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朱狘迫不及待想要研究瓷瓶里的药粉。他大步向福桂走过来,不顾风度地向她讨要瓷瓶。福桂将瓷瓶呈给朱狘。朱狘坐到西边的一张琴几前,挥一臂拂去古琴,埋首研究药粉。
福桂看向朱霰,轻轻提醒了一声:“王爷?”
朱霰问:“你可知道白莲菜人?”
福桂先摇头,又点头,答:“原来是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王爷当日在伽蓝殿,向大和尚提及过白莲菜人。奴婢还记得王爷所说。”
朱霰道:“你所知道的大和尚俗名彭莹玉。他何时成为白莲菜人已无人知道,但北元顺帝至元四年,他已是白莲教魁首。当年,光在江西一境,他的信徒就有十万之众。彭和尚在袁州起事,反抗达虏暴政,因义军烧香拜佛、以红巾裹头,故称‘香军’,又称‘红巾军’。”
福桂很是吃惊,那样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竟然是白莲教首。
全大明的百姓都知道,今上龙飞濠梁起淮甸,肇基之始便是投在了北方红巾军元帅郭子兴帐下当一名亲军。郭元帅一眼看出今上非池中之物,将义女马氏嫁给今上,才有了日后“驱逐胡虏,一统中国”的朱公子。彭莹玉是南方红巾军开山始祖。而景昇帝朱兴宗是北方红巾军后起之秀。如此一来,彭和尚岂不是当今圣上景昇帝的前辈?
说长辈都不为过。
朱霰看到福桂一脸惊讶不说话,便知她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朱霰道:“关于红巾军本王只能说到这里。洪熙三年,上位下令禁止‘淫祠’,禁祭祀一切民间神灵,一应左道乱正之术,其中也包括白莲教。上位不喜欢他人提起这段过往。世人都以为彭和尚死于瑞州,其实,当年北元右丞火你赤杀死的是一名叫蓝丑儿的白莲信徒。是蓝丑儿帮彭和尚假死遁迹。”
福桂知道景昇帝不愿承认自己是“红寇”出身,更抹去了自己曾依附于大宋小明王政权,奉龙凤为正朔,被封吴王的那段历史。眼下是老子不准提,儿子不想提,那福桂也就知情识趣地避开这个话题。
福桂问:“那彭和尚最后怎么做了於皇寺的住持?”
凤阳是帝乡。於皇寺是帝王少年时的栖身之所。福桂怎么也想不明白,景昇帝既然已经在青史上抹去了自己出身红巾军,又怎么会偏偏把红巾军的祖宗请到自己的家乡,还是自己做过和尚的寺庙。
朱霰说:“彭和尚自瑞州‘就义’后,失踪了二十年,后来,又突然现身,改换名姓入了今上的幕府,成为今上的随军书办。今上登极后,将彭和尚安置在於皇寺,今上并未为告知身边人其中深意。”
正研究药粉的朱狘突然插嘴:“母妃说,是因为彭和尚知天命而不绝,是神佛不允许他死,所以天下无人能绝其命。上位才置他于凤阳,想让他见证大明朝千千万万年昌盛。”
朱霰抬手示意福桂坐下。他这个动作让福桂知道,朱霰之后的话一定很长。福桂找了条圈椅躺下,又很快坐直,只坐椅子外沿那条边,抬头挺胸,双手端放于膝盖,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名门淑女。
朱霰闭上目,一边用手指揉太阳穴,一边说话。
“洪熙三年,上位欲定都凤阳,在凤阳建立行工部,由太师李善长督造中都。中都经过十年营建已悉数竣工。这十年内,所用工匠、军卫、胥吏、罪犯不计其数。如今,仅凤阳行工部在籍工匠便有四十万之众。”
“去年入秋,巡城校检发现十三名工匠夜聚烧香,啸聚为非,事发后逃窜,被诛。今岁伊始,城中卍字茉莉从城西至城东一路蔓延早开,便有人传之为弥勒佛降临中都的先兆。到了二月,‘弥勒佛下降,明王出世,白衣为主’的妄语已传遍整个凤阳。”
“就在四日前,行工部右侍郎胡美骑马撞死一名卖浆老妇。老妇的夫与子皆是烧砖匠。其夫与子纠集了一百三十名泥瓦匠,包围了临淮县治,捶杀知县及牢子四人。那些暴乱工匠口中所唱亦是白莲教徒的口号。”
白莲教在凤阳府复苏?
福桂总算明白,毒杀彭和尚这件事背后牵连究竟多深、多复杂。这些白莲菜人说好听了是教徒,说不好听了就是暴民,是反贼!
反贼的确该诛。
不过,福桂也很明白这样的邪派在帝乡复苏的真正原因。中都十年之大造,压榨了多少膏粱,抽干了多少血汗,积蓄了多少民怨。从古至今,帝王的滚滚红尘便是建立在百姓的白骨之上。
见福桂没有任何疑问,朱霰继续说了下去。
“妖和尚彭莹玉曾是白莲教魁首。十万信徒的子子孙孙便是二十万、五十万、百万。凤阳工匠以白莲教之名制造暴乱,与彭和尚绝脱不了干系。有他在,信徒就会追随他、侍奉他,甚至助其为虐,谋逆。”
福桂斟酌着问:“所以,娜仁姑姑要毒死的不是於皇寺住持大和尚,而是白莲教首彭莹玉?换句话说,娜仁姑姑是……好人?她意外得知了彭和尚在谋大逆,不惜承担杀人的罪责也要阻止彭和尚?”
福桂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后直接笑了。她自己都觉得离奇、荒谬。
这不可能嘛!
朱霰睁开眼睛,与福桂目光接触,道:“这一点,尚不清楚。”
福桂明白了。朱霰的意思,这一点应该由她弄清楚。
福桂又问:“王爷不是说彭和尚是隐姓埋名藏在於皇寺。那整个中都知道大和尚既彭和尚的人都有谁?”
朱狘又抬起手,插嘴:“本王。”
朱霰道:“整个凤阳知道彭和尚身份的仅本王所知已有十二人。应天府中勋贵知晓的只会更多。从这一点入手,不会有结果。”
福桂站起来,双手合十放于鼻尖前,重重一拍。
“明白了。毒药已经被奴婢找到,就证明娜仁姑姑肯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或许她和彭和尚有仇,或许她知道彭和尚在操控凤阳的白莲教徒。总之,奴婢下一步要做的,就是调查清楚娜仁姑姑毒杀彭和尚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还是要阻止谋乱。对吗,王爷?”
朱霰道:“是。不要吓得她闭上嘴,而是让她说出一切。”
福桂微微一笑,说:“奴婢现在总算知道,王爷半夜为何赖在伽蓝殿,原来王爷早就盯上彭和尚了。奴婢也总算明白,为何王爷让奴婢去查毒杀案。因为奴婢看起来是个局外人,也因为地位卑微,不足以被任何一方收为心腹。奴婢看起来最无辜,也最不会惹人注意。”
当然,福桂还有未尽之言。也同样是因为足够卑微,她是死是活对全局都不会有太大影响。而杀人之人是百户张迁之妻,谋大逆一旦涉及燕王亲卫,朱霰定然慎之又慎,像福桂这样的人,事后抹除方便。
福桂说:“明白了王爷的用意,奴婢就能更好替王爷办差了。”
朱狘笑出声:“四哥,你的这个丫头真是比一百个男人的心眼子加起来还多。简直是心有七窍,百年难遇的可人儿。”
朱霰不接朱狘的话头:“五弟,药粉查看得怎样了?”
朱狘回头,眉头拧着,“有些问题。待我再确认一下。”他看向福桂,“四哥还有话没讲干净。四哥有顾虑,但本王听着着急,还是本王替四哥说吧。
朱狘说:“中都已落成,上位思乡甚切,已择定清明后,携皇后、太子、皇子、公主等亲临凤阳谒陵,祭天地社稷。上位准备在查核中都营造之况后,敕钦天监择吉日迁都于凤阳府。”
朱狘转回头继续手上的活计,“上位即将临御中都,此时凤阳府却如锅里烹油,一点就炸。稍有不慎,令白莲菜人冒犯天颜,胡虏乘虚撕开北疆的防线,中原再起兵戈,后果将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福桂总算明白朱霰为何这般着急上火,不只是因为他的亲卫可能牵涉白莲之乱,更因为皇帝即将亲临凤阳。
作为凤阳城中最年长、根基最深的皇子,一旦凤阳发生暴乱,老皇帝事后的一股子邪气肯定就往这个儿子身上撒。不管有没有错,燕王殿下这锅是背定了,一辈子就顶上“罢软无能”的大帽子。
朱狘清清嗓子,“所以说,福姑娘,你身上的担子可是全天下的宁绥和四哥的期望。担子这样重,遇上什么难事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本王与四哥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有些事,并不是一口伶俐齿和一肚子小主意就能解决的,譬如——”
朱狘转过来,手心里托着从瓷瓶里倒出的黑色药粉。
“——这并非会造成你风寒的药粉,而是颠茄粉。颠茄粉是从一种毒果中提炼出来的,因为果实像茄子,因此叫颠茄。少量服用颠茄粉会令人发狂,中量服用令人昏昏欲睡,大量服用至死。颠茄引发的症状和你与彭和尚的症状并不同。”
朱狘倒掉药粉,“本王不明白,既然她有这样烈性的毒药,为何没有用它,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药性没那么烈的药粉。”
福桂心有不甘地说:“这是因为吴王殿下没有害过人。杀人不是最难的事,而是杀了人顺利逃脱才是最难的。”
朱狘道:“你这丫头,说起杀人来颇有心得。难道你也杀过人?”
朱霰和朱狘同时盯住福桂。
福桂立刻道:“奴婢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朱狘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福姑娘,你还需继续努力,离破解谜团还差这最关键的一步。你这个东西不行。”
福桂的脸因气馁而发红。
朱霰道:“不,她给了我们更好的东西。五弟觉得,余娜仁手中的颠茄粉会用在谁身上?”
福桂十分感激地看向朱霰。还是王爷体贴人!
朱狘想了想,脸色骤然一白,“上位要来凤阳。难道他们竟然胆大包天到要给上位下毒?母妃这次也会伴驾,若是连母妃也中毒,本王不会放过他们!”
“不,不会是圣上。”福桂因看破真相而嗓音颤抖,“关键在于身份。娜仁是张迁的女眷,又是典膳局姑姑。而张迁是王爷亲卫百户。”
福桂与朱霰目光接上,“这些颠茄粉最终会用在王爷身上。设想一下。假若是奴婢的计谋,是会在合适时机用颠茄粉控制住王爷,让王爷听话,让王爷嗜睡。”
福桂用袖子擦一擦额头的汗,“自古起兵,要师出有名。相比于拥立一个无名无姓的人做皇帝,拥立一个神志已经被毒药弄得极为混乱的王爷为傀儡实在最方便。王爷刚才不是说了,白莲菜人的口号是‘弥勒佛下降,明王出世’。”
朱霰道:“弥勒佛指的是彭和尚。”
福桂接着言:“那么,明王不就是王爷吗?”
周狘瞳孔收缩。
三个人皆不说话,毒杀彭和尚已从工匠暴乱直指谋乱。情况在渐渐失控,逐渐向朱霰最不想看到的结局演变。
福桂下定了决心,抬起头,直视朱霰目光,“王爷,事情有大有小。奴婢的性命和王爷的清白和万万人的性命比起来,的确不值一提。”
“奴婢现在回去,一定会逼娜仁姑姑说出她所知的。奴婢会让娜仁姑姑主动拿出药粉。她会撒谎,奴婢也会。只是又要委屈王爷。可奴婢觉得,王爷这样大肚,会原谅奴婢事情急了就变通一下。”
朱霰问:“你要怎么做?”
福桂深吸一口气:“王爷还是不要知道了。王爷未经人事,听了会脸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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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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