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疤,就在崔云姝左边的脸颊上 [14]。
像一道浅粉色的,被月光浸泡过的伤痕。
她坐在镜子前,铜镜里的人影是模糊的。她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能感觉到那道疤的存在。像一根细细的,冰冷的,永远不会消失的针,贴着她的皮肤。
它不疼了。
但它会提醒她。
提醒她,在大理寺的那个下午,那种皮肤被一点点灼烧,腐蚀,溃烂的感觉。提醒她,那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怨毒的眼神。提醒她,那个坐在马车里,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的,二皇子妃魏书语。
提醒她,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美丽,财富,甚至智慧,都是多么的脆弱。
只要那个坐在最高处的人,一句话,一个念头,就能把你所有的一切,连同你的脸,你的命,一起碾碎。
清姝院里,很安静。
那场惊动了整个京城的“玉容膏”风波,已经过去了。
崔家,成了最大的赢家 。二皇子妃被打入冷宫,二皇子被收回权柄,闭门思过。太子党趁机掌控了户部和工部两个钱袋子,权势滔天 [14]。
“镜花缘”这个名字,也因此,成了传奇。
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被皇家亲自认证过的,代表着“清白”与“奇迹”的传奇 。姐姐崔云熙在宫中,更是将“玉容膏”变成了太子妃身份的象征。现在,能拥有一盒“玉容膏”,比拥有一支先帝御赐的簪子,更能证明你的地位 。
钱,像潮水一样,涌进崔家的账房。
声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可崔云姝知道,这不够。
远远不够。
“姝儿。”
母亲宋氏的声音,将她从那种冰冷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宋氏端着一碗燕窝,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和担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混杂着骄傲、心疼和一丝敬畏的复杂神情。她看着镜子前女儿的侧影,看着那道浅浅的疤痕,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这个女儿,好像从那天起,就彻底变了。
她把那碗燕窝放在桌上,低声说:“太医说了,这疤痕虽浅,但要全消掉,还得些时日。你别……”
“娘。”
崔云姝转过头,打断了她。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漆黑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让人心慌。
“我没事。”她说,“一道疤而已,死不了人。”
她拿起桌上一本崭新的册子,递给了宋氏。
“‘镜花缘’的声望,已经到了顶。接下来,该把这些虚无缥缈的声望,变成更实在的东西了。”
宋氏接过册子。
封面上,是三个用泥金勾勒出的,雍容华贵的篆字。
锦绣阁 。
她翻开册子。
里面,不再是蛋糕和奶油。
而是丝绸,是云锦,是缂丝,是苏绣,是几百种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工艺的,大秦最顶级的布料。
是东珠,是南珠,是猫眼石,是祖母绿,是各种能让女人疯狂的,璀璨夺目的珠宝设计图。
“奢侈品。”崔云姝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我们要做的,不是和那些绸缎铺子抢生意。我们要定义的,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审美。我们要让那些贵妇名媛相信,只有从‘锦绣阁’里出去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体面,才是真正的尊贵。”
“我们要卖的,是一件衣服吗?不。我们卖的,是太子妃姐姐亲手设计的花样子。我们卖的,是一块宝石吗?不。我们卖的,是只此一件,绝无复刻的,无与伦比的荣耀。”
宋氏看着那本计划书,看着上面关于“品牌故事”、“限量发售”、“高级定制”等一系列闻所未闻的词汇,她的手,微微地,有些发抖。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脸上那道还未消退的疤痕。
她忽然明白了。
这哪里是在做生意。
这是在……筑城。
用金钱,用丝绸,用珠宝,用所有女人的虚荣和**,为崔家,也为她自己,筑起一座更高,更坚固,更能抵御风雨的城墙。
“好。”宋氏合上册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就按你说的办。人手,铺面,都交给我。你只管,把你的那些……奇思妙想,画出来就好。”
母女二人,相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崔云姝觉得,自己需要去吹吹海风。
京城里的空气,太闷了。充满了权谋的腐臭味,和胭脂水粉的甜腻味,让她喘不过气。
她需要大海。
需要那股子咸涩的,带着铁锈味的,自由的风。
她更需要去看看,她的“诺亚方舟”,她的“神机舰”,她真正的,能带她逃离这一切的……希望。
当她和唐璞再次站在东海之滨那个秘密船坞前时,连她自己,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 。
这已经不是一个村落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热火朝天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工地。
上千名工匠,赤着膊,喊着号子,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蚂蚁,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的造物上,忙碌着。
敲打声,锯木声,号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粗犷而雄壮的交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桐油和海盐混合的味道。
那艘船……
崔云姝抬起头。
那艘只存在于她图纸上的,她用前世记忆拼凑出来的“宝船”,此刻,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姿态,耸立在天地之间 。
巨大。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
它的龙骨,像一条从海底深处延伸出来的,巨龙的脊椎,稳稳地,扎根在巨大的船台上。
它那已经初具雏形的船身,像一座移动的山峦,投下的阴影,足以笼罩整个船坞。
最让她感到震撼的,是那些已经安装了一部分的,巨大的隔板。它们将船的内部,分割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如同蜂巢般的舱室。
水密隔舱。
在这个时代,绝对的,神迹一般的存在 。
唐璞已经看傻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张着嘴,像一个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内陆的孩子。
他是个军人。
他比任何人都懂,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意味着什么。
它身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充满了力量感。那高高翘起的船首,不是为了好看,那是为了破开最汹涌的波涛。那宽阔的甲板,足以容纳上千名士兵……不,是水手。那两侧预留出来的,一个个黑洞洞的,用铁皮加固过的方孔……
唐璞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擂动起来。
那不是用来通风的。
那是……炮门!
可以随时加装重型床弩,甚至……火炮的炮门!
这不是一艘商船。
这绝对不是一艘用来运货的商船!
这是一艘……
这是一艘足以横行四海,摧毁一切的……无敌战舰!
就在这时。
一个疯疯癫癫的,头发花白的身影,从那巨大的船身上,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滑了下来。
是鲁大师。
他浑身都是木屑和油污,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疯魔般的,狂热的光芒。
他看到崔云姝,像看到了亲人,一把冲了过来,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得语无伦次。
“丫头!你来了!你快来看!快来看我的杰作!”
他不由分说,拉着崔云姝,就往那艘巨舰上爬。
唐璞跟在后面,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鲁大师指着船上的每一个细节,像一个向父母炫耀自己玩具的孩子,唾沫横飞。
“你瞧这水密隔舱!我用双层卯榫结构加固了!就算撞上暗礁,破了两个舱,水也绝对漫不到第三个舱里去!”
“还有这平衡舵!我加了绞盘联动!一个人,就能轻松操控!比你图纸上的,还要省力三倍!”
“还有……还有……”
他献宝似的,把他们带到了船只最高处的甲板上,指着脚下那坚实的,铺设了三层柚木的甲板,用一种近乎于咏叹的,充满了骄傲的语调,高声宣布: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它不该叫什么狗屁的‘宝船’!它,是上天赐予的神器!是人间的神机造化!”
“它叫……”
“‘神机舰’!!”
神机舰。
唐璞站在甲板上,海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看着身边那个娇小的,平静的,正低声和鲁大师讨论着某个零件角度的少女。
她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在海风的吹拂下,非但没有让她显得脆弱,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破碎而又坚韧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看着她。
再看看脚下这艘足以颠覆整个时代的,名为“神机舰”的庞然大物。
一个念头,像一道毁天灭地的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什么股份公司。
什么云间阁。
什么北境的军需。
那都是障眼法!
那都是她为了掩人耳目,为了麻痹皇帝,为了给眼前这艘真正的“大杀器”的诞生,争取时间,而布下的……惊天大局!
她,从来就不是想赚钱。
她,也从来不是想辅佐太子。
她要的……
她要的,是这天下!
她要用这艘“神机舰”,去开创一个属于她的,全新的时代!
而自己……
唐璞看着崔云姝的侧脸,那双总是充满了狂热和冲动的眼睛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近乎于卑微的,狂热的,无以复加的……崇拜 。
他以为自己是盟友,是战友。
不。
他错了。
他不过是,她这盘惊天大棋上,一枚被她选中,有幸能为她冲锋陷阵的……棋子。
而能成为她的棋子……
是何等的,荣耀!
他的“大业”,在她的“大业”面前,简直如同萤火与皓月。
唐璞的呼吸,变得滚烫。
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谋主。
从今往后,我唐璞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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