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姝觉得,她需要睡觉。
不是那种普通的,困了的睡觉。
是一种更深度的,像死了一样的,最好能一觉睡到三年后,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狗屁不通的噩梦的,昏迷 。
她刚刚,亲手,为她那个一心要“谋反”的,热血的,愚蠢的,英俊的未婚夫,设计好了他们未来的,“革命总部”。
一个有湖,有亭子,有巨大的地下金库和密道的,风景优美的,革命总部。
她现在,只想躺在那个未来的,湖心亭的美人靠上,喝着冰镇酸梅汤,看十天十夜的话本子,谁也别来烦她。
可她不能。
因为,她还没嫁过去。
因为,这桩婚事,是皇帝那个老狐狸,在眼皮子底下,亲手批的。
他怎么可能,让她就这么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地,嫁过去?
……
“不速之客”,是在一个她刚刚盘完半本账,喝了三杯凉茶,感觉自己脑子快要变成一团浆糊的,午后,来的 .
一个嬷嬷。
一个从宫里来的,据说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姓容的,嬷嬷。
崔云姝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脑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字。
石头。
一个被宫里那些规矩,浸泡了几十年,泡得又干,又硬,又冷,像茅房里的石头一样的,老女人 。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深褐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戴了顶铁帽子。脸上没什么褶子,但那皮肤,是一种缺乏血色的,灰白的,像放久了的,发面的颜色。
她身上,带着一股子宫里特有的,混着名贵香料和陈腐气息的,味道。
她一来,整个清姝院的空气,都变得和她一样,又干,又硬,又冷。
“老奴容氏,奉皇后娘娘懿旨,特来教导崔四小姐,皇家礼仪。”
她的声音,也像石头。
没有平仄,没有起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砸在地上,都能溅起几点冰碴子。
母亲宋氏坐在旁边,脸上挂着得体的,却又带着几分僵硬的笑。她看着那个石头一样的容嬷嬷,眼神里,是藏不住的,为女儿捏一把汗的,担忧 。
崔云姝站起身,对着她,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
“有劳嬷嬷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像一团棉花。
石头,撞上了棉花。
……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一种精致的,优雅的,杀人不见血的,地狱 。
崔云姝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前世高考前的,魔鬼集训。
不。
比那还可怕。
“王妃的步子,要用脚尖走,一步,是半尺。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容嬷嬷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戒尺,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
崔云姝感觉自己的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是两个被精密计算过的,木头做的,假肢。
“王妃的坐姿,腰要挺直,双膝并拢,双手放于膝上。从日出,到日落,不能有分毫的,松懈。”
崔云姝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她甚至开始怀念,之前在大理寺庭院里,那张让她坐得屁股疼的,硬木椅子。
“王妃的笑,要笑不露齿。嘴角上扬的弧度,要像初三的月亮。”
崔云姝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去他妈的初三的月亮。
老娘现在,只想当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想怎么笑,就怎么笑。
最要命的,是那些夹枪带棒的,话。
“崔四小姐,您是商贾之家出身,这我们都知道。”容嬷嬷一边帮她矫正着端茶杯的手势,一边用那种石头一样的声音,不咸不淡地,说道,“但从您嫁入安郡王府的那一刻起,您就是皇家的人了。这市井之气,可万万,带不得。”
“安郡王,少年英雄,为国尽忠,是陛下的左膀右臂。王妃您要做的,是替王爷,打理好后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而不是……插手那些,您不该懂的,朝堂之事。”
来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崔云姝低着头,看着茶杯里,那几片沉沉浮浮的,茶叶。
心里,一片冰冷的,了然。
皇后。
或者说,是皇帝。
他们怕了。
他们怕她和唐璞的结合,怕崔家的钱,和安郡王府的兵,搅和在一起。
所以,派了这么一个石头一样的老女人来。
不是来教她礼仪。
是来敲打她,是来警告她,是来给她这个即将过门的,风头正盛的“准王妃”,立规矩。
让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让她安分守己,当一个真正的,后宅妇人。
懒得跟她演了。
崔云姝的嘴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那弧度,像一弯锋利的,淬了毒的,新月。
……
“小姐,您就这么忍着?”
夜里,丫鬟阿桃一边帮她揉着那快要断了的腰,一边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老虔婆,分明就是故意折腾您!”
“不然呢?”崔云姝趴在床上,像一条被抽了筋的咸鱼,有气无力地说道,“跟她吵?跟她闹?然后让她回宫里,跟皇后告状,说我崔云姝,骄纵跋扈,不敬皇家?”
“那……那也不能就这么……”
“放心。”崔云姝翻了个身,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像小狐狸一样的光,“石头,之所以硬,是因为它没有软肋。”
“可只要是人,就都有软肋。”
她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已经通过“云间阁”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撒了出去。
目标,只有一个。
容嬷嬷。
……
第二天。
天气很好。
好得,让人想杀人。
崔云姝正在院子里,顶着一个茶碗,练习她那该死的,半尺一步的,仪态。
容嬷嬷依旧像个幽灵一样,跟在她身后,手里的戒尺,闪着冰冷的,不祥的光。
崔云姝像是走累了,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揉了揉发酸的脚踝,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王爷这几日,也在为一件事,烦心呢。”
容嬷嬷的眼皮,动了一下。
“哦?”
“京畿卫里,缺一个副统领的位子。”崔云姝拿起桌上的茶,轻轻地,吹了吹热气,“王爷的意思,是想从下面,提拔一个得力的,自己人。可惜啊,他常年在北境,对京城里的这些人,都不太熟,也信不过。”
她看着容嬷嬷,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是恰到好处的,单纯的,苦恼。
“王爷还说,这京畿卫,油水足,位置又紧要,盯着的人,太多了。他想找个那种,家里没什么背景,但为人忠厚,做事又肯下力气的。这样的人,才好掌控,也才……靠得住。”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喝茶。
她看到。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
容嬷嬷那只总是端得稳稳的,像铁铸一样的手,在听到“京畿卫”、“没背景”、“为人忠厚”这几个字的时候,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
茶杯的盖子,和杯沿,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清脆的,碰撞声。
成了。
崔云姝在心里,打了个响指。
……
从那天起。
石头,好像,不那么硬了。
崔云姝的步子,走错了,容嬷嬷的戒尺,只是轻轻地,敲一下空气。
崔云姝的笑,露出了牙,容嬷嬷也只是,假装没看见。
甚至,在崔云姝“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弄湿了她那身昂贵的宫装时,她非但没有发怒,反而,一脸关切地,问她有没有烫到手。
母亲宋氏看着这180度的大转变,目瞪口呆,以为这老嬷嬷,是中邪了 。
只有崔云姝知道。
不是中邪。
是那个在京畿卫里,被上司排挤了三年,连一件像样的差事都捞不着的,她唯一的,宝贝儿子,终于,有盼头了 。
半个月后。
容嬷嬷要回宫复命了。
临走前,她拉着崔云姝的手,那双曾经像石头一样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竟然,有了一丝温度。
“王妃,”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您是个……好人。”
“皇后娘娘那边,您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说。”
“宫里头,水深。您以后,万事,小心。”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崔云姝一眼,转身,走了。
崔云姝看着她那不再那么僵硬的,甚至带着几分恭敬的,背影。
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一场来自皇宫的,带着尖刺的试探,就这么,兵不血刃地,被她化解了。
不仅化解了。
她还,顺便,在皇后身边,安插下了一颗,或许在未来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的,小小的,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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