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死的。
像一口倒扣过来的,巨大无边的,黑铁锅。把京城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所有的活气儿,都死死地,闷在了里面。
崔云姝就坐在这口锅底下。
她感觉自己,也快死了。
那道明黄色的,绣着龙凤的,冰冷的丝绸,还摊在正堂的桌案上。它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金色的毒蛇,盘踞在那里,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属于皇权的,甜腻的,腐朽的,让人作呕的香气。
赐婚。
英国公府,嫡长孙,周烨。
她脑子里,就只剩下这几个字。
像几个喝醉了酒的,面目狰狞的鬼,在她空荡荡的,冰冷的脑壳里,一遍一遍地,跳着滑稽又恐怖的舞蹈。
她没有哭。
她也感觉不到愤怒。
她只是觉得,冷。
一种从骨髓里,一点点渗透出来的,能把人的灵魂都冻成冰坨子的,绝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冷。
母亲已经被人扶回了后院,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太医正在施针,丫鬟们的哭声,隔着几个院子,还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往她耳朵里钻。
父亲还跪在地上,像一尊被抽掉了魂魄的泥塑。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彻底地,塌了下去。
二哥崔元珏站在廊下,一拳砸在柱子上,手背上,血肉模糊。他那双总是闪着精明和锐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无能为力的,屈辱的,猩红。
他们都完了。
而她,崔云姝,是这一切的根源,也是这一切的,终结。
懒得想了。
三年的挣扎。
三年的算计。
三年的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她以为她可以改写命运。她以为她可以造一艘足够大的船,带着所有她爱的人,逃离这个该死的,既定的结局。
多可笑啊。
她就像一只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嗡嗡地,拼命地,撞了一千次,一万次。她以为她看到的是天空,是自由,其实,那只是瓶壁。
而那个养着她,看着她折腾的人,终于,不耐烦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没有碾死她。
他只是,轻轻地,把瓶盖,拧紧了 。
“四小姐……”管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哭腔,“夜深了,回屋歇着吧……”
歇着?
崔云姝想笑。
她现在,就像一个被宣判了凌迟的死囚。行刑的日期,地点,甚至连用哪把刀,都定好了。
你让她,回牢房里,好好歇着?
她缓缓地,站起身。
骨头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吱作响的声音。
她走出正堂,走进那片如同浓墨般化不开的,冰冷的夜色里。
不行。
不能就这么认了。
如果就这么认了,那她这三年,算什么?一个笑话吗?
她的脑子里,像有一台疯狂运转的机器,将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人脉,所有的资源,都过了一遍。
求太子?没用。这是皇帝的旨意,太子敢为一个还没过门的弟妹,去公然忤逆自己的父亲吗?
找英国公府的麻烦?用商业手段打压他们?更没用。那只会坐实崔家“嚣张跋扈”的罪名,让皇帝有更正当的理由,来“管教”她 。
没有路了。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除非……
除非,有一颗足够大的,足够硬的,足够不讲道理的石头,从天而降,把眼前这盘该死的,精密的,天衣无缝的棋局,砸个稀巴烂。
崔云姝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脸。
一张英俊的,总是带着几分莽撞和狂热的,让她头疼了无数次的脸。
唐璞。
她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最不可控的一张牌 。
用他吗?
把他,也拖进这个必死的泥潭里吗?
崔云姝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可随即,那道冰冷的,溃烂的疤痕,在她左边的脸颊上,微微地,传来了一阵幻觉般的,灼热的痒意。
她想起了大理寺的那个下午。
她想起了那些怨毒的,幸灾乐祸的眼神。
她想起了那辆马车里,魏书语那张得意的脸。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话,一道旨意,就能决定我的生死,我的荣辱?
凭什么我就要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跪在地上,引颈就戮?
不。
我偏不。
就算是要死,我也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在这盘棋上,溅满鲜血!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野兽般的狠戾,从她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她对着身后黑暗中,那个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去,请安郡王。城南,废弃的窑厂。告诉他,‘大业’,出了变故。”
……
唐璞来的时候,像一阵卷着沙尘和血腥气的龙卷风 。
他一脚踹开那间破败的,散发着霉味的窑厂大门,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即将择人而噬的雄狮。
他身上的煞气,比从北境回来时,还要重十倍。
那不是杀气。
是……怒火。
是那种足以将天地都烧成灰烬的,纯粹的,滔天的怒火。
他几步冲到崔云姝面前,那双总是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此刻,是血红的。
“我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是在喉咙里,磨着刀子。
崔云姝就坐在那里,坐在唯一的,一条破凳子上。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地上,一堆早已熄灭了的,冰冷的灰烬。
她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一场她这一生中,演得最艰难,也最恶毒的,戏 。
“元直,”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一缕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青烟,“你来了。”
“他怎么敢!”唐璞没有理会她的称呼,他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墙皮簌簌地往下掉,“他怎么敢这么对你!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要杀了你!不……他这是要杀了我们!”
“是的。”崔云姝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顺着杆子,往上爬,“他这是在剪除‘大业’的羽翼。他怕了。他怕我们,怕安郡王府和崔家的联合,怕我们那支即将成型的……舰队。”
她把这场针对她个人的,恶毒的报复,成功地,包装成了一场针对他们“共同事业”的,政治阴谋 。
她看着唐璞,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第一次,蓄满了水汽,像一片即将下雨的,阴郁的天空。
“元直,我……我没有办法了。”她低下头,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无助和脆弱,“英国公府,势力庞大。我……我需要时间。你能不能……帮我,在他们家身上,找些麻烦,无论是什么麻烦都好……只要,能把婚期,拖延下去……”
她以为,他会答应。
她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热血上头地,去想一些诸如“派人打断英国公孙子的腿”或者“伪造他通敌的证据”之类的,简单粗暴的,愚蠢的计划。
然而。
她错了。
错得,离谱。
“拖延?”
唐璞猛地转过头,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那眼神,不是她熟悉的,那种属于“盟友”的,带着几分崇拜和狂热的眼神。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更加深邃,更加炽热,更加……充满了侵略性和占有欲的,属于一个男人的,眼神 。
“为什么要拖延?”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的野兽。
“对付阳谋,只有用一个更响亮,更强硬,更不讲道理的阳谋,去把它……彻底砸碎!”
崔云姝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她无法理解的,疯狂的,决绝的表情,一种比接到圣旨时,更加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
“元直,你……”
“我去向陛下请旨!”
唐璞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将崔云姝彻底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石破天惊的话。
“求他,把你,嫁给我!”
崔云姝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想阻止,她想告诉他,你疯了吗?你这是在火上浇油!你这是要逼着皇帝,现在就杀了我们!
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唐璞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粗暴的姿态,攫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力气很大,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低下头,那双血红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锁着她。
他第一次,撕下了那层名为“盟友”的,可笑的面具。
他用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在此刻,彻底爆发出来的,充满了少年将军最炽热,最直接,也最霸道的占有欲的声音,对着她,嘶声低吼:
“我不管什么大业不大业!我也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
“我只知道,你崔云姝,是我的首席谋主!是我唐璞的人!!”
“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话音未落。
他猛地松开手,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冲向了窑厂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你要去哪?!”崔云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道。
唐璞没有回头。
只有一个带着雷霆之怒的,决绝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皇宫!”
“去敲登闻鼓!”
“去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崔云姝,只能是我的女人!!”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只留下崔云姝一个人,瘫坐在那条冰冷的,破旧的板凳上。
她看着那个被唐璞一脚踹开的,黑洞洞的门口,看着外面那片比死还要沉寂的夜。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完了。
她想。
这下……
彻底玩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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