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姝觉得,她可能要死了。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被一刀砍了脑袋的死法。
是一种更缓慢,更折磨人的,被一种名为“盟友”的生物,活活耗死的,憋屈的死法。
她坐在安郡王府的马车里,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催命一样的声响。
窗外是京城的黄昏。
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霞光,像被打翻了的颜料,胡乱地涂抹在天际,有一种壮烈而凌乱的美。
她没心情看。
她只觉得那颜色,像血。
像她自己,正在一点一点,从七窍里流出来的,心头血。
唐璞派人来请她的时候,她正在云间阁的顶楼,盘算着从北境那一单“国难财”里,到底能刮下来多少油水,够不够给“神机舰”再多铺一层柚木甲板。
那是一种很纯粹的,很快乐的,属于资本家的,朴实无华的快乐。
然后,唐璞的亲兵就来了。
一身的煞气,满脸的肃穆,用一种近乎于传达军令的语气,说:“郡王有请,最高级别的,战略会议。”
最高级别。
战略会议。
崔云姝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发出了“嗡”的一声,濒临断裂的悲鸣。
她知道,躲不掉了。
那个被她好不容易用“北境救灾”的活儿打发走的,精力旺盛到可怕的“革命先锋”,他又回来了。
而且,他带着他的“最新研究成果”,回来了。
……
安郡王府的密室,和崔云姝想象的,一模一样 。
没有她书房里那种点着安神香的,雅致的,适合摸鱼的氛围。
这里,是冷的。
墙是青砖的,地是石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兵器上擦拭的桐油,和皮革护具混合在一起的,冰冷的,属于战争的味道。
墙上,挂着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排排擦得锃亮的,泛着寒光的兵器。
刀,枪,剑,戟。
还有一张巨大的,用整张牛皮制成的,硬邦邦的弓。
崔云姝觉得,自己不是来参加什么“战略会议”的。
她是来参加自己的鸿门宴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唐璞舞刀,意在……她的命。
唐璞就站在这间密室的中央。
他没有穿那身碍事的王爷常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最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整个人,像一把出了鞘的,即将饮血的刀。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崔云姝在心理咨询室里见过无数次的,属于偏执型人格障碍患者在阐述自己那套完美逻辑时,特有的,狂热而又坚定的神采。
他看着她,眼睛里,烧着火。
“你来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像擂响的战鼓,震得这间密室嗡嗡作响。
崔云姝点了点头,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椅子是硬木的,没有软垫,硌得她骨头疼。
她没说话。
她只想看看,她这位“好盟友”,这次,又能给她脑补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谋反大业”来。
唐璞没有让她失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
他走到墙边,从一个巨大的,上了锁的铁箱子里,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长条形的木盒。
他将木盒放在中央那张同样冰冷坚硬的石桌上,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财宝。
也不是什么他从北境带回来的土特产。
而是一张图。
一张用上好的,不知什么皮鞣制而成的,巨大无比的,地图 [13]。
当唐璞将那张地图,缓缓地,在石桌上铺开时,崔云姝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那地图,她认得。
是她上次为了忽悠他,随手画出来的,那张结构复杂到变态的,“神机舰”的设计图。
她当时只是想找个借口,把他支到东海去,让他和鲁大师那种技术宅,一起在造船的汪洋大海里,相亲相爱,互相折磨,别再来烦她。
可现在……
唐璞的手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重重地,点在了那张图纸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变得有些高亢,像是在吟诵一首壮丽的,即将流传千古的史诗。
“谋主!”
他又开始叫她这个要命的称呼了。
“您看!”
他指着图纸,又指了指密室墙上挂着的那张大秦全国舆图,眼中爆发出万丈光芒。
“东海船坞,京城!这一切,我都想通了!我终于,完全领悟了您的深意!”
崔云姝面无表情。
内心:不,你没有。你什么都没领悟。求你别再领悟了。
唐璞已经彻底进入了状态,他像一个终于破解了神谕的,最虔诚的信徒,开始了他激情澎湃的,逻辑完美的,自我攻略式的“战略阐述”。
“‘皇家海洋贸易公司’!这是您布下的,最精妙的一步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赞叹,“表面上,我们成立公司,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安抚陛下,是为了将整个朝堂都绑上我们的战车!”
“但实际上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
“实际上,这是在为我们的‘神机舰’,提供一个最完美的,最名正言顺的,出海的借口!!”
崔云姝:“……”
不,我只是想让它出去跑商,给我赚钱回来,好让我早日实现财务自由,然后跑路。
唐璞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圈住了从京城到东海的出海口。
“您看!皇家船运公司的首航,迫在眉睫!这是何等重要的时刻!这不仅是一次商业航行,这更是……我们‘新水师’的,第一次亮相!”
“所以,我建议!”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我们必须以‘神机舰’,作为此次首航的旗舰!!”
崔云姝的眼角,狠狠地跳了一下。
旗舰?
大哥,那船连甲板都还没铺完!龙骨都还露在外面!你让它当旗舰?当潜水艇吗?!
“不仅如此!”唐璞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那套宏伟的逻辑里,“我们还要借着这次首航,在东海,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实战化的……军事演习!!”
“以‘护航商船,清剿倭寇’为名,检验我们‘神机舰’的真正战力!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转过头,双目灼灼地,死死地盯着崔云姝,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要把她烧穿。
“借着这次演习,将一部分我们绝对可以信任的,从北境军中挑选出来的百战死士,以‘护航水手’的名义,安插进船队!完成对这支舰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的,绝对掌控!!”
演习……
安插人手……
绝对掌控……
崔云姝听着这些词,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看着唐璞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写满了“我好聪明”、“快夸我”的脸。
她内心那个穿着华服,端庄优雅的贵女小人,终于崩溃了。
她跪在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尖叫。
“演习你个头啊!老娘只是想跑个商啊!安□□个鬼的人手啊!那都是我花钱雇来的船工水手啊!我只想赚钱!赚钱!然后跑路啊!谁他妈要跟你掌控舰队啊!!”
“救命啊!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个反贼盟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啊!!”
然而。
现实中。
崔云姝只是缓缓地,端起了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水冰冷,苦涩。
像她此刻的人生。
她必须,必须想个办法,让他冷静下来。
她抬起头,脸上,是唐璞最熟悉的,那种高深莫测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该死的,首席谋主的表情。
“元直。”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唐璞立刻站直了身体,像一个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你的计划……很好。”
崔云姝昧着良心,挤出了一句夸奖。
唐璞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开始了她那绝望的,最后的挣扎,“你,考虑得还不够周全。”
“请谋主指教!”
“如此大规模的演习,水师的统帅,何在?”她抛出了第一个,她认为足以难住他的问题,“总不能,让你一个郡王,亲自去当一个商船队的‘护航头子’吧?”
“这有何难!”唐璞想都没想,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我亲自去!我不仅要去,我还要向父皇请旨,请他封我一个‘皇家船运公司总办护航大将军’的名号!让他亲手,把这支舰队的指挥权,交到我手里!”
崔云姝:“……”
完了,第一道防线,秒破。
她不死心,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兵员。你说的那些北境死士,如何保证他们的绝对忠诚?他们忠于的,是北境的将军,是大秦,还是……我们?”
“这个,谋主您更不必担心!”唐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你太小看我了”的表情,“北境十万将士,吃的穿的,都是谁给的?是您!是崔家!在他们心里,您就是‘财神奶奶’,是再生父母!别说让他们当水手,您就是让他们现在提刀冲进皇宫,他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崔云姝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完了。
她好像,给自己挖了个更大的坑。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她认为最致命的,无法解决的问题。
“陛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此大张旗鼓,‘神机舰’的与众不同,那些百战老兵的杀气……你以为,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吗?万一,引起了他的猜忌,又当如何?”
她觉得,这个问题,总该让他知难而退了吧。
然而。
唐璞听完,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更加钦佩的,近乎于狂热的笑容。
他看着崔云姝,眼神里,充满了“原来您在这里等着我”的了然。
他上前一步,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谋主!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您的最终深意!”
“您问的这些,都不是问题!而是在……考验我!”
“您是在考验我,作为一个合格的‘先锋大将’,有没有独当一面,解决所有问题的能力和决心!”
崔云姝彻底不想说话了。
她看着他,眼神空洞,内心一片死寂。
毁灭吧。
赶紧的。
累了。
唐璞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绝望,他已经被自己的脑补,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用一种即将奔赴刑场的,最壮烈的,最决绝的语气,嘶声吼道:
“谋主!下令吧!”
“统帅,我来当!”
“兵员,我去挑!”
“陛下的猜忌,我一力承担!”
“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唐璞,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名为“大业”的火焰,和一个男人最炽热的,最纯粹的,对理想和……她的,全部忠诚。
崔云姝看着他。
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英俊的,热血的,愚蠢的,无可救药的……盟友。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不是被架在了什么“反贼头子”的宝座上。
她是……
被他亲手,绑上了通往断头台的,那辆最华丽的,囚车。
而且,连车门,都他妈的,被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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