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晚,晨起时窗外还是灰蒙蒙一片,未见晨光。
洗春阁中早有身影在忙碌,太子叫她辰时再过来,可她卯时就在此处点书了。
孟闻踩着寒霜到书房,见架上的书都被搬空了,零零散散地摞在地上。
而她坐在书海中,埋头在写些什么。
“在做什么?”孟闻问道。
竺影道:“做编目和索隐,以后殿下找书会方便些。”
孟闻并未斥责她自作主张,只是有些惊讶,问她道:“你从前在静和宫里,也是做这些?”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曾在秘阁当值。
竺影道:“自然不是,齐王不爱读书。”
“哦——”孟闻阴阳怪气,“那你倒是来对了地方。”
她闻言嗤嗤,某人竟也知道自己的书房有多杂乱。
上千册书卷堆放在眼前,等着她一一编序。有些陈年的册子,线装腐朽了,不得不拆了重新装定,还有些纸张腐朽更严重的,便得重新誊抄了。
是个不小的活计。
这些事,在秘阁有专门的人去做,洗春阁却没有。
只有她一个女史。
孟闻于案前落座,又捧起昨日看的那本《禳灾》。一手翻书,一手提壶倒茶,却发现茶壶里是空的。
不等他发话,竺影就已搁下手头纸笔,默不作声走过去,捧起茶壶去烹茶。
那是一套很旧的茶具了,杯子的裂痕洇进了茶色,杯底粗糙,也算不上名贵,他却待之如珍似宝,每日烹茶养护。竺影猜,这应该是先皇后留下的旧物。
只是她不清楚这人喜好,于是依着二皇子煮茶的习惯,如法炮制。
竺影正剥橘皮时,孟闻忽然说道:“我只要茶水,不要茶粥。”
可橘子已剥了一半,她想着,若将剥好的橘瓣送到他案前去,未免太过讨好,说不准这人还会疑心她居心叵测。
索性自己吃掉。
悄悄尝了一口发现不太对劲,东宫的橘子很酸,像有人刻意针对这位太子,专挑了最涩口的果子送来。
匆匆咽下喉间酸涩,竺影赶忙将余下的两个橘子也剥了,整整齐齐码在瓷碟里给他端去。
孟闻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竺影后来烹好的茶,他也没动一口。
罢了罢了,省却许多事情。
她又回到书架间,将已经编目的书本上架。
午时前本该传饭,商音却从阁外来禀。
“殿下。”
“何事?”
“襄王来了。”
“他来做什么?”
齐王前脚刚走,另一个兄长后脚就来,两位兄长生怕他这东宫不够热闹。
襄王孟觉,字善知,是当今陛下长子,生母是薛贵人。十八岁封王出宫开府,后又调任封地,常年待在荆州,故而与宫中兄弟姊妹算不上亲近。
所以他今日突然拜访,在孟闻意料之外。
商音问:“殿下不想见的话,是否要推辞?”
孟闻道:“不必。皇兄既来见我,我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他放下书卷,亲自到宫门口迎接。
在西苑的这些年里,孟闻只听说这位兄长的左腿受过伤,是早年在林场中狩猎,不慎堕马所致。当时医治不当留下了隐疾,此后行走颇受限制。
尽管孟觉平日里极力遮掩,穿着宽大衣袍遮蔽,仔细看时,依然能发现他是跛足,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
或许旁人之凝视于他而言,与冒犯一般无二。
孟闻只看了一眼,便收敛了直视的目光,待他走上前来,与之行礼。
“三郎。”话一出口诧觉不妥,他又改口,“不——如今该称太子了。”
孟觉是习武之人,声音洪亮,上来便伸手揽过孟闻的肩,仿佛天生熟络。
孟闻一面拨开他的手,一面问道:“皇兄此时前来,有何贵干?”
孟觉微微蹙眉道:“怎么?这是不欢迎我?”
孟闻道:“皇兄说笑了,只是此地狼藉,不便待客,还请皇兄移步别处落座。”
不知为何,明明可以到崇庆殿待客,太子偏偏请襄王来了洗春阁。
昨日齐王也是来此,他待两位兄长也要一碗水端平似的。
太子与襄王议事,竺影自觉回避,退出阁中。
襄王兴许认出了她,只是碍于太子在场,不好当面发作。
两人对坐于漆木屏风前,孟闻将竺影先前剥好的橘子挪至孟觉身前,微笑道:“皇兄,吃橘子。”
孟觉本来还面带笑意,然而等拈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橘汁酸得他牙关发颤,瞬间面目扭曲。匆匆咽下酸涩,又赶忙就了一口茶去送。
哪料口中酸味未褪,茶水更是苦不堪言。
“呸——”
孟觉当即就吐了出来,捶着茶案骂骂咧咧道:“且不说这橘子,就说这茶哪里是给人喝的?那些奴婢是否有意苛待你?”
孟闻面无表情地饮完一杯茶,放下茶杯拱手向他赔礼:“我倒是未发觉,这茶煮好了放在这儿,还未尝过。叫皇兄受苦了,实乃愚弟之过。”
孟觉只得摆手:“不妨事不妨事,你这奴婢定是得换了。”
竺影在门外忍笑艰难。
门内的孟觉又说起:“我听闻你已向父皇请命,开春后前往并州。”
孟闻道:“是,还有月余动身。”
来来去去,说的还是要重修那座观星楼的事。
一说国库空虚,钱从何来;二说若有民怨,如何安抚;三说南边灾患也不少,陛下好歹得分清轻重缓急吧。
可观星楼不仅是陛下的执念,都快成魔障了。
两人在阁中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孟闻称有事要忙,并未相送。孟觉便是在洗春阁外的道上见到了竺影。
此处竹丛掩映,回廊曲折,东宫里的人通常看不到这里。
她仓促行过一礼便要逃过去,却被襄王出声喝住。
“站住。”
竺影停在原地,俯身行礼道:“襄王殿下,可有要事吩咐?”
“你不是明谌的人吗?怎么会在这里?”孟觉一步步走近,随即生了玩弄的心思。
“还是被他厌弃了?你说,我若是向闻弟讨要你,他会不会答应?”
他咬牙切齿说出这番话,看来也是常常把竺影放在心上了,就是不知是眼中钉,还是肉中刺。
总之,恨不能欲除之而后快。
“可以试试。”竺影并不惧他,反而笑晏晏道,“不过这样的话,襄王的另一条腿,也要仔细了。”
孟觉果真被激怒,猛然掐住她脖子,厉声道:“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她的确不知死活,如此境地还在发笑,又断断续续挑衅:“我自然活得好好的,反倒是您……每逢冬春雨雪……旧伤发作不好受吧?”
孟觉易怒,经不住挑衅,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竺影挣扎间,趁机将备好的字条塞进他腰间的香囊里。
孟觉久不松手,她几乎喘不上气。
依照竺影对此人的了解,他恨极了某一个人时,怎么会让她轻易就死去?
只是她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过来,自她身后传来一道人声:
“皇兄为何与我宫里的人过不去?”
孟觉当即敛了怒意,同孟闻说道:“想来三弟宫中嬖女*众多,我单单看上了这一个,不如把她给我如何?以何条件交换,任你来提。”
孟闻想也不想便道:“这人我留着还有些用处,皇兄不必肖想了。”
“那还真是可惜——”孟觉不情不愿地松了手,弃她于回廊下。
竺影跌坐在地低着头,肩膀因剧烈的喘息而起起伏伏。
孟觉看出来了,她是在笑啊。
可此处是东宫,今日这仇只得作罢。他将牙咬碎了咽进肚里,愤而挥袖离去。
孟闻缓缓走上前,竺影扶着廊柱起身,捂着胸口久未平复,脖颈上也留下一段红痕。
观她一副窘态,孟闻面无表情道:“为何有意招惹他?”
竺影道:“我没有——”
他却道:“我全都看到了。”
他全都看到了,然后像看戏一般,慢悠悠地走过来。
又总是喜欢这样不带责问地打量,轻言轻语地揭开她的谎。
而她每回被人戳穿了都不说话。
孟闻似有无奈,轻轻叹道:“你还总是能让我意外。”
难怪静和宫要将这麻烦推给东宫,他也未尝料到处置一个宫人会如此棘手。
竺影回怼道:“殿下洞察秋毫,应当在您意料之中才是。”
孟闻道:“休息好了就回阁中去,并州的《河渠书》与《地形志》我找不到了。”
他说罢便缓缓折返于道中。
元月以来,雪已经不再下了。
洗春阁前尽是不秋草与常青木,一片翠阴,他独行期间,竺影也迈步跟上了。
襄王离了东宫,又去往辞月宫拜望生母。
辞月宫之主薛贵人育有一子一女,定遥公主及笄后,下降平原侯。襄王又久在封地,是故她与子女聚少离多,难以得见。
襄王留在辞月宫用饭过后,正要出门闲行。
忽然瞥见走廊尽头有一片衣角,宫人正藏于廊柱后窥他,被他发现后,又含羞逃走。
孟觉追上前去,扯住宫人衣角,将那道身影揽入怀中。
“这么久不见,可有念我?”
玄英嗔怪道:“殿下难得回京,时时刻刻念着也不得见,只余空想罢了。”
一嗔一笑尽数落入他眼眸,孟觉心中大悦,此前在东宫的积郁登时烟消云散。
他低头搂着怀中人道:“这不是一忙完了就来见你?”
玄英忽然说道:“殿下身上的熏香怎么换了?”
孟觉道:“你做的香囊,我从未换过。想来是出入东宫与母亲寝宫,沾染了两处熏香。”
玄英道:“原来如此啊,奴以为殿下已有新欢在侧了。”
孟觉哄着她道:“封地事务繁忙,我哪里得闲去找旁的美人?”
玄英道:“已过去数月,殿下的香囊淡了,奴再为您做个新的好不好?”
她说着便要去解那香囊,却被孟觉扼住一段皓腕,于掌中摩挲。
“新的要做,旧的,我也要留着。”
玄英温柔笑道:“这个让奴拿回去,装一些新的香料,殿下下次入宫时再来向奴讨要。不然殿下日理万机,何时才想起来见奴一面呢?”
“依你。”孟觉眼中笑意更甚,任由宫人俯下身将他腰间香囊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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