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府内如今足足有五位王爷,福桂不知道远处的是哪一尊。她不敢张望,快速放下灯笼,倒退到宫墙下,背靠墙根手压住裙子侍立。待一群人走近,她发现灯笼足有十六盏,将四周照得晃如白昼,刺得她眼睛疼。
福桂瞥到灯笼上的字,跪倒在地上行礼,声音又脆又响:“奴婢西苑宫女福桂,参见燕王殿下。”
朱霰被前后十数人簇拥着从福桂面前掠过,未做片刻停留。
福桂确定脚步声走远后才转头,看朱霰远去的背影,心中忿闷多于失落。明明才帮了他,转眼就不认人了。
福桂跪着,伸手去抓地上挑灯笼的木棍。宫里的灯笼外面罩着一层薄纱娟,烛光朦胧而美丽,灯笼下面垂着长长流苏,好看却不中用。
福桂才把灯笼提起来,“噼啪”一声灯花爆裂,火星溅上纱娟竟然起了火,很快蔓延到流苏,暗夜中,一捧火焰就这样在宫墙根蹿起来。
眼看火舌就要舔上福桂的手,一股高温袭来,她惊呼一声,把灯笼朝空中一甩。她拼命甩提灯笼的手,用脚猛踩火的灯笼。她很快被人围住,四个内侍八只脚齐上阵帮她踩火。火灭了,夜风吹起带火星的灰烬,如萤火般将她围在中心,点亮她的眸,栖息在她乌黑的鬓边。
福桂抬起头,又看到了朱霰。
福桂心中哀叹一声,再次下跪,再次行礼,再次问安。
“奴婢惊扰了燕王殿下。请殿下责罚。”
朱霰道:“起来吧。”
福桂站起来,头依然低垂着,她视线中是朱霰绣金龙的黑靴、御道与边道不同颜色地砖铺出来的界限、鞋头已经发黑的绣花鞋。
福桂垂手,压住不断被风掀起的裙摆。
朱霰道:“把手伸出来。”
福桂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一转,挑着目光,平举手臂到身前,向朱霰展示自己的手心。
朱霰又道:“翻过来。”
福桂翻手。
朱霰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何把手藏起来?”
福桂再抬头,从余光里打量朱霰的表情,他的唇紧抿成一条严丝合缝的线,看起来很是严肃。福桂垂手在身侧,任凭夜风掀起她的裙摆,让气流灌进她裙底,撑开成一个鼓鼓囊囊的花苞。
粉色的裙摆飘啊飘,飘过了那条皇庶分明的界限。
福桂仰起头,直视朱霰的黑眸,说:“王爷您看。奴婢不用手压住裙子,裙角就会飘到御道上。宫里规矩,宫女不能行御道,连裙角发带都不能进入御道界限。奴婢没有把手藏起来,是怕沾染了王爷。”
福桂笑嘻嘻等着朱霰反应。
朱霰竟然没有反应,不咸不淡道:“知道了。”
福桂嫣然一笑,“王爷放心,奴婢的手没有受伤。真要是被火烫伤,不等王爷上来询问,奴婢自己就来求王爷帮忙了。奴婢谢谢王爷关心。”福桂说完,捏拳放在腰侧,快速给朱霰行了个屈膝礼。
朱霰绷成一条线的唇此刻有了弧度。
朱霰问:“你去哪里?”
福桂回答:“花神殿,今夜轮到奴婢照看烛火。”
朱霰轻轻一声:“嗯。”
福桂问:“王爷是去西苑看南姐姐吗?”
朱霰再“嗯”一声,吩咐:“三保,给她一盏灯。”
马三保小跑上前,将手中提着的一盏造型别致的小灯笼交到福桂手中。这小灯笼仅两个拳头大小,小巧而明亮,和中看不中用的宫灯正好相反。
福桂把灯笼提到眼前,撇头,用指甲尖敲灯笼壁,敲出了清脆的声音,“这就是传说中的玻璃灯?”
马三保解释:“这是明瓦的灯笼,是将蚌壳磨得极薄再黏合起来。”
福桂道:“其实王爷不必给奴婢这么亮的灯笼。奴婢的眼睛怕光,越暗的地方看得越清楚,大太阳底下、强光下反而要流泪。”
朱霰问:“你要不要?”
福桂脆生生道:“要!奴婢谢谢王爷赏灯。”
“没赏给你。明日,本王派人来取。”朱霰说完转身,长腿迈开来走出一段,“还有,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晚上的除了夜莺,没有人能看见你裙子有没有沾上御道。别自己吓自己。”
朱霰在一团烛火簇拥下离开。福桂也提着明瓦灯笼转身。两人朝着不同方向愈行愈远。福桂又唱起那首吴地民谣。朱霰在宫道尽头定住脚步,侧身,他几乎看不到福桂的身体,只看到沾了火光的裙摆翩然一掀,消失在转角。
福桂来到花神殿。一整个春季,花神殿中都要祭祀花神,火烛十二个时辰连续燃烧,需要宫女轮流看守。
上一班的宫女抱怨福桂来晚了。福桂在宫女手中塞一方刚绣好的帕子,帕子里还包着几颗桂花糖。宫女拧了福桂一把腮肉笑眯眯走了。
花神殿内火烛千盏,不需要点灯笼。福桂吹掉明瓦灯烛芯,将灯笼如同祭品一般供在神主牌边。她这一班需要值满两个时辰,等她回西苑,朱霰一定已经离宫了。她坐在蒲团上,抱腿,盯着灯笼发呆。
整座中都只有少几类人能进入内廷,除了在凤阳演武的几位王爷,就是为数不多的女官、宫女和内侍,白日里也会有少数工匠出入。可一旦到了晚上,可怜巴巴的一百三十四名宫人根本填不满巍巍宫殿。宫禁之中,人迹罕有,唯有风声、树响与各种野鸟叫。
神主牌前的香状如莲花。一个时辰过去了,夜已深沉,内廷中的大部分宫人已和整座宫殿一样进入梦乡。
福桂确定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她。她从荷包里摸出骨哨,哨底被她用缝被子的粗针钻出一个洞,洞里系根绳,绑一片银叶子。银叶子是徐南至赏的。这样一来即使有人发现骨哨,也会以为是女儿家的饰物。
福桂记得美人脸告诉她吹哨的规则。但她只是一味吹响哨子,完全不遵循规则。哨子每响一次,黑夜中的鸟雀也就叫一次,它们似乎在回应哨声,又似乎是争相模仿哨声,将哨声代表的消息传递出去。
殿外的夜太黑了,福桂看不清那些传鸟长什么样子,但她总算知道骨哨是如何唤来它的主人。
她吹了大概三十多下,花神殿内火烛晃动,神主牌边投下一个纤细的人影。福桂知道美人脸来了,但她找不到美人脸藏身之处。
“你找死吗?文殊奴!这骨哨不是你用来耍老娘的!”
福桂对那个影子道:“恰恰相反,我唤你不是找死,是想好好活下去。美人脸,我不喜欢坐着等死,我要弄清楚一件事。”
“别叫我美人脸,我有名字——妙乐奴。”妙乐奴的影子突然矮下来,她似乎坐下或者蹲下了,但福桂还是不知道她藏在哪里,她是个天生的隐藏高手。妙乐奴接着问:“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福桂道:“我想知道,我是如何成为文殊奴的。”
妙乐奴哈哈大笑:“无可奉告。十六天魔各有各道,各走一边。”
“可你上次就救了我。我们并非不可以合作。”
“那是畀畀用一颗解药换的。据我所知,你身边已经没有解药做交换。文殊奴,一步错,步步错,你终会想起自己是谁,也会后悔自己愚蠢地放过那个孩子,自食恶果。”
福桂沉默了一阵,她见妙乐奴的人影晃动一下,妙乐奴似乎很没有耐心,要走了。
福桂扯开嗓子道:“我有别的东西交换。”
妙乐奴道:“说。”
福桂道:“这取决你需要什么。你告诉你的要求,我会办到。”
妙乐奴不作声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滴在福桂头顶,她猛地抬头,看到妙乐奴侧躺在房梁上,手中举着一根蜡烛,蜡烛倾斜,蜡烛油不断滴下来。
妙乐奴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她眼尾三根睫羽妖异异常,“文殊奴,你还是一肚子坏水。巧了,我想要一件东西,你能帮我拿来。”
“好。你说,我帮你拿来,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妙乐奴挑挑眉,“不问问是什么东西就答应?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她顿一顿,手放在腰后走开,“上个月,燕王密参了凤阳行工部右侍郎胡美一折。你帮我拿来朱霰的手稿折子。”
福桂心想,坏了,这件事她做不到,朱霰在於皇寺,而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凤阳后宫。
妙乐奴似乎窥破了她的想法。
“看来你不知道。朱霰虽然与徐氏未完婚,但徐氏向来是朱霰最信任的人。徐南至是朱霰的贤内助,朱霰所有手稿都经由徐南至整理封存在身边。你正好在她身边,弄到这份密折应该是易如反掌。”
福桂皱了一下眉。
妙乐奴问:“怎么,涉及你的情郎朱霰你就不想做了?还是说,你不敢招惹你的情敌?”
福桂握紧拳,“我帮你去偷。但你要信守承诺。”
妙乐奴挑起一边的眉毛:“十日之内。”
福桂说:“好。”
就在这一刻,福桂切身感觉到,她作为福桂的人生正在支离破碎,而碎片拼凑出来的是一个叫文殊奴的陌生人。
妙乐奴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个吹哨的动作,“我等你再唤我。”妙乐奴的手搭在福桂肩头,用力一推。福桂身体摇晃,向后跌去,再她站直抬起头,妙乐奴已经不见了。
福桂从供桌上拿下明瓦的灯,抱在怀里挨过了剩下的一个时辰。
福桂回到西苑,发现朱霰还没离开,他的人守在徐南至院子门前。
福桂提着灯笼从院门前走过,徐南至的贴身女使初一姑娘蹿出来,抓住福桂提灯笼的手,将她拖拽到一边,低声呵斥。
“你为什么偷娘子的灯?”
福桂看看初一,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灯,说:“这一盏灯?”
初一粗声说:“不是这盏是哪盏!你还偷了别的?这一盏灯你也敢偷。这是占城国王进贡我朝的一对鸳鸯灯,上位为小姐赐婚,赏给王爷和娘子一人一盏。”
原来这是一对儿灯啊。
今儿一整夜,她和这个“偷”字是过不去了。她心虚、羞愤,最后演变成暴怒。
福桂把灯塞进初一手中,“我没偷。正好姐姐在这里,一会儿王爷出来,替我还给王爷。就说,奴婢卑贱,不配王爷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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