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桂这一夜又留在禅房“侍寝”。原本值夜的贞贞趁人不注意,背人对福桂竖起拇指,用唇语说:“多谢。牛啊。”
朱霰让福桂睡床。他自己看小素揭帖到子时以后。
福桂趴在床上,揭开帐子一条缝,从缝里偷看朱霰办公。
朱霰并不抬头,凉凉的嗓音传来:“还不就寝?”
福桂打了个哈欠,说:“奴婢陪王爷。您要是想添茶、研墨,或者剪烛花,您就叫奴婢一声。”说完,她觉得眼皮在打架,又打了个哈欠。
朱霰道:“你床边的蜡烛有安神作用。撑不住就睡。”
福桂用手掰开眼皮,问:“王爷,奴婢能问你两件事吗?”
“说。”
福桂舔一舔干涸的嘴唇,问:“王爷,您和吴王殿下不都是皇后的孩子吗?那怎么吴王殿下还一口一个‘母妃’的。”
朱霰道:“太子、秦、晋、燕、吴皆皇后所出。这是大宗正院里的记录。事实上,太子、秦晋为一母所生,本王与五弟为一母所生。皇后无子,为延国祚,皇后便将五子收在膝下教养。”
“原来是这样。是为了太子能做太子,立长立嫡。”
朱霰道:“第二件。问完就睡觉。”
福桂问:“王爷,奴婢知道王妃也在凤阳。”
还未等福桂起兴完毕,朱霰就打断她:“还未成婚,不能称南至为王妃。”
原来燕王妃叫徐南至。
大明的京师是应天,北线与京师相隔万里,军事中心与经济中心完全隔开。蒙古骑兵常年游弋于北线。皇帝不放心将军权全权交给武将,便将亲儿子们分封在各地,以期让亲王监督武将,拱卫京师。
因诸子年幼,且未经战争的淬炼,景昇帝便让儿子与守边大将的女儿结成姻缘。如此一来,皇权与兵权混搅在一起,在内以宗蕃、在外以亲藩为核心的军事架构,形成了亲王与武将相互监督、钳制的体系。
吴王朱狘娶的是宋国公冯宗异的女儿。宋国公常年在山西、陕西等地备边。燕王与魏国公长女定亲。魏国公徐通在北平备边已有十年。
福桂知道燕王王妃是魏国公长女,但女子闺名外人难知。
徐南至,真好听。一听便比福桂高贵。
福桂把头从帐子缝隙里戳出来,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在烛火的光华下灼灼光华。福桂问:“奴婢想不明白,身为弟弟的吴王殿下都已成婚。身为哥哥的王爷为何还没有成婚?”
朱霰挑目看向福桂。
福桂有张雪白的瓜子脸,除了眼睛,其余五官皆是尖尖小小,腮边两团红,像是一只吹弹可破的水蜜桃。她有一对虎牙,每次等人说话,那两颗尖牙就从上嘴唇戳出来,抵在下嘴唇,时间一长就会留下两个红点。朱霰有时候会担心她,怕她一不小心把下嘴唇戳破。
朱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以缓解喉咙莫名的干涩。
朱霰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福桂看出来了,朱霰是不想告诉她,他为何不成婚,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把问题踢回来。是不方便,还是他也不知道原因?
福桂道:“当然是因为关心王爷。生怕王爷真当了和尚。”
朱霰垂眸,重新拿起笔,蘸一蘸墨,坦然自若地一笔一画,隔了一会儿才说:“本王不需要你的关心。”
福桂悻悻钻回帐子,掖帐子到被褥之下。她实在熬不住要睡了。
第二日一早,福桂回到小院。娜仁正在天井中给阿拉坦洗头。小男孩很不老实,身体动来动去将水飞溅得到处都是。福桂就让马三保搬来一个小凳,坐在天井中看娜仁给孩子们洗头。
娜仁洗完儿子,用同一桶的水给其其格洗头。小女孩就乖巧多了,自己解开发带,蹲下来,任凭娜仁又抓又拧头发。
娜仁姑姑送两个小孩回屋吃早点。一刻后,娜仁回来收拾天井里的木盆和水吊。另两个女孩出屋子,向福桂行礼后去外头当差。
福桂捧着下巴,看娜仁姑姑勤劳而又沉默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娜仁姑姑,我想问你讨一样东西。”
娜仁姑姑身体明显一滞,手里抓着把笤帚站起来,缓缓回身。她只用眼神问福桂要什么,而不开口,显然她不知道怎么对付福桂。
福桂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说:“我想要你讨,你下在大和尚蜜水里的毒药。”
娜仁身子一晃,险些站不住。
福桂道:“得了,姑姑别想赖。我亲眼看到姑姑下到蜜水里。我还捻了几只蚂蚁去试,结果,蚂蚁们都死了。老和尚中风肯定是因为喝了你的毒水。人都敢杀,现就不要装柔弱了。”
娜仁姑姑站直身体,目露凶光,问:“所以,大和尚真的病了。院子起火、东西丢了、四儿死了,真的都是你干的。你可知四儿去了哪里?她的家人无人敢替她收尸,她被拉去了义冢露泽园,做了无名野鬼。你好歹毒的心。”
福桂道:“是姑姑教导得好。”
“既然我已经栽在你手里,你等我,我去安置一下,”娜仁突然哽咽,后面两字令她心痛不已,声音都在颤,“安置孩子后,我跟你去见王爷。”
福桂叫住娜仁,“姑姑,我没打算向王爷揭发你。只要你,”她故意顿一顿,引娜仁姑姑回头,以一种不信任又满是期望的眼神盯着她,“把毒药给我。我们就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
娜仁姑姑问:“为什么?”
福桂吐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姑姑的毒药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大和尚,却没有一个医官看出来。他们以为是中风!简直太神了。我现在正需要这件东西,帮我保住我半辈子的安乐。”
福桂站起来,走向娜仁姑姑,抓住姑姑的手,大眼睛里精光毕露,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姑姑,把它给我吧。我真的很需要它。我会把它用在一个人身上。所以,我是不会出卖姑姑的。”
见娜仁姑姑目光闪烁,还是不肯轻易相信她,福桂又解释。
“姑姑,男人都是见了新人就忘旧人。是,王爷现在对我很好,那么以后呐?做王爷的哪一个不是王妃、侧妃、奴婢一大堆,总有一天王爷会舍弃我。可有个孩子傍身就不一样了。我想生下王爷的长子。只要燕王妃在中都生上一场病,或者干脆……不幸仙逝。我就一定能为王爷生下长子。”
娜仁姑姑愣愣地问:“你要将药粉用在燕王妃身上?”
福桂郑重点一点头,抓姑姑的手更紧,“求求你了,姑姑。帮我这一次,日后,我不会亏待姑姑一家的。”
娜仁姑姑盯了福桂好一会儿,突然笑,冷冷大笑。她甩开福桂的手,走到天井正中,笑得直不起腰,笑到眼泪都挤出来,哭到时候精疲力竭,说:“别费心思了。我承认我在老家伙蜜水里下了毒。”
“毒药——”
娜仁姑姑分开团衫衣襟,拉出脖子上一根紧勒的红线,红线下坠着一只小木瓶,“就在这里。我会亲自交给燕王,坦白我的罪行。只要,等我安排好孩子。”
福桂的手伸向木瓶:“姑姑先把药粉给我。”
娜仁很干脆地解下红绳,交到福桂手里。
福桂打开木塞子,看到木瓶里满满扑扑装着黄色药粉。
福桂吃惊之余,更有隐隐不祥的感觉。看娜仁姑姑一脸坦然赴死的样子,倒像是她早已准备好了结这一切。福桂一时有些看不懂这个向来刚强而顾家的余娜仁了。
娜仁姑姑回屋后很快就出来,她换了最好的一套衣裳。
“走吧。”
马三保领着福桂与娜仁姑姑过了中门,正好遇上抱琴的咚儿。
马三保行了礼,“咚儿姑娘,王爷在禅房吗?”
咚儿道眼睛在福桂身上瞥一眼,道:“王爷半个时辰就出於皇寺,去大武堂练骑射了。”
马三保回头,“福姑娘?”
福桂说:“我们去找王爷。”
马三保磕巴道:“还是找人去报信,等王爷赶回来为好。”
福桂道:“不。我想赶快告诉王爷这个好消息。”
福桂听说景昇帝几个年长的儿子和侄子都在凤阳演武。千载难逢的机会,能见到其他王爷呐。
马三保安排下一辆马车,将福桂与娜仁姑姑载到大武堂。
朱霰正与吴、楚、齐与靖江王练习骑射。囿内骏马飞塌,尘土飞扬。朱霰骑在一匹黑马上奔驰,弯弓如满月,射小兵捧的人形草靶。
有侍者跑到沙囿内,众王骏马将他围起来。
那侍者拔高嗓音道:“燕王殿下,有位叫福桂的宫女求见殿下。”
靖江王朱守谦最先勒住缰绳,将马头转向朱霰,一脸向往道:“就是五爷最近常挂在嘴上的大美人?本王正想亲眼一见,今日倒是撞上了。四爷,可否让臣弟们见识一下这位四嫂的风采。”
吴王朱狘加紧马腹,一鞭子朝靖江王冲来。朱霰与靖江王同时拉转马头躲开,两人两马中间分开一条开阔的缝隙。
朱狘一骑绝尘,在马上挥鞭,头也不回大喊:“二哥、三哥还守谦,谁最后过线,谁就请喝酒。”
楚、齐二王挥鞭奔驰。唯有靖江王朱守谦立马不动。朱霰目光冷漠。朱守谦只能悻悻而走。远远地,朱霰看到福桂与娜仁在向他而来。
朱霰下马,屏退侍从。
福桂和娜仁在离朱霰还有十步远的地方突然站定。
朱霰看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福桂转过身,对娜仁姑姑说:“姑姑先等一下。我要搜一下你的身。让你伤了王爷就是我的大罪过了。”
福桂蹲下,从下至上摸娜仁的身体,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果然从娜仁姑姑的胸襟里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是什么?”福桂把手伸进娜仁衣襟,掏出一把剪子。
剪子一被福桂掏出来,娜仁姑姑立刻发出一声哀嚎,仿佛所有的希望都被福桂所毁灭。娜仁眼睛发红,扑上来欲抢夺福桂手中的剪子。
娜仁的样子像是一只因为小狮受到威胁而反扑的母狮。福桂吓呆了,抓着剪刀后退,脚却被地上的马蹄坑绊了一跤,眼看就要栽倒。
风驰电掣间,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福贵身边,揽住她的腰,按她在怀,一个旋转,与她交换了一个身位。
福桂起先奇怪朱霰为什么抱着她转圈圈,后来算是明白了,朱霰以为娜仁要伤害她,他在救她。
燕王殿下好帅!
朱霰以自己的身躯挡在娜仁姑姑和福桂之间。
电光石火的瞬间,一支箭呼啸而来,在福桂还未完全转过身的那一刻自她发边穿过,射中她发钗上的金叶。朱霰也不知哪来的法力,竟然抓住飞箭,并折断在手中,将断箭掷在地上。
显然,射箭之人也想帮福桂。但他没想到箭没有长眼睛,也可能会伤害到福桂。
娜仁惨叫着倒在地上。
远处,吴王朱狘正维持着马上弯弓的姿势。
朱霰朝弟弟怒吼:“朱狘,给本王把弓折了!”
朱狘面露尴尬。众王骑马绕着他,极尽嘲笑。
“何时见四哥这般无状失仪了。是五哥怕伤了那女的,心疼了。”
“那女人到底漂亮成什么样子,竟连自己亲兄弟都骂。”
“远远瞧着,身段不错。”
福桂抓着朱霰后腰的衣服,撅着屁、股,从朱霰身后冒出脑袋。她看地上的娜仁姑姑,“姑姑,王爷是好人,只要你把事情真相告诉王爷,他会替你做主。千万不要再起伤害王爷的念头。”
娜仁姑姑冷哼一声:“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所有的祸事,皆是因为你!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福桂拽一拽朱霰的手臂,让他低下头看她。
福桂问:“王爷,这里谈这些事合适吗?”
福桂用下巴戳一戳远处的楚、齐等诸王。
朱霰一时有些无语,既然觉得不妥,她又何必自己找来这里,如此霸道地向所有人宣示他朱霰有她这么个女人存在,专门来这里显眼,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的兄弟们取笑他一番的吗?
“自然不妥。回伽蓝殿,当着彭和尚审问。”朱霰拨开福桂抓在他手臂上的手,上蹬跨马。人和马慢慢踱到福桂身边。朱霰朝福桂伸来一只手,“说:本王派人将余娜仁押回去。你,上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