我妈说这桂花糕得趁热吃。”桑鲸珩把瓷罐放在实验台上,刚要打开,就看见解枕檀的记录本上画着朵小玉兰,笔尖还蘸着没干的蓝黑墨水,“这是……”
“刚才算数据时走神画的。”解枕檀把记录本往抽屉里塞,指尖却碰倒了旁边的橘子糖罐,几颗糖滚出来,在桌面上骨碌碌转着,“你丝巾上的玉兰太好看,就记在脑子里了。”
桑鲸珩弯腰捡糖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解枕檀的手还带着凉意,像刚碰过冰过的酸梅汤杯子,却在相触的瞬间轻轻颤了下。“空调坏了怎么不开窗?”她把糖放回罐里时,发现罐底铺着张锡纸,被折成了小小的玉兰形状——是她上次塞给解枕檀那颗糖的糖纸。
“开了窗怕紫藤花飘进来,落在培养皿里就麻烦了。”解枕檀打开瓷罐时,桂花的香气漫过实验台,混着培养基里的琼脂香,竟有种奇异的清甜,“庄阿姨的手艺真好,比学校食堂的桂花糕多了点……”她咬了口,忽然顿住,“像把桂花揉进了云里。”
桑鲸珩看着她嘴角沾着的桂花碎,忽然想起早上母亲鬓角的碎发。正想递过纸巾,就看见解枕檀从抽屉里拿出个玻璃小瓶:“上次做实验剩下的薄荷精油,你带回去吧。夏天往丝巾上喷点,像把云里的凉风装在了身上。”小瓶的木塞上还系着根红绳,是用实验室的废弃试管绳编的。
窗外忽然飞过群鸽子,鸽哨声落时,解枕檀的手机响了。是实验室主任打来的,说新的试剂到了,让她去楼下取。“我去去就回。”她抓起白大褂往外走时,忽然回头指了指桌角的橘子糖,“你要是等得无聊,就吃颗糖,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凉丝丝的。”
桑鲸珩坐在解枕檀的椅子上,转椅的轮子在地面轻轻滑动。她翻开摊在桌上的实验记录本,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在页边空白处还画着些小画:有趴在梧桐叶上的白蝴蝶,有裹着锡纸的橘子糖,还有朵歪歪扭扭的玉兰——花瓣上特意点了点银白,像她丝巾上的银线绣纹。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时,她正把颗橘子糖放进嘴里。解枕檀抱着试剂箱回来,看见她含着糖鼓着腮帮的样子,忽然笑了:“像你小时候偷糖被庄阿姨撞见的样子。”她把试剂箱放在地上,额角渗着细汗,“刚在楼下看见庄阿姨的车了,她是不是在等你?”
“她去书局看碑帖了。”桑鲸珩把剩下的半罐桂花糕塞进她的实验服口袋,“记得下午吃,别又忙得忘了吃饭。”她起身时,看见解枕檀的手指在玻璃小瓶的红绳上绕了绕,“对了,我妈说下次沈先生的画室开放,让你一起去。”
“真的?”解枕檀眼里忽然亮起光,像上次在她家看见《松云图》复制品时那样,“我还以为庄阿姨觉得我总麻烦你……”
“她昨天还说,你盯着画看时的样子,像把心思都浸进墨里了。”桑鲸珩走到窗边,替她把没关紧的窗推到底,“你看,紫藤花都爬到窗台上了,再不开窗,它们要伸进培养皿里了。”
解枕檀跟着走到窗边,两人的影子落在窗台上,被夕阳拉得很长。远处的鸽哨声又响起来,桑鲸珩忽然想起母亲说的“云要往有橘子香的地方去”,此刻风从紫藤花里钻出来,带着点橘子糖的甜,真像把云揉碎了送过来。
“我该去找我妈了。”桑鲸珩抓起帆布包时,解枕檀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用锡纸折的小云朵,边缘被指尖压得很平整,“早上剥橘子糖时折的,像沈先生画里会发光的那种云。”
桑鲸珩捏着锡纸云下楼时,指尖能摸到上面的纹路。刚走出医学院大门,就看见庄繁溪的车停在老槐树下,母亲正坐在车里翻本线装书,夕阳透过车窗落在书页上,把“兰亭集序”四个字染成暖金。
“这么快就下来了?”庄繁溪合上书时,看见女儿手心的锡纸云,眼底浮起笑意,“解枕檀是不是又给你塞东西了?上次她送你的叶脉书签,你现在还夹在诗集里。”
车子驶过护城河时,桑鲸珩把锡纸云放进橘子糖罐。玻璃罐里顿时热闹起来,橘子糖滚着光,锡纸云沾着甜,像把整个下午的阳光都收在了里面。“妈,下次去沈先生的画室,要不要带罐橘子糖?”她忽然开口,看着窗外掠过的芦苇荡,“解枕檀说,沈先生画里的云,像裹着糖霜的棉花。”
庄繁溪在桥头转弯时,看见水面倒映着晚霞,像把胭脂和赭石调进了水里。“好啊。”她抬手理了理女儿被风吹乱的丝巾,银线玉兰在暮色里闪着光,“再让张妈做些橘子味的糯米糍,沈先生上次说,画云的时候嘴里含着甜的,笔锋都能软些。”
车子渐渐驶进暮色里,帆布包里的橘子糖罐偶尔发出轻响。桑鲸珩扒着车窗看晚霞,那些被夕阳染成橘色的云,真像解枕檀折的锡纸云长大了,正慢悠悠地飘着——或许要飘到医学院的老楼窗台上,落在那盏亮着的台灯旁边。
她忽然想起解枕檀塞给她锡纸云时,耳尖的红晕比晚霞还浅。那时风卷着紫藤花落在实验台上,像把碎星撒进了橘子糖罐里。而此刻母亲正哼着老调子调收音机,香云纱旗袍的衣角在风中轻轻扬着,倒比画里的云还要自在。
“下周要不要约解枕檀来家里吃饭?”庄繁溪忽然调大收音机的音量,里面传来评弹的琵琶声,“张妈新学了做蟹粉小笼,说要让你们尝尝秋天的味道。”
桑鲸珩刚要回答,手机震了震。解枕檀发来张照片:实验室的台灯下,半块桂花糕放在橘子糖罐旁边,配了行字:“刚发现桂花糕的甜会渗进糖里,现在连橘子糖都带着桂花香了。”
她抬头时,看见母亲正望着她笑,收音机里的琵琶声像流水漫过青石板。远处的云还在慢慢飘,而帆布包里的橘子糖罐,正把一路的甜都攒着,要等下次见面时,连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一起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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