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
空气是凝固的。
不是那种沉闷的,是那种被抽干了所有杂质,只剩下纯粹的,绝对的权力的,真空般的凝固。
香炉里燃着顶级的龙脑香,那味道闻久了,不觉得香,只觉得腻,像一层看不见的油,糊在你的口鼻,你的肺里,让你喘不过气。
皇帝唐泰,就坐在这片凝固的,油腻的空气里。
他看着手边那份由暗卫呈上来的,薄薄的,却又重逾千斤的密报 。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双因为常年深居简出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也看不出喜怒。
但他面前那个穿着黑色飞鱼服,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暗卫首领,却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这座大殿的温度,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密报上的字,不多。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崔氏四女,崔云姝。
于京城创立“云间阁”、“镜花缘”、“锦绣阁”,其商业网络,已遍布大秦北方各州府,财力,深不可测 。
北境雪灾,其以一人之力,一夜之间调动北境所有物资,解十万大军燃眉之急。其在军中声望,已直追安郡王唐璞 [18]。
与安郡王唐璞,过从甚密 。
于东海之滨,秘密建造巨舰。其船之巨,其形之怪,前所未见 。
皇帝的手指,在密报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咚。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暗卫首领的心上。
皇帝想起了几年前,那个献上制冰法的,聪明的,漂亮的,却又带着几分懒散怯懦的小姑娘。
他把她当做一只养在笼子里的,会下金蛋的金丝雀。
他欣赏她的聪明,也乐于看到她用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充盈他的国库,搅动京城这潭死水。
他甚至默许了她和唐璞的接近,默许了她将崔家,更深地绑在太子那辆战车上。
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现在……
这只金丝雀,好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长出了一双锋利得,足以撕碎他这个笼子的,爪子 。
皇帝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什么。
那不是愤怒。
是比愤怒,更可怕的东西。
是兴趣。
是那种棋手在发现自己的对手,走出了一步意料之外的妙棋时,那种冰冷的,带着几分欣赏,又带着几分必杀之决心的,兴趣 。
他挥了挥手,示意暗卫退下。
御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挂在墙上的大秦疆域图前。
他的目光,像一把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自己的江山。
从京城,到北境。
从北境,再到东海。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崔家那个小小的,却又无比扎眼的,标记上。
一个不稳定的,拥有了巨大财富,拥有了军方声望,甚至……即将拥有自己强大舰队的,不确定因素。
他不能再任其发展了 。
杀,是下策。会激起军方和太子党的反弹。
打压,他已经试过了。结果,不仅没把她压下去,反而让她借力打力,爬得更高。
那么……
皇帝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笑意。
对付一个羽翼渐丰的,即将飞出掌控的女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不是折断她的翅膀。
是给她,造一个更华丽,更坚固,让她心甘情愿走进去,并且再也飞不出来的,笼子 。
一个名为“婚姻”的,金丝笼。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缓缓地,写下了一行字。
……
崔府。
死里逃生的喜悦,和政治斗争胜利的亢奋,还未完全散去。
府里的下人们,走路都带着风,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笑。
崔温和宋氏,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女儿沉冤得雪,还得了陛下的赏赐和褒奖;儿子在东宫的地位,更是稳如泰山。崔家,仿佛已经彻底走出了阴霾,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
只有崔云姝自己知道。
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得令人窒息的,风平浪静。
她坐在清姝院里,手里拿着一本新账本,脑子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另一笔账。
“神机舰”的建造,已经进入了最烧钱的阶段。鲁大师那个技术疯子,简直就是个无底洞。东海船坞,就像一台巨大的碎金机,每天都在吞噬着海量的金钱。
“锦绣阁”的生意必须尽快铺开。
“皇家海洋贸易公司”的首航,也必须提上日程。
她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多到足以支撑她那艘巨大的“诺亚方舟”完工,然后,在那个该死的“三年之期”到来之前,带着她所有在乎的人,逃离这个鬼地方。
懒得想了。
她正盘算着,该从哪个环节,再榨出一点油水来。
一阵熟悉的,让她头皮发麻的喧闹声,从前院传了过来。
又是宫里的人。
崔云姝的心,咯噔一下。
一种极其不祥的,冰冷的,黏腻的预感,像一条毒蛇,顺着她的脊椎,缓缓地,爬了上来。
当她被下人簇拥着,来到正堂时,看到的是和上一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为首的,是同一个面白无须,眼角吊着的老太监。
地上,跪着她的父亲,母亲,和一众族老。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老太监的脸上,没有了上一次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反而,带着一丝近乎于讨好的,谄媚的笑意。
“崔四小姐,您可算来了。”他捏着嗓子,声音甜得发腻,“咱家给您道喜了!”
道喜?
崔云姝看着他那张笑成一朵菊花的老脸,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没有跪。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了那卷熟悉的,让她感到生理性厌恶的,明黄色的丝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的开头,是毫无新意的,铺天盖地的褒奖。
称赞她崔云姝,在“玉容膏”一案中,临危不乱,智勇双全,有烈女之风。
称赞她崔云姝,献计“公司之法”,心怀家国,为国库开辟财源,有经天纬地之才。
称赞她崔云姝,德言容功,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宗室儿媳之楷模 。
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崔云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有什么东西,炸了。
果然。
那太监用一种抑扬顿挫的,仿佛在唱戏般的腔调,高声宣读出了那句,决定了她命运的,最终审判。
“……朕,念其贤德,心中甚慰。今,有英国公嫡长孙,周烨,品貌出众,文武双全,与崔氏四女,堪称天作之合。朕,特此赐婚!择良辰吉日,完婚。以彰皇恩,以固社稷。钦此——!”
赐婚。
英国公。
嫡长孙。
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剧毒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在崔云姝的脑袋上。
她感觉不到疼。
她只感觉到,麻木。
一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冰冷的,彻底的麻木。
她甚至有闲心,去分析。
英国公府,老牌勋贵,一向中立,与世无争。但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遍布朝野。更重要的是,他们家,和二皇子一派,私交甚好 。
把她嫁过去……
皇帝这一招,何其毒也!
这不仅仅是把她锁在京城,断了她所有跑路的念想。
这是要把她,从太子党这辆战车上,活生生地,撕下来!
这是要让她,嫁进一个潜在的敌对阵营,在无穷无尽的后宅争斗和家族掣肘中,耗尽她所有的心力,磨平她所有的棱角!
这是要让她,从一个能呼风唤雨的“财神”,变回一个相夫教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的,后宅妇人!
釜底抽薪。
不。
这比釜底抽薪,更狠。
这是……凌迟。
是用最甜蜜的,最无法反抗的方式,将她的灵魂,一片一片地,活活剐死 。
“崔四小姐,接旨吧?”
太监那谄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显得如此的刺耳,如此的荒谬。
崔云姝缓缓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父亲那张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
她听到了身后,母亲宋氏那一声压抑不住的悲呼,和随之而来的,重重倒地的声音 。
她甚至,看到了人群角落里,她那个总是沉稳干练的二哥崔元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无能为力的表情。
完了。
所有人都知道,完了。
抗旨,是灭族。
接旨,是她崔云姝,一个人,万劫不复。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用皇权织就的,天衣无缝的,让你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的,阳谋 。
崔云姝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起了东海边那艘已经初具雏形的,名为“神机舰”的庞然大物。
她想起了鲁大师那张状若疯魔的,狂热的脸。
她想起了唐璞。
想起了他跪在自己面前,那双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灼热的眼睛。
想起了他说:“谋主,下令吧!我唐璞,万死不辞!”
多可笑啊。
她的“诺亚方舟”,还没造好。
她的“首席大将军”,还在等着她下达“谋反”的命令。
而她这个所谓的“首席谋主”,却要被一道轻飘飘的圣旨,嫁给一个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陌生人,去当一个安分守己的,贤良淑德的……英国公府长孙媳。
这三年的挣扎。
这三年的算计。
这三年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这既定的,牢笼般的命运吗?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
那双手,曾经拨动过算盘,写下过能搅动天下风云的章程,画出过能颠覆一个时代的图纸。
而现在,它却要接过一道,将彻底埋葬她所有自由和希望的,圣旨。
入手,是冰冷的。
丝绸的触感,却像一条毒蛇的鳞片,滑腻,阴冷,死死地,缠住了她的手腕,她的心脏,她的……灵魂。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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